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你放在玫瑰床-第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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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他悲哀地说,就让这件婚纱,披在我们的灵魂里。就让这个婚礼,发生在我们的梦里。
缘分,他嚼着这个字眼,眼里涌出一滴滴血。
第67节防备墙内的监听
返回洛杉矶前,母亲带我到后院,她是为了防备墙内的监听。我们坐在参天松树下的长椅上。母亲打开随身的保险箱。
家破人亡之前,每一次分别,都是诀别。飞来横祸之时,每一滴泪水,都是祸水。万马逐鹿之间,每一封家书,都是遗书。死不瞑目之后,每一种心事,都是后事。
母亲从保险箱里拿出一本焦黄的家谱。在这些黄历上,密密麻麻的名字,追溯到两千年前。
母亲心静如水地说,你的祖先追溯到春秋时代被车裂的思想家,战国时代被凌迟的政治家,秦朝被活埋的文人,汉朝被阉割的历史学家,隋朝被割喉的音乐家,唐朝投水自尽的诗人,宋代被放逐的词人,元代被斩首的戏剧家,明代被通缉的小说家,清朝被乱箭射死的哲学家。
母亲说,每一百年,你父亲的家就轮上一次家破人亡的劫数。一百年前,你高祖是血战八国联军的将军。全军覆没后,八国联军满门抄斩全家。都是诗人,在牢里受尽酷刑,肋骨都被打折,浑身被熨斗烫满血洞,最后一千多人被同时枪决,杀手还不过瘾,又砍掉他们的头颅。一千多的头血糊糊地滚在地上,又用铁杆撑在城楼上。
你曾祖逃过这一劫。灭门之灾使他二十八岁就成了将军。他的身上穿过六发子弹,竟然挺过没有麻醉的取子弹手术,当时一口牙咬松,手指也几乎攥折,可是疼痛如雨的他没有发出一声呻吟,手术后竟然告诉医生,他一直在数着,一共缝了多少针。
他的队伍被围困在鸟不生蛋的山上四百八十天,昼夜枪林弹雨,最终失守自刎,他的尸体被解剖,那些日本人不敢相信,一个率领千军万马和他们血战到底的将军,胃里竟然只有草。
母亲说,在人与骨灰之间,只有那点血气。那点血气没有了,只是一张人皮。在地上与地下之间,只有那点灵魂。那点灵魂不见了,只是一具尸骨。
战争的版图上,硝烟的风景线里,一时尸体昂扬。血泊里,灵魂驰骋。在这苍茫的海上,波浪耸起的绞索,这样寂静。如果从古老的历史里,割下一块肉,滴下的血,让人昏迷。这片土地流尽了血,举起的却是模糊的旗。这片土地飘乱了魂,载着的却是破碎的心。在急湍的抽泣中,方舟,只是一张破碎的手帕。诗人,从来不流一滴眼泪,恰好,泪水也没有浇活过一粒种子。
我祖父,从小讨饭流浪,他被在中国寻根禅宗的洋居士收成义子,后来带到美国,没有想到义父是联邦银行的股东。他把你祖父一手缔造成了第一代华裔银行家。父亲二十几岁接手雨后春笋的银行后,祖父就披上红色袈裟,隐遁到深山老林的庙宇里。
这本家谱,在我的手里,血肉模糊。世世代代,他们山穷水尽。大起大落中,他们难逃一死。生生死死,他们听天由命。在这种气氛中,他们传种接代,养育出我的父亲,命运多桀,又桀傲不驯。
母亲从保险箱里拿出一本她的诗集。她口气凝重,“假如有一天我也有不测,这是我留给你的遗产。”
我翻开,读着第一首诗,“人。”
一堵肉墙,在细菌武器面前,只是尸体
一座人城,在化学武器面前,只是废墟
一个民族,在核武器面前,只是灰烬
有了这些武器的人,真理就在他的手里
就连恐怖主义者,都争先扮演上帝
一个政府是世上最大的恐怖组织
又有谁惩罚惩罚者
我震惊地看着母亲,也许,她惊人的锐利归宿于基因。我的外祖父,哲学教授,一生研究繁星灿烂的天空和我们心中的道德律。外祖母,艺术研究院的教授,一生研究色彩、音符、文字里的真善美。
外祖父逝世那年,恰好80岁。去世前,他说,我不敢想像我每天和78岁的恋人睡在一张床上,我们已经睡在一起60年,从来没有一天分离过。外祖父逝世的一小时后,外祖母就停止了呼吸。他们葬在同一个棺木里。棺木里的惟一陪葬品是他们生前共读的万卷书,埋在棺材里他们也要一同呼吸书香。
外祖父的父亲,落魄的诗人,终日咏叹美女和坟地,掌管月亮和蜘蛛网,年过五十,还是一个少年诗人,最后和一个少女私奔而去。
我翻着几百页的诗稿,掂量着重量。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诗是我的血液,为什么诗又使我贫血。
“遗言。”我读着母亲的第二首诗,“我捂着胸口上被插进的匕首,不敢拔出来。不拔出来,还有一点时间,料理后事。拔出来,就会失血而死。我怕闭上眼睛,就再也不能挣开,我就忍着激荡不已的剧痛,等待着你。我要让你亲口答应我,永远不要和危险的人在一起。”
我不由地问,“什么是危险的人?”
“政客。”母亲宁静地说,“有四种政客,你要远离。一种是预言家,如果早说出来,就是把自己的头,放在粉碎机里。一旦说出这个预言,再想退一步海阔天空,小舍小得大舍大得,都为时已晚。”
“第二种呢?”我听着我忌讳的名单。
“第二种是冒险家。”她看着云彩,“即使告诉他,再过去就是断头台,也没有人挡得住他,向来胆大的吓死胆小的。在那张舞台上,他被掌声捧着。高高在上的时刻,他忘了怎样下台。他像间谍,变幻着身份,时时牢记,欺骗观众,忘记自己。即使是千面女郎,也被打入冷宫,最终拉去陪葬,只因争到过一时恩宠。”
“第三种呢?”
“第三种是陪客。”母亲好像从历史的隧道里穿了出来,“加冕仪式上,限他为看透的人大笑。笑得太久了,也就不再肉麻;葬礼上,限他为陌生人大哭,哭得太久了,也就不再虚伪;布道场上,限他为敌人跪拜。跪得太久了,也就不再吃力;刑场上,限他对亲人行刺。刺得太久了,也就不再痛苦;被迫的次数太多了,也就不是被迫。从犯的次数太多了,也就成了主犯。”
“第四种呢?”
“第四种是奴隶。”她一针见血,“受赏的奴隶,嘲笑被贬的奴隶;手执皮鞭的奴隶,嘲笑鞭子下的奴隶;跪着的奴隶,嘲笑受刑的奴隶;垂危的奴隶,嘲笑断头台的奴隶。这些没有灵魂的肉体,世袭着奴隶的牌位。”
我说,“我糊里糊涂地活着,好像就被这四种人包围,可是离他们好像是阴间阳间之隔。”
母亲叹息,“鱼对于终生都在其中游泳的水,知道些什么。糊里糊涂,反而是幸运。难怪古人会有难得糊涂的遗训。他一定历尽了智者的劫难,最后只是一场时光的惘然。一定倍受世人的嘲弄,最后深感大彻大悟,为时已晚。一定在被遗弃的尘埃里,最终感到乐从中来的超脱。这是大难不死后的归宿,那些抽搐、祈祷、悲歌、徘徊、撞击以致疯狂,都成了你的背影。”
太阳下山后,空气像背水一战的墓地一样肃穆。
我来自一个人间地狱,梦都梦不见,这么多噩梦,一夜成真。从什么时候起,就上了死亡名单,每跨出一步,都可能是最后一步。从什么时候起,就开始万劫不复,每一次劫数,都可能是最后一劫。可是最多只是一死,我有什么可畏惧的呢?
母亲在交待遗嘱,“王子也会走投无路。不过,任何时候都要坚强,不过是一颗子弹,那不过是一瞬间。”
我紧紧地抓住母亲的手,我们像是在刑场上最后一次握手,我能够感到血液流进彼此的血管。
突然,母亲握着我的手,满脸泪水,“你是惟一让我和你父亲死不瞑目的人。”
我预感到,我们就要诀别。
第68节改变了航程
我临时改变了航程,飞往纽约,会见为我出版小说的总编。
我们在出版社的办公室里见面,他人到中年,时时看表,风风火火好像晚年就在今天晚上。
我把母亲的诗集递给他,他像读电报,一分钟就翻阅了全文,无精打采地说,“如果想害死一家出版社,就让它出诗集。如果想害死一个人,就让他当诗人。诗歌,是没落时代。”
我说,“我可以自己付钱出书。”
他边修指甲,边惆怅地说,“上次有理查德这样的好莱坞财东为你担保,你如果继续让他担保,我们依然为你出书,但是不是诗集。小报上说你父亲每年圣诞节前包火车送礼,送珠宝,送游艇,送柔斯莱斯,送直升飞机,送海滩豪宅,送的礼够养活我们出版社一辈子的,没想到他的女儿也有求我的这一天。你已经没有威风八面的老爸给你撑腰了,也没有富可敌国的史东家族给你作主了。公主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你知道,作家可怜,诗人更可怜,女诗人不仅仅是可怜,而是可悲。当初我们给你出书就是买你老爸和史东家族的面子。”
他把眼镜摘下来,让我看清他的瓶底厚的镜片后面,是一双色眼。他说,“你记住,最赚钱的就是一个性字。写什么诗,除了你,还有谁看?”他的嘴边涌起肥皂泡,惟恐我还听不明白。“你就在好莱坞,为什么不写点名人绯闻,你知道,他们的一张裸体照片就能炒到十万。有了,你写一本一个大亨专买处女初夜的小说,每个初夜都一针见血,千万别写成心理片,而是动作片,只要抓住刺激这个字,我保你畅销。假如你还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我可以言传身教。”
我把母亲的诗收回到背包里。我感觉这些诗,像一个琴师一生献给了一架已经绝迹的古琴,对牛弹琴不是牛的错误。
我走向门外时,总编雷厉风行地说,“只要你还能说服理查德签下我们出版的十部小说的电影合同,我可以赔钱出你的诗。”
提到理查德,我的烈火就在细胞里蹿跳。我毫不客气地拉开了门,总编说,“为什么非要当诗人呢?你可以当个模特、演员、歌星,或者时装设计师,或者按摩院的女郎,或者嫁个富豪,妓女也很风光,这个世道,笑贫不笑娼,诗人可要饿死人的。”
他还嫌我不够清醒,“其实诗人也不会饿死,只要你搞个发明专利,比如养一万个产妇,把她们的母奶低价买进,高价卖出。人奶的营养比牛奶高几百倍,你的公司还可以上市,到时别忘了给我点股份。”
我狠狠甩上了门。这块门板就像一张棺材板,如果我再进去,除非用棺材板把我抬进去。
这种悲哀,像慢性毒药,吸收在我的身体里。我感到自己,已经患了败血症。当我回到比佛利山庄,这种悲哀更加恶化。
剧烈的敲门声。我打开门。
史东先生的保镖拿出一张纸,在我眼前晃悠,“你的房子已经属于史东先生,这是法院判决书,勒令你十五天内搬出。”
我抓过那张纸,看也不看,当即撕得粉碎,咬牙切齿地说,“我告诉过你们的主子,回去再告诉他,派人打死我,记住,一定不要给我留一口气,只要留我一口气,就是你死我活。”
保镖笑笑,“猫有九条命,人只有一条命,你能怎么样?”
我像合上棺材板一样,狠狠地把门甩在他们脸上。
回到卧室里,开始肠绞痛。我连忙拨着吉米的电话,可是秘书说他去了欧洲电影节。
疼痛,像刺刀刺进肠子里。不仅拔不出来,还无休止地戳捅下去。肠子分秒之间就会爆破。我只能安慰自己,只有这种疼痛,才能制服我的悲哀。
深夜,我一阵阵发抖,不知是因为发摆子浑身抽冷,还是因为痛不可忍。忍无可忍时,我拨响了911。
不到两分钟,急救车就赶到,把我捆绑上担架,风驰电掣地送进急救室,止疼液输进我的身体。
昏沉中,看见医生手里拿着检验单,向我走来,对我说,“可以看见你的孩子了,那块肉像拳头那么大。”
医生一阵风地走开,却把我从昏沉中唤醒。那块肉,是参议员的,还是史东先生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魔鬼已经附身。
我曾经多么想作理查德孩子的母亲,在急诊室里想起理查德,想到我有可能怀着的是他父亲的孩子,我虚脱过去。
出院以后,我到医疗器械店,详细询问小型吸尘器的功力。销售员开玩笑说,力量大到可以把几个月的胎儿吸出来。我当即拿下。
回到家,像手术医生一样戴上手套,给吸胎器酒精消毒,然后,把树干塞在牙床之间,最后脱下内裤,V开双腿。吸胎器像一把刺刀,我像畜医一样奋勇抄起,行刺般地捅进自己,穿透子宫,挖掘着我的肉时,我的床颤成了铁索桥。
我的大脑从未有过的清醒。见所未见的酷刑都在这一刺刀中。一浪高过一浪的疼痛,大豆般的汗珠糊住了眼睛。多少次剧痛白热化时,我竟然把树干咬穿。吸尘器像把刺刀,我的拳头攥松,竟然攥酥手指。
我到底要试试自己,如果我发出一声哀叫,那就不是我。我让自己挣开眼睛,从镜子里看着刺刀穿没在我的肉里。我的每一颗牙再也坚持不住,全体卧倒,满嘴的血顺着脖子涌到枕头上。
在肉刑中,我没有发出一声呻吟。
当我抽出吸胎器,里面吸满了我的血。我在血泊里,找到这块肉。我和这块肉跳了一场最疯狂的双人舞。
当我眼睁睁地看着这块鲜红的肉还在像心脏一样跳动,我心痛,痛得一阵脑溢血。我可以忍受肉痛,却难以忍受心痛。
我昏死过去以后,还梦见这块肉。醒来以后,我不敢相信我还活着。我感觉被炸到半空中,全身又像机器人重新拼凑在一起。
在灼痛中,我看着镜中的自己,两个手指献给自己“V”字,祝贺自己挺过这一劫。
我和自己的过去,在血洗中清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