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理的传说(上)-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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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不懂。”禹吸口气,恢复平时沉稳的说话步调,“你过去的属下大都是为利而聚的恶党,你也不在乎我对他们如何,为何独独无支祁特别?”
“我说了,与你无关。”共工回答,“叫你的军队让开,不然别怪我滥杀无辜。”
禹皱起两道浓眉,挥手下令军队让路给水神。大军窃窃私语中,共工微一颔首算是道谢,运起波涛准备离开。
“等等。”一个箭步向前,就像某个熟悉的场景重演一样,禹在流水中扣住了共工的右手,把他硬拉回来,“告诉我,这跟无支祈知道的秘密有关吗?”
共工扶住肩头的无支祁,同时也制止他往禹扑去。水神脸上浮起一抹表情,竟然不是谁都很熟悉的那种冰霜笑法,而是极微妙的苦涩。那表情让禹不自觉松开了手,放任共工离去。
“不管如何,都与你无关。”
这句,是共工最后留在原地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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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工这次公然反叛的行为引起广大舆论,于公于私禹都不可能放任不管,于是他派出探子寻找共工和无支祁,最后得到他们藏身在包山附近一个山洞中的消息。
为了避免刺激共工让不明的状况升温,禹决定独自前往探查。他在夜色中接近不深的洞窟,留神倾听其内动静。
寂静的山洞中,轻轻响着两个声音的对话。透过岩壁回响,那音波竟有种暧昧的颜色。
“康回,别哭了。我在这里不是吗?”
共工的抽泣声中,一个温厚的嗓音柔柔说着。禹凝神倾听,这个声音似乎有点熟悉、他好像在哪里听过,却又怎么都想不起来。
“不,听我说。我会带你走,找个地方让你安安份份的藏好。”共工说,“别再这样下去了。”
“发生什么事了吗?你似乎很伤心。”那声音疑问。
“我们……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了……”
“别哭,我会陪着你,不会离开的。”
“不,你不懂,事情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你还是很孤独。当年你离开我,我好寂寞……”
明珠冷光中,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和共工交缠着。禹还是沉着气,据报这山洞中应该只有共工和无支祁,那……那个陌生的身影是谁?
“告诉我,这样你还那么孤独吗?”
“别再说了……我不是因为这样才救你的。”共工虽然这样说,却没有推开身上的重量。“啊……鲧……”
“我不是重生的他,我就是我。”
“什么?”共工倏然把怀中躯体推开,禹可以从声音中听出他的惊讶,“为什么你会说这句话?”
禹看清了,洞穴中共工身旁的那个人影当然熟悉。那是洛水畔他见过的河精,也是他在镜中水面可看见的倒影。那像鲧,也像禹,却谁也不是。
“我反映你内心的渴望,共工。”那形体卑恭屈膝,恍惚间闪动着青猿的轮廓,“你希望见到此人、希望听到这些话,我只是顺从而已。”
“住口!”共工倒抽着冷气,“变回去!变成鲧!”
“抱歉,我做不到。”巨猿用假的口吻和形象摇头,“我只能变成你最想见的样子。”
“无支祁,不要逼我杀你。”共工口气冻成烟雾,瞬间水刀出现在他手中,直指着无支祁的胸口,“变回去!”
“那么,这样呢?”
无支祁变回原形,伸手从背上拔下一根毫毛。巨猿朝手中吹了口气,毫毛落地时变成了挺身直立的青年,这人不像禹那样身上有户外操劳的刻印,一身白中带金的衣袍中规中矩,活生生是天帝长孙当年的形象。
“你……唉!”共工收起水刀,无奈地看向旧属和鲧的复制品,“我救你真的不是为了这样……”
毫毛变成的鲧向共工靠近,温柔搂上水神双肩。共工长叹一口气,闭上眼,享受着肌肤上的温柔触感。抚上他的手越来越多,水神不用睁眼也知道那是更多无支祁用毫毛变成的分身,其中应该也有无支祁变成的禹吧?他懒得管了……
“放开他,无支祁。”
禹的话让共工全身一颤,他睁开眼,瞬间无法辨识那个持剑的身影是谁。满窟伪物之中,只有一个是真身。禹的神剑指着共工身上的假禹,利刃架着对方的咽喉,及时止住了正向水神颈项张开的满嘴尖利獠牙。
“禹?”
“放开他,把你的分身收起来。”禹冷冷的对自己的复制品说。
假禹变回了白鬃青猿,在剑刃下退开。鲧的复制品变回一地猴毛,山洞中只剩下每个真实的形貌。共工不敢置信地看着禹,愣愣听着青年低沉的喉音。
“我不懂,你明明就谁也不信,怎么独独困于这种障眼法?”禹背对着共工说,“你为了包庇这种巧言令色的怪物,宁可跟百万天军作对?你竟然没想到他会想杀你?”
“怎么会……”
“狗急跳墙吧?因为你拿刀对着他……”禹说,“你自己说,无支祁?”
“小的不敢、不敢……”无支祁在剑尖下颤抖着。
禹没说话,共工也没有。山洞里只剩下无支祁一再重复的“不敢”和牙齿碰撞颤抖声,直到禹的声音再次打破单调的音响。
“你救无支祁,是因为他可以变成我父亲对吧?”禹低低的说,“没有我父亲的期间一直是他用这种方式安慰你?”
“不……”
“如果你仍打算这样继续下去,我无话可说。”禹叹一口气。“只是你得把他管好,他再作乱下去我也无法包庇。”
“你看到了多少?”
“从他变成我前开始。”
很难说禹平板的说完之后有没有期待什么响应,不过当听到共工的脚步声响起,往洞口走去的时候,他的确是意想不到。
“等等,你不管了?”禹转头愕然,“你不是要救他吗?”
“我只是不希望无支祁落入你手中。”共工的脚步停下;“不过现在,没什么差别了……”
“因为他代表你不愿意让我知道的过去?”
共工叹了口气,在不强的光线下再度笑出苦涩。禹不是鲧,他从任何方面来看都比鲧聪明千万倍。
“那不关你的事。”
“可是你也不愿杀他?即使知道那是最好的守密方法?”
“我说了,与你无关。”
“为什么?”
“因为我跟你们这些神不一样。”共工冷冷的笑,“我不会忘恩负义,我有自己的判断方式。”
“因为他曾经安慰过你?”
“我说了跟你无关!”共工几乎又要暴怒起来,抖着声音回答,“他在你手里了,要杀要剐随便你!”
水涛一响,走远的共工消失在洞口。禹依旧持剑架着无支祁,没有起步追赶。
“你想知道吗?康回的秘密?我可以告诉你,很多很多……”
无支祁又起变化了,这次变得像刚离去的水神。禹不会上当,正直的青年只是苦笑,看着那反映人心的白发青猿。
“不用你说。”他说,“要的话,也要他自己跟我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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禹后来没有杀无支祁,只把他用大索锁上,用金铃穿过鼻头,镇压在淮阴的龟山足下,要他让淮水永远往海中平稳的流动。
而治水工程还是继续,因为那是天下的事,也是水神的事。
春风三月,禹年三十,独身漫步在涂山一带。名义上他为了黄河下游的整治工程在此视察,事实上他在寻找不知去向的共工。熏风中,一只九尾白狐悠悠出现在禹面前,衔着颗石头就地一放,挡住了他的去路。禹奇怪地看着狐狸,白狐脸孔似笑非笑没有攻击之意,却坐在路中央不走。
“你有什么事?”禹试着跟他说话。
可是如此问话全然无效,白狐只是看看禹、又低头看看地上的石头,全无表示。既然沟通不成,禹只好往旁边走想要绕路。没想到白狐跟上来缠着他,在他四周徘徊不去。禹一筹莫展间,突然听到了一旁民家传来歌声,字字清晰,是这地方的民谣:
“绥绥白狐,九尾庞庞;
我家嘉夷,来宾为主;
成家成室,我造彼昌。”
民谣伴着孩童妇女的嘻笑回荡在山间,和风花融合成温柔的芳香,禹不解的回头看白狐,却发现狐狸不见了,不远处慢慢走来一个女子。那女子态度娴雅、容貌秀美,脸上带着温柔的微笑。她走到禹面前,盈盈一福。
“那支民谣的意思是说,谁见了白狐,娶了本地的女子,就能当王。”她说。
“所以?”禹皱眉。
“涂山氏女娇。倾慕治水英雄已久。”女娇柔柔一笑,“如不嫌弃,小女子愿作糟糠,助您一臂之力。”
“呃……”禹这下呆了,他心中只有共工悲伤愤恨的面庞,从没想自己,“对不起女娇姑娘,我没想过娶亲的事,也不想当王。我的脑里只有治水……”
“还有水神共工?”女娇笑着打断禹,那笑容让禹心中升起一股冷颤,“女娲娘娘派我来嫁您为妻。如果您不娶我,女娲大人将会上报天帝您和共工私通,说您为了放任共工才用疏导的方式治水、玩忽职守,让地上人民多受了二十几年苦……”
“不!不是那样的!”禹慌张的说,“我是……”
“不是那样,您就娶我吧!”女娇依旧温柔微笑,“这样,天帝什么都不会知道。您也可以成为地上的帝王……”
于是禹被迫娶了女娇,也真的在舜的禅让之下成为人间帝王。可是禹没空陪一个自己不爱的妻子,更不可能留在家中。他只急着工作、工作、工作。新婚四天,禹又离开家门投入治水工作。娶妻生子是责任的话,治水就是他的生命。
只要共工一天在山野中游荡,他就一天无法安心。
像是为了祝贺禹的新婚一般,婚礼后四天某条河边,共工突然出现在禹面前。他搞不清楚自己的心,禹娶妻的消息让他胸痛欲裂。
“你为什么娶人类女子为妻?”共工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没有感情,他不知道女娇是谁,只知道自己不满,“你是神,迟早要回天上的。为什么还要在地上留着牵挂?”
禹苦笑在心里,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告诉共工他是受威胁而娶妻的。他知道共工重视他,如果让他知道他娶女娇的理由,只怕水神会找女娇麻烦,进而造成更多祸患吧?禹曾经从女娇口中得知当年女娲补天后的事情,不希望再让共工激怒女娲。
“我从来不把自己当做神。”禹平静的回答,“身为一个人,娶妻生子是必然的事情。”
“你的妻……”共工咬牙,“你爱她吗?”
“我的妻子是我的责任。”禹淡淡的笑,“就跟治水是我的责任一样。”
禹答的认真而诚恳。听到这句话之后,两股泪水竟如涌泉般淌出共工的眼眶。而水神背后,河水也不甘心地哭泣起来。
“你哭了,共工。”禹皱眉拉过共工,“为什么?”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共工抹着泪吼,却没推开禹,“我怎么知道我为什么要为你娶谁而哭?”
答案不说自明:他早已不再讨厌禹,三十年的光阴让他看清禹是什么样的人。禹不是他口中骄傲自大的神,也不是正直到有些不知变通的鲧。禹就是禹,不是别人。他多了点凡人的味道、敢爱敢恨,不强、聪明、有些小缺点,可是这些远比任何神性都吸引他。
因为禹一直追着他,共工从没想过那执著的眼光会离开自己,所以他有太多时间心力犹疑逃避。他不知该不该推开那个强壮的怀抱,他从没想过……或许有一天会失去。
“不要再把心放在别人身上就不会痛,我受够了!”共工狂吼着,把心中的伤痛化为怒气。“反正你们这些神都一个样!我讨厌你!放开我!”
“这次我不会放开,我也说了我不自认为神。”禹固执的说,“跟你不一样,我不会做自己不想做的事,也不会说谎。”
“谁在说谎?”
“你。”
“我说什么谎?”
“你说你讨厌我。”
禹那句话说得理直气壮,听得共工愕然。不如他自己预期的那样,水神心中没有被这句话侮辱的愤慨,只有一股奇异的轻松。因愤怒而止的眼泪又开始源源不绝,被常识和武装挡住的秘密决堤而出。终于。
“为什么……”共工喃喃一句话说不出口。
“我说过,你跟着我,我也看着你。要治水,得先了解水,如果真讨厌我你不会一次次出手相救。”禹说,“我知道你什么时候在哭,努力求证你为了什么哭泣。我花了三十年追你,这点事我不会不懂。如果你愿意,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帮你。”
“我为了治水而生。”禹继续说,“我花了三十年时间想通,那代表着我是为你而生的,不管我是鲧之子或是鲧的化身,我就是我。无论你如何抗拒、如何逃避,我不会放弃你。”
曾经这样执著的感情会引起共工反感,可是这么多年对禹的了解让他知道此话绝非出于自大,而是真心诚意。禹一直追着他,他也早已倾心。只是有个原因让他不愿接受禹。无论再怎么样他都不愿。
共工知道,他都知道,所以……
“不……不要……不要打破我的距离……”共工在禹怀中挣扎着、痛哭起来,“不要……不要逼我和父亲犯一样的错!”
“什么?”禹愕然。
“你是鲧的儿子,也是我的儿子。”共工终于讲出心中最大的痛,“我多想抱着你啊!可是如果我拿你当代替品,那我和我杀死的那家伙有什么不同?我也是你的父亲啊!”
原来共工是在想这种事啊?禹轻蹙起眉头。
“不,那绝对不同。”青年笑了起来,轻轻拍抚着共工的背,“不管你是不是我父亲,不同的是我爱你,光这点就让你和你诅咒的人不同。”
“你……”
“有人说我是鲧的儿子,也有人说我是他的化身,到底是什么我也不清楚。”禹说,“我唯一知道的是我是我,而我爱你。”
四周澎湃拍打河岸的浪花平息了,共工站在河边呆呆看着禹。
“而且一不一样的关键在你手上,关键不该是我怎么想或我是谁,该是你是否只把我当成泄欲跟排遣寂寞的工具。”禹直视入共工的眼睛,“唯一能决定这件事情的,只有你而已。”
共工打从心底开始颤抖。无论禹是鲧或是鲧的儿子,那都不重要了。即使犯下和父亲相同的罪行又如何呢?共工心里知道无庸置疑的他需要这个人,他已孤独太久了,没办法再继续这种你追我跑的游戏。
“我可以相信你吗?禹?”共工颤着声音问。
“你可以帮我治水吗?水神?”禹反问。
天地间没有回响,只有不再汹涌的水声悄悄潺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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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天下大水一半由水利工程导引出海,另一半自己驯化了。只要共工不刻意捣乱天下水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