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来自那遥远的地方-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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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说实话,在当年那个早晨,我并没有对人这一生有过什么像样的思考。当时,我也像往常一样在书房里进行着我的早课。直到听见母亲唤我们出来吃饭的声音。
刚刚从屋里走出来我就看到了秀林,我的弟弟。他把自己那间屋子的房门打开一道小缝,只露出一个脑袋。他神色奇怪地斜着一只眼看着我,突然神秘地眨了眨。然后,又挤眉弄眼地对我笑了笑。 随即他就在门后消失了。我向父亲的房间张望了一下,见到没有什么动静,才蹑手蹑脚地向秀林房间走过去。我知道,这个家伙一定又发现了一些有趣儿的事情。
我小心翼翼地在他留下的门缝挤进去,轻轻把门关上,没有发出半点儿声响。
一进门,我就看到秀林竖起中指,放在嘴边,轻轻做了一个“嘘”的动作。等我来到他身边,他变戏法似地从背后拿出一件东西。清晨的阳光从窗格子里射进来,那东西在阳光照耀下在我面前一晃。待我想看清楚时,他又把它给藏到背后去了。看着他的卖弄玄虚,我便告诉自己一定要保持冷静。我一定要作出对他一点也不感兴趣,一点也不受他诱惑的样子。
于是,我就在他房里不动声色地站着。我知道,之所以会把我叫到他屋里来,他绝不是为了要卖关子。他一定是有什么东西解不开了。这样一来,他自然是有求于我。既然有求于人,他则必须让别人分享他的秘密。所以,我根本就不用着急。
又过了一会儿,也许是因为他也觉得自己一个人的自编自演没什么意思了吧;或者,是因为我冷漠的表情伤害了他表演的欲望吧,总之,秀林慢慢向我靠过来,低声说着:“看,这个……”
他一边说着,一边向我靠过来。我终于看清了,他手里拿的是信,两封信。
秀林低声告诉我说这是在父亲房里找到的。我想,这家伙一定是想知道里面的内容。于是,我向他伸过手,说:“给我看看。”
还没等我抓住它们,他却像个小偷似地倏地把手缩了回去。他看着我说:“你看完以后,一定得先给我说说里面写的啥。”
我有些表情严肃地看着他,心想,究竟是些什么东西让他这么紧张呢?但我实在不喜欢被别人这么去要求着,显得好像是在被人强迫下去做某件事情。但巨大的好奇心还是让我点了点头。
“可是真的,说话算话!”秀林还是有些不放心地看了看我。
我有些不耐烦了。但越是这样,我越是能沉住气。我既没有说话,更没有点头,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一定说话算话呀……”秀林一边犹犹豫豫地说着,一边把手里的东西从背后递了过来。
我并没有马上去接,而是让他伸出的手在空中干巴巴地等了一小会儿。这是对他一个小小的惩罚。但也只是等了一小会儿,我伸手接过了他递过来的东西。这时,母亲催我们吃饭的声音又一次从厨房传来。我看了看秀林,把那两封信塞进衣服。“晚上再告诉你吧”,我淡淡地对他说。
他马上就冲我笑了笑。这一次,他再也不敢用那种怀疑的眼光看着我了。他那一脸变化无常的表情可以说明,一个人只要掌握了主动权你随时都可以做出一种高昂的姿态。秀林像个奴才似地,低头哈腰地对我说:“等天黑了我去找你,好吧?”
我也对他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算是对他这终于知道应该怎么跟我说话的一种奖励。
当我们终于走出屋子,我看到,父亲,母亲和俞白都已经坐在饭桌那儿了。我和秀林低着头规规矩矩坐下。父亲咳嗽一声,大家开始吃饭。
随着早饭的开始,生活在我们的世界里慢慢地展开了。
尽管怀揣着两封信的我有点儿心不在焉,但是,我还是发现那个早晨的气氛有些不大正常。我看到,在大家低头吃饭的时候,秀林像往常一样,不断心怀鬼胎地偷偷地向坐在他对面的俞白挤眉弄眼;父亲表情严肃一言不发;母亲却跟往常大不一样地,不时抬头看一眼父亲,然后又低下头去。她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我觉得她像是有什么话要说。
看到这里,我装作小心而认真地低头吃饭,尽量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响。一个人想说点什么又说不出来的表情既十分滑稽而又十分严肃。我看着母亲那难过得坐如针毡的样子,心里很是替她感到着急。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低着头赶紧吃饭,然后再恭恭敬敬地坐着。待到父亲不紧不慢地吃完,用茶水漱漱口背着手离席而去,我们才能有规矩有次序地一个个离开。
一个人无论在做什么时候,他的大脑都不会是处于空白状态一动不动的。趁着这个我正在发愣,母亲在干着急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秀林又在居心叵测地勾引俞白的大好机会,让我们来看一看我们家这间屋子吧。
这是镇上很平常的一种房子。静静的院落种满了花草。屋子是实木窗棂,高高的门槛,厚厚的裱砖土墙。一进门,可以看到正对门口的墙上挂着一副大大的字画,我们管这种东西叫做中堂。我记得不久前因为它我还曾跟秀林吵过一架。他说一个人家里挂什么中堂看主人们喜欢什么。我却告诉他说不是这样的,不是一个人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这有一定规矩。秀林马上对我的话露出一脸不屑。我知道他是瞧不起我事事都讲个规矩的说法。但一件事情确实这样,我们怎么能随随便便把它说成别的样子呢?
好在对这件事情我们两个当时并没有过多地争执下去。其实,现在想想,过多地争执于类似的事情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前人制下的规矩,不管怎么理解,你都应该去遵重。而这一次,我们所争执的内容显然不再是祖先留下这样一个规矩的合理性,而是他们是否曾经留下这样一个规矩。也就是说,我们争论的焦点也就不再是那种只具有一般意义的,既没有真正答案、又需要讨论的问题。
也好在,那一次,正当我们在大街上喋喋不休地争个没完的时候,恰恰碰到了在南墙根儿下晒太阳的老迷糊。他的出现足以给我们的争论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当我们看到他的时候,老迷糊用一烂根草绳系在腰里扎着他那肥大破旧的棉袄,惺松睡眼,懒洋洋地靠着太阳底下的一根老木头。他一天天都这样在镇上无所事事地活着。那时,他的喉咙正在在太阳底下发出一串愉快的,唏里呼噜的声响,流出的粘粘的口水弄湿了他那已经白了一半的胡子。这使得他本来就已经很脏很难看的胡子更加难看了。我们扯了扯他破旧的棉袄,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才像一个睡在梦中永远都不会醒来的人那样,伸了伸懒腰睁开眼睛。等到看清是我们,他一下从地上跳起来,用那脏乎乎的手胡乱抹了一把被口水濡湿的胡子,笑了。
听了我们的问题,他马上作出裁决说,“行健是对的。”
秀林又一次败了。但一贯不肯认输的他还是有些不服气地看着我。直到老迷糊呲着牙冲他嘿嘿儿一乐,他才像是刚刚为自己的错误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似地,摸着自己的头笑了。
其实,说实话,很早以前我就在书上看到过,中堂在人们家里是不能够随随便便使用的。我们这个民族历来有着喜书好画的习惯,大家都比较喜欢用这些东西来装饰自己。一般来说, 在一个大家族里每一个姓氏的支系,也就是每个庶出一门且已独立门户的大家庭里,只有一户人家才配有资格挂满字的中堂。而且,中堂上那些工工整整的字所书写的内容,基本上都是用以表示自己家族性格的祖训,像我们家就是这样。
不过,提到我家有一个问题还必须要要交待清楚,那就是我们家族里一直有着“立子以嫡不以长,立嫡以长不以贤”的传统。如果依此标准,弟兄五人中行末的父亲是不能够担任一家之长的。但如今他却行使着一家之主的权利。这是有原因的。这还说明祖上的规矩传到我们这儿已经有所改变了。经商的大伯父滕文彧和行伍的三伯父滕文远长年在外分身不便;二伯父滕文先在镇学堂里当做校长,一个像他这样有公差的人是不会分心到家族事务上的;四伯父滕文济原来也是一个教书先生,不过他早已经死了。这样一来,使得家族的门面只能靠行末的父亲来支撑了。这样看起来,好象我们这个家族里看重的不是一个人的年龄,而是他的能力。但事实并非如此。只不过结果是这样罢了,这是万不得以。不过在我们这里,家族香火传衍有时也的确是由家中影响力较大的那个儿子进行的。比如,在本地有着悠久历史的张家,他们一直都是这样。
这样,我们就明白了这样一副字画为什么要被悬挂在屋子最显眼的位置这个重要问题。在那个时候,我就已经发现我周围这些人总是因为对事情讲究过多而不大懂得去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他们总是不知不觉地把自己最看重的东西放在很重要的位置,让别人一眼看穿。
对了,我们刚刚说起了一些习惯。其实,喜欢沉浸在浓浓的文化气息里才是我们这些人的共同习惯。也是因此,那些没有资格在门厅里悬挂祖宗训示的人家,为了做到既装点门面又达到审美要求,就找了一些不太严肃的画幅代替它。很显然,这样一来,门厅那个很重要的位置的严肃性就被降低了。好在,那些热爱文化的人并没有为此计较什么。
战胜了秀林,我却觉得胜利有些来之不义。事先知道答案再去跟人争执并获取胜利这确实显得有些不义。不过,谁让他总是有些瞧不起我这个哥哥呢。一个人,如果他很聪明,却为了证明自己的聪明总是自讨苦吃那谁也没有办法。好在我们两个人的争论并不是为了跟谁过不去。别看我们经常争论不休,那也不是为了战胜对方。我们总是这样争论只是为了让对方明白一个道理:一个人不要总是以为自己才是对的。下面,我想,应该说说我们家中堂上所写的内容了吧。
那时候我已经能够认清上面的字,但秀林还不能。不过,他也早已知道上面所写的内容了。这是父亲教我们的。那是一段四字格言。“敬承先训,永昭如春。广守远德,庆延长存。文武代兴,忠厚传本。祖圣宗贤,久耀华坤。”这段话听起来多像一首诗啊。那时,我们的先人们总是喜欢用诗这种形式去寄托他们的希望。一是为了便于记忆流传,二是让后代的人去想象他们的高深莫测。当时,我以一个少年的眼光去看它们,虽然尚不能完全清楚祖先在这些话里究竟深藏了什么暗示,但我知道,对这些代代传下来的东西,一个人你最好要牢牢记住。
在我们家中堂两边是一副对联:“诗书传家远,忠厚继世长”。我发现,镇上每户人家尽管中堂的内容各不相同,但悬挂在中堂旁边的对联的内容却是几近一致的。我想,也许因为人们都是这么想的吧。
我家中堂前面是一只放着一只香炉和两个花瓶的巨大茶几。再向前,有一张大大的八仙桌。八仙桌旁边是一对高背的雕花椅子,它们像两个不动声色的人一样靠在方桌两边。茶几稍稍高过桌子,并一丝不苟地嵌住它,椅子则有秩序地立在茶几前面桌子两边,严肃而认真地一动不动。椅子干净而又明亮,没有一丝尘土。只有来了客人,否则父亲也不会轻易坐上去。
这一间算是我们家的正屋。
这时,可以看到我们一家人正围在正屋一个低矮的小桌子前低头吃饭。三间正屋,东侧是父亲的书房,西侧是他与母亲的卧房。除了正屋,院子里还有一东一西两间厢房。东厢房存放杂物,两间西厢房分别住着我和秀林。由于俞白是新来的,她跟我们家刚出生不久的小家伙儿一起住在西卧房里。
那天早晨,我们家喝的是用地瓜熬的玉米面儿粥,佐餐有四样小菜儿:油炸肉丁酱,辣腌青莓角儿,萝卜豆鼓的嫩韭花儿腌小黄瓜。这四样东西各装了一小碟儿,整整齐齐地码在桌子上。也许,是因为对每天早晨饭食的千篇一律有些不满意吧,也许他只是为了没话找话,秀林突然用筷子敲着碗沿儿大声地问俞白,“你们天津人每天早晨吃的饭都一样吗?”
就在俞白扑闪着眼睛想说点儿什么的时候,父亲重重地咳嗽了一声。这时,母亲白了秀林一眼,说:“晨不言,食不语。”
于是,我们又都开始低下头吃饭。看到秀林垂头丧气的样子我觉得有点儿好笑。这时,我发现,母亲又在用那种犹犹豫豫的目光看着父亲。突然,她张了张嘴,却又止住了。
我觉得很有意思,就偷偷地盯着她看。过了一会儿,母亲又像刚才那样看了父亲一眼。
于是,我就冲她挤了挤眼睛。母亲看着我笑了一下。
过了好大一会儿,她像是终于下定决心要把去井台汲水时听到的那些让人很是担心的话出来了。她先是看了一眼正埋头吃饭的父亲。母亲费力地咽下嘴里的东西,用一种我们都没有听过的忧伤语气对父亲说:“听人说,张家老二当上了。”
我看见,在那个早晨,一向沉著的父亲表情蓦地一惊。然后,他那双略显老态的手开始像一片叶子一样,在秋风中不断摇晃。然后,在剧烈的抖动中被下落的寒雨打黄。但是很快,也仅仅就是在刹那之间吧,他那紧张脸马上又恢复了如水般的平静。父亲把筷子交到左手,用誊出的右手平抹了一下八字胡,然后换过手来。他夹了一口菜放进碗里,低低地“嗯”了一声。
但我听到那个声音很是勉强,好像在腔子就已经被什么东西生生扯住了似的。这时,秀林喝粥发出很大的声响,我也学着像他的样子,故意歪着脑袋喝粥,并发出很大声响。我们彼此心知肚明,我们是为了不让父亲和母亲注意到有人正准备倾听他们的谈话。有时候装一下傻也是很值得的。因为大人说话的时候总是不喜欢我们在一边听。
在那个早晨,我是多么地希望他们一直说下去啊。
但是,父亲的沉默又一次让我感到失望了。我偷偷地看了他一眼。父亲的表情严肃得让人不敢抬头。我只好装作心不在焉地抹抹嘴,表示已经吃饱了,然后干巴巴地坐着等着他退席。就在我以为这顿早饭就会以这种方式结束的时候,父亲突然擦了擦嘴,对母亲说:“吃完饭,你去把二哥叫来。”
说着,他才转身走了。
母亲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