中国制造 作者:周梅森-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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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一日十五时 平阳市委
金华不知道母亲刘意如和高长河都到机场接副委员长了,精心换了身漂亮时装来找高长河告状。按金华的设想,自己得先和母亲刘意如商量一下,再去和高长河谈。可母亲和高长河都不在,金华有点犯难了,正犹豫着是不是回烈山,母亲来了电话,要办公室的同志送一份材料到国际酒店。金华这才知道,母亲和高书记都在国际酒店。金华便在电话里说,要过去找高长河汇报工作。刘意如不同意,要金华最好现在不要去,说高长河情绪好像不太好。金华说,那我不汇报,人家可能就要恶人先告状了。刘意如一猜就知道恶人是田立业,听金华的口气好像很急,便问,非马上汇报不可吗?金华说,烈山发生了工人占厂的严重事件,就是高书记前天和我们谈话时特别提到的那家H国大明公司的工厂。刘意如一听是这事,马上说,好吧,我现在就和高书记打招呼,你过来吧。
赶到国际酒店时,碰上副委员长的车队出门。金华正想着能不能见到高长河,却在门厅里看见了高长河。高长河正和母亲说着什么,见她来了,眼睛一亮,马上说:“好嘛,金县长,这才叫美丽动人嘛!”
金华笑道:“高书记,您都批评我两次了,我敢不改正么?”
高长河情绪还好,说:“好,好,改正就好,走,走,到房间里谈。”
这一来,金华眼见着母亲在场,却也没法和母亲商量了。
到了房间,高长河问:“怎么回事呀?怎么让工人把厂占了呢?你们怎么处理的?田立业是什么意见?这个同志,怎么连个电话也不打给我?!”
金华便汇报说:“高书记,事情已经处理完了。发现大明公司出事,我马上让公安局带人去了,接着向田书记汇报。田书记正和姜超林同志打马拉松电话。等他打完电话,就一起去了现场。到现场一看,大门被堵了,人家H国的国旗也降了,情况很严重。田立业一直在那儿犹豫。我有点急,要求公安局的同志冲进去,马上结束混乱局面。田立业不同意,说是千万不能引起流血冲突。”
高长河说:“田立业倒还不糊涂,比你有经验。”
金华愣了一下,只得说:“是的,高书记,回过头想想,田书记比我冷静。”然而,仍是决心一不做二不休,“可高书记呀,接下来田书记就有些不像话了。我们要求工人开门,我和田书记进去和他们谈谈。工人不答应,要我们爬门进去。田立业竟然就爬门进去了,裤子也挂破了,真连烈山县委、县政府的脸都丢尽了。”
高长河脸挂了下来:“胡闹!”
金华受到了鼓励,益发起劲了:“更不像话的是,工人的要求他全答应了,当场指责人家H国的经理,还要封人家的厂。工人们就吹呼喊口号:田书记万岁。”
高长河气了:“这个田立业!我反复和他说过,要他不要随便表态,他怎么就是不听呢?!他究竟是县委书记还是工人领袖?!”
金华说:“在场的同志们都看不下去,我也悄悄和他说了,不能感情用事,要田书记注意我们改革开放的形象。他先还不服气,骂我是汉奸,骂我们县政府是汉奸政府。后来,头脑冷静下来,田书记也承认我说得对,也表示了,说是可能有些话说过头了,要我不要在意。”
高长河直叹气:“这个田立业,这个田立业!上任才两天,就这么胡闹!”
金华说:“高书记,您也别气了,好在现在事情圆满处理完了。”
高长河这才想起问:“哦,对了,工人闹事的原因是什么?”
金华叹了口气说:“高书记,H国那家公司也有问题,也不能全怪我们工人,他们劳动保护跟不上,工人们去交涉,他们态度又傲慢,当然要发生冲突了!我和田书记说了,准备对大明公司违反劳动保护法的问题进行查处!高书记,您看呢?”
高长河说:“好,好,这样处理很好,很妥当。”
金华显得十分老成,说:“外国厂商在中国办厂,这种违反劳动法的事多着呢,我看主要是个监管问题,过去耿子敬和赵成全监管不严,才产生了这种问题。我现在准备加强监管,打算组织政府有关部门对全县外资和合资企业执行劳动法的情况进行一次全面大检查。不过,高书记,我们也不能动不动就赶人家走,就要封人家的厂呀,这要破坏我们引进外资工作的。高书记,这事您恐怕还得给田书记稍微提个醒。”
高长河没好气地说:“我会找田立业算账的!”
金华媚媚地一笑说:“不过,高书记,你也别把我们田书记批狠了,你批狠了他,他可不会饶了我呀,现在工作难做呢!”
高长河却说:“我不批狠了他,他准还有下一次!”
金华带着些撒娇的口吻说:“别这样嘛,高书记,你这样,下次我可不敢来找你汇报工作了!”
高长河这才笑了:“好,好,小金县长,你放心,我会注意方式方法的。”
临别,高长河又向金华交待,要金华一定要积极支持田立业的工作,主动搞好班子的团结,说是田立业本质上还是个很好的同志,只是这些年在机关闲得散漫了,一时还不适应,大家要多关心帮助他,支持他发挥作用,在烈山多干些实事。
金华连连应着,还掏出小本本记录,态度诚恳而自然。 一九九八年七月一日十七时 烈山县委
金华在国际酒店告状时,田立业正在应付烈山县著名的上访专业户李堡垒。
李堡垒本名不叫李堡垒,叫什么已经没人知道了。她之所以叫李堡垒,是因为抗日战争期间她家做过共产党游击队的堡垒户。战争年代,一个负伤的区委书记在她家养伤被日本鬼子抓去杀了,肃反时,他们家就受了怀疑,当时做的结论是李堡垒的父亲告密,李堡垒的父亲因此被判了二十年刑,一九六五年病逝在狱中。李堡垒长大后,一直告状,从青年告到中年,告到老年,上至中央,下至地方,反复告了好几遍。先是要求重查此案,平反落实政策。平反落实政策后,又要求追认其父为革命烈士。这事比较难办,有关部门一直不同意。李堡垒便继续顽强上访。国家赔偿法出来后,李堡垒上访积极性更高了,目前常驻北京,以向各地赴京上访人员提供中央各部委领导车牌号码和上访咨询为职业,只在农忙时回家看看。有时也跑到县委、县政府转转,给被她堵住的书记、县长们上上政治课,讲讲廉政问题和全国各地的革命形势。
这日下午,田立业真是倒霉透了,刚看望完大明公司的受害工人,就被李堡垒堵在办公室了。办公室齐主任最先发现了李堡垒。当李堡垒又矮又胖的身影一出现在县委二楼走廊上,齐主任就知道坏事了,忙赶在李堡垒走进田立业办公室之前,先一步进了办公室,当着田立业的面撒谎说:“李堡垒,你又跑这儿来干什么?你知道的,耿子敬被抓了,新书记还没来,有话你和我说吧!走,走,到我办公室来吧!”
李堡垒一把推开齐主任:“走开,谁和你说?以为我不知道呀?这位就是老田,田书记!中午我见他先在大明公司爬门,后来又听到他为受害工人说话,很好!”转而对田立业说,“很好啊,老田同志,这才像我们共产党的县委书记嘛!”
田立业早在六年前当县委副书记兼纪委书记时,就接待过李堡垒的上访,领教过这位女同志的厉害,知道逃是没法逃了,便很客气地请李堡垒坐下。
李堡垒坐定就说:“老田同志,别以为我今天是来上访的,不是!我的问题是老大难问题,要中央解决,你们下面这些小小的县处级干部解决不了,我知道。今天我来找你有两件事:第一,表扬你在处理大明公司问题上的鲜明立场;第二,和你这个新任县委书记谈谈廉政问题。”
田立业赔着笑脸说:“好,好,你说!不过,李大姐呀,表扬就不必了!你就谈廉政问题吧!您谈完我还得工作。咱抓紧时间好不好?您也知道,我刚上任。”
李堡垒挥挥手说:“那好吧——还是得先表扬!老田,你很好!很好呀!战争年代,我们共产党是穷人的党,现在共产党是不是穷人的党了呢?有的地方已经不是了,像耿子敬当书记时的烈山,整个县委班子都烂了!而今天在新区,你老田,田立业,又把咱穷人党的立场找回来了!小齐,你要好好向老田学习!”
齐主任向田立业挤了挤眼:“是的,是的,李大姐,我们一定记住你的话,站稳无产阶级的贫穷立场,保证红色江山千秋万代永不变色!”
李堡垒火了:“小齐,你怎么给我油腔滑调?啊?怎么满嘴的‘文革’语言?啊?我说过要你站稳贫穷立场吗?贫穷是社会主义吗?改革开放二十年了,小平同志早就南巡讲过话了,十五大已经把小平同志的光辉思想写进了我党党章,建设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是当前的主要任务——小齐同志,你要不要我给你全面讲述一下目前全国的情况呀?你知道当前咱们全国是个什么情况吗?国民经济增长目标是多少?困难在哪里?你给我说!说不出来吧?咱朱总理都为像你这样的废物愁白了头!”
田立业忙说:“是,是,小齐不懂事,李大姐,你别和他计较,我马上批评他,这全国的情况呢,咱以后再讲,您还是重点谈您的第二个问题吧——真对不起,李大姐,我马上还要接待新华社的几个记者!”
李堡垒说:“好,老田,因为你今天立场站得比较稳,我这廉政也就拣重点谈谈了,尽量简明扼要,一般不会影响你的工作。”说着,打开了一个黑糊糊、脏兮兮的自制笔记本,“分三个方面谈,立足点这如此等等的四个方面我今天就不打算谈了——一般和新上任的烈山领导,我都要谈这七个方面。耿子敬那次躲到男厕所里,我就站在男厕所门口耐心细致地给他谈……”
田立业忙说:“李大姐,这事我知道,你忘了?当时我不也在烈山么?你这一谈不要紧,我和男同志们都进不了厕所,好多人差点尿了裤子。”
李堡垒说:“是呀,我就这样苦口婆心,他耿子敬还是没听进去嘛,还是腐败掉了嘛!还有那个赵成全,态度倒好,我说什么他应什么,笑得像个弥勒佛,可没往脑子里装嘛!结果现在大家都看到了,创造了两个班子一起垮台的全国纪录!”
田立业说:“李大姐,您放心,我会认真记住您的话。”
李堡垒点点头:“你不错,老田!那我就先谈第一方面,反腐倡廉的伟大意义和我们在改革开放时期对腐败问题的认识过程。对反腐倡廉的认识,我们大体经历这么几个阶段:开始没当回事,有些人还鼓吹过腐败无害论,把腐败说成是发展经济的润滑剂。这种貌似解放思想,实则祸国殃民的典型论点出现在我们改革开放初期。后来一段时间,这种论点站不住脚了,又有同志提出,要搞民不举官不究……”
没想到,就在李堡垒滔滔不绝讲述第一个问题时,新华社记者李馨香和镜湖市长胡早秋找到门上来了。
李馨香进门就说:“田蜜,文章写好了,你看看吧,棒极了!”
田立业像似看到了救星,忙站起来对李堡垒说:“李大姐,您看看,真对不起,记者们来了,这位是新华社李记者,这位是《人民日报》的胡记者。”
李堡垒看看李馨香,又看看胡早秋,合上笔记本对田立业说:“是不是花钱买新闻呀?老田,这可不好,也是一种腐败现象,你才上任,可不要学这一套!”
被指认为《人民日报》记者的胡早秋不知李堡垒是哪路神仙,不敢作声。
真记者李馨香却不高兴了,把写好的文章从小包里掏出来扬了扬:“哎,我说你这个老同志,你看看,这是不是有偿新闻!”
李堡垒当真凑过脑袋看了,标题赫然:《在历史的黑洞中——平阳轧钢厂十二亿投资失败的沉痛教训》。还想细看时,李馨香把打印稿抽回了。
李堡垒倒也服了,再次表扬田立业:“很好,老田,你很好!”
田立业趁势说:“李大姐,咱们是不是先谈到这里,等我有空你再来谈?”
李堡垒点点头:“好吧,老田,你先忙着,我到县政府那边看看金县长!”
李堡垒走后,胡早秋才问:“田领导,这位老太太是哪路的?”
田立业没好气地说:“忠义救国军!”
李馨香指着胡早秋,笑了:“胡司令,看看,是你队伍里的人!”
田立业这才叹着气把李堡垒的情况说了。
李馨香笑弯了腰:“这么说,是我们救了你?田蜜,你得好好请客!”
胡早秋也直乐,说:“田领导呀,田领导,你看看你这出息!啊,上任第二天就被一个上访专业户教训了一通!你这嘴不是很会说吗?咋不驳这老太太个体无完肤?问问她,凭什么给你上课?”
田立业苦笑着说:“胡司令,你是不知道啊,这位李堡垒太厉害了!上访了三十多年,见过大世面,都成精了。耿子敬比我狠吧?除了姜书记,没个怕头,可只要一见她就躲!要钱给钱,要路费给路费!”
胡早秋哼了一声:“太软弱了!为什么不给她动点硬的?”
田立业说:“哎呀,你是不知道,她坐过‘四人帮’的牢,在各种遣送站呆过,很有斗争经验。早就学会了合法斗争,不吵不闹,更不骂人,尽对你进行党纪国法教育!你可别说,这老太太也真是不得了,讲得还都在道理上,据说能把中央二十年来有关廉政的文件号码和主要内容都背下来,你敢不听她训话?!”
正说着,李堡垒却又进来了:“哦,对了,老田,都走到县政府门口了,我又想起了个事:这两位记者不来了吗?请他们报道一下H国大明公司的事好不好?外国老板这样残害我们的工人是不行的!你得处理好,别再弄出一群上访专业户!”
田立业连连道:“好,好,我和记者们商量吧,可李大姐,你千万别领着他们去上访啊,这要犯错误的!”
李堡垒说:“我知道,我一插手你们就好抓我了。我不会插手。但是,他们只要找我咨询,我就得帮他们,把法律的武器和中央首长家的电话一起交给他们!”
田立业真有些怕了:“李大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