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来自那遥远的地方-第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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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我就发现,让俞白前来陪我是一个错误。两个人不在一起,至少可以用距离给对方一个安慰。但在一起经历并承受苦难时,两个人却常常变得苦不堪言。那样的岁月,是如此的无法选择。看看吧,当你做出一种选择,实际上就已经把自己暴露给对方。而面对现实一个人所能做的,只能是沉思默想。
就在这个时候,我收到我的朋友张国之的来信。说他因一个意外的机会已举家迁至京城并安家落户,因儿子北上插队探望老家,他准备让他绕道临清前来看我。
很快,我朋友的儿子就赶到了。
这是一个高高的瘦瘦的青年,有着跟他父亲一样的瘦小面孔。鼻子很大也很突出,眉眼浓重,颧骨突出,嘴巴显得小了一些,一头短发看起来精明并富有朝气。他穿着有些肥大的中山装,一进门随意地挽起袖口,这说明他是一个不过分注重修饰边幅的人。
他像他的父亲一样待人卑谦而彬彬有礼,并将一些细节做得恰到好处,这样一个年轻人给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受父所托,他向我请教一些关于人生的问题。我并未对他说过什么,只是知道他要走,并且还要去老家看望,所以只是浅浅地谈了一些关于“一个人应该是有自己独立思想与思考的”“一个人活得必须有个人的尊严与价值”“不要人去亦云……”之类的话题。
这件事很快就被我忘记了。
没有想到的是二十多年之后,我再次见到这个年轻人时他已经成为一名震海内外的大作家。他说,是我那些话让他知道了一个人应该怎样去认识自己的一生,也是当初我对他说过的那些话,对他一生的选择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时间已经整整过去二十几年了,我并未想到当年那个有礼貌的青年会长成一个如此巨大成就并深刻非常的人,也更未想到当初那些简单的话语会对一个人一生能起到什么影响。所以在我们坐到一起笑谈当年时,我只是淡淡地一笑。
他又告诉我他是奉父亲之命前来看我。
我听出他语气里经过特别强调的“奉父亲之命”几个字。这几个字让我感觉到了我们中间那巨大的距离。他的意思是说,如果不是奉父之命他不会跟我这样一个搞政治的俗人坐在一起的,尽管,我的话曾给他的人生予以指导。像他这样一个已经名气卓就的作家,向来都对我这样的与政治打交道的人不屑一顾。
但他还是很小心地坐在我对面的沙发里,用淡淡的语气求我对他的东西作一评价。他说话的语气很尊重也很迁就,但这一举一动只是在证明着一个人良好的修养,并不表示他在心里对人有多尊重。
在此之前就早已读过他很多作品,只是并未想过作者会是其貌不扬的他。我看到了他的一脸骄傲,便直言不讳地说:“你的作品是不是太过于关注民族的族性?”
已近中年的他面色很黯,皱纹深隽且皮肤粗糙,想必经年一别,活得定非养尊处优。坐在我对面的沙发里,他穿了一件雪白的衬衫,显得有点不合时宜地像二十年前一样随意挽着袖口。
他笑了笑,露出一嘴白牙,说:“我是生活在那样一个环境里呀。”
这让我想起了他多年辛苦多难的边疆生活,便说:“你的成就卓著也在那里呀。”
他像是听出我话里明显的不以为然,便又一次笑了,他说,“我渴望得到的是您对我公正的评价。”
我又想了好大一会儿,才说:“你的文字拥有一种像是与生俱来的对主流文化自以为是的敌视,也许,作为很多人他本身感觉不到,是你独一无二的经历给了你这种感受。你发现了那些长期饱受压抑与摒弃并因此扭曲的民族个性,一直力图试着去张扬,并给它们建立起足够的信心。这应该算作是一种很难得的呼声,是一种正义的呐喊,……”
说着,我看了看他。
“道吾是者是吾贼,道吾非者是吾友……不,不,您应该是我师,吾师!”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正襟危坐,说:“对不起,滕叔叔。您应该知道我要表达的不是那个意思。”
他态度顿时变得谦虚起来。
他态度的转变让我有足够的心情把下面的话继续说下去。我说:“既然这样,我以一个长辈人的身份对你说几句话吧,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像你想象中的的那样浮浅,这句话,在我像你这个年龄时也有一个人对我讲过,那个人是金先生。”
“金先生?”
我没有接他的话,而是说,“刚才那些话只代表我个人的看法,你不要以偏概全。我只是这样想,好象这些年来随着你作品一步步加深,它所表现出来的民族仇恨越来越多。这些东西,让你通篇的每一个文字都像仇恨的烈火在燃烧。滚烫,隐忍,饱受屈辱而又无可奈何。每一个文字好象都是咬着牙带了很大气力站出来的,硬梆梆,有时,还血淋淋,看起来,似乎你生来就是那逝去历史的讨债者,带有攻击与挑衅欲望的血性者。关注民族深刻的内心世界,尤其是思想与价值的尊严,在你看来,这也许已经是至上的使命。”
当我说起这些,他脸上的神色马上变得严肃起来,本来在沙发上已经斜下去的身子又一次正襟危坐。
他说:“您一直生活在大民族的生活背景之中,绝不会想道那些少有人的内心世界。当文化统一时,比如当通话普及与文字统一,你不知道这给那些人心中带来有多大痛苦。他们失去了自己的文化,也许,有时候大家并没有感觉到什么,没有想到这对民族感情来说是一种伤害,但事实上我们的文化行为已经对他们构成了伤害。一个没有深入民族心灵深处的人,永远无法想象到这种伤害会有多深。我,只是想把这些该说的话说出来。您当初不是告诉我一个人应该有自己独立而深刻的思考么,你不是说过一个人应该用正直的感情严肃认真而公正地去对待一切么。”
我叹了口气,说:“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人在同一条道路上只能是越走越远,也易生异端。有些不公平确实存在,但时至今日,更多是客观造成,并非全是人为因素。你想,当我们想得到充分的自由,别人也都在想,无论对哪一个民族其实都是一样的。大家一起相处,共同存在,不是狼和羊的关系,没有相互对立,或者是相互矛盾的利益存在。我们应该学会真正地相互爱护,学会真正地宽容相处。”
“宽容?”他又笑了笑,不过,他的笑看起来不再像方才一样随意。他说:“滕叔叔,您的话让我想起一名德国新教神甫在波士顿犹太人被屠杀纪念碑上留下的一段话。”说着,他像回忆往事一样慢慢念颂道:“起初,他们追杀共产主义者,我不是共产主义者,我不说话;接着,他们追杀犹太人,我不是犹太人,我不说话;此后,他们追杀天主教徒,我不是天主教徒,我不说话;最后,他们奔我而来,再也没人站起来为我说话了。”
我看着他严肃而绝决的神色,知道自己难于再说服于他。于是,我笑着说:“看来,我们的观点产生了分歧。”
“我想一个人应该是这样,他作为一个有主见的人受到别人尊敬,而不是因为自己善于奉迎附和而在别人那里获取好感。”他站起来打断我说。
我点点头说你这么说是对的。
后来,他又说起关于文化与民族的严肃话题,我同样也点点头。最后,我决定转移话题。“谈谈你父亲吧,”我对他说。
他告诉我:现在父亲在京城活得很好,但他的神情一天天却总是一副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他经常在独处的时候自言自语,想起那些往过的岁月,并喋喋不休地念叼起祖父。
“想不到你父亲也成了多愁善感之人啊,”我说。
这时,他突然问我:“对我来说,祖父一直是一个谜一般的人,我从来都没有见到过他,也没有听别人说过关于他的任何事情。您从小就跟父亲一起大,关于祖父,滕叔叔您知道多少呢?”
他的话又让我想起了解放前在镇上发生过的那些事情。
如果不是这个年轻人无意间说起这些,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几乎都要把它们忘了呢。它我想起了张名臣,想起他的父亲张德道,想起胖胖的二伯父,想起个子矮矮,留着山羊胡的外祖父,还有干奶奶,老迷糊,神出鬼没的码头李家……想起他们,心头不禁又升起一些遗憾与忧伤。在岁月流逝之中,到底是哪一种东西能够长久地铭留于一个人的记忆呢?当这些人大都已经不在了,甚至都已经在我们记忆里消失的时候,我突然又生出了许多怀念。
见我陷入回忆他很有礼貌地坐着,用那炯炯有神的眼睛盯着我。待我终于抬起头来,看到了他灿烂的笑容。
我避开他的目光,说:“说来话长,都是过去的事啦。”
“我想,一个人应该知道自己家族在过去有着怎样的历史。每当我问起这些父亲总是不由分说地低下头去,就像您现在这样。也许,对每一个家族的历史来说,父亲总是一个隐瞒者,因为他们曾身处其中的难与人言。……可,可这不是隐瞒历史的正当理由。”说完,他又补充道。
年轻人的话让我又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是呵,对家族里过去发生过的那些事情,他不也是一直对我们守口如瓶么?或许,就像这个年轻人的感觉一样,父亲当初觉得这根本没什么,或者说他已经预见到结果,如果让我们知道了所有的秘密,带给我们的只能是伤害。但是正是他们这种无所谓的态度把我们伤害了。他们却没有想过作为下一代人的我们对家族的历史有着多么强烈的求知渴望!对面的年轻人,他重复着我们在若干年前曾经提出过的那个问题。
见我很长时间不说话,年轻人又说:“滕叔叔,之所以想知道这些,我并不是想为过去找回一些什么,而是想知道,过去究竟发生了一些什么才让生活成为今天这个样子。不是为了讨债,更不是为了仇恨。过于纠缠于往事为什么发生是没有什么意义的,我们的希望在未来。”
年轻人的话让我深深一惊,像是给了我一个长长的启发,我心灵突然受到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解脱。但我还是不愿再提起那些让人伤心的旧事。我慢慢地说:“你能这么想,确实很难得,如果能把这种观点用到你的写作中去,你一定能够取得更大成就。”
“您不应该这样,”他说,“作为一名知情者,滕叔叔,你们那一辈人总是这么不敢面对自己,不敢面对并正视过去曾经发生过的一切。我想,今天总会过去……”
“是呵,今天总会过去,每一个人都会成为历史。当有一天,你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在你的晚辈人面前出现,你同样会变得不再是那么正义也不再是那么地慷慨,也许会有着比我们更多的难与人言。”
我看到这个年轻人低下头去。他用手托着乌青的下巴,陷入了深思。过了一会儿,他说:
“一代一代,人们难道都是这么下来的……”
“也许是吧,也许……不过,既然你想知道那些过去的事,我倒是可以如实地告诉你。知道吗,年轻人,是你让我看到了希望。”
“希望?”他看起来有些意外,有些激动地搓着手,不解地看着我。
我站起来,倒背双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作为长辈,我们曾经影响过你们,而当你们长大之后,也会反过来影响我们。当我们从你们的思想中得到启发,”说到这里,我停下来,认真地看了看他,然后认真地说:“这说明社会已经进步,这是我们愿意看到的。”
又是一个下午,在一个偏僻清静的茶艺馆,两杯清茶,我们开始了一番促心交膝的长谈。当我向他讲起那些过去的事情,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生怕拉下每一个细节。而我尽量用客观全知的视角,对往事作出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陈述。
“滕叔叔,谢谢您能告诉我这些,不过,有句话我一直想说,但没有打断您。您说过,往事常常会给一个人带来伤害。但我想,往事只是往事,它只是一种基本的事实,或者说它是对当事者本身的一个主线故事,往事本身是不带有任何感情色彩的。如果说到伤害,给人带来伤害的其实并不是往事,而是与往事有关的那个活在我们身边的人,是他给我们的心灵带来了伤害。”
我点点头,想了一会儿,说:“你说得对,旁观者也许总是清醒的。但你父亲却一直在伤心难过,这是可以看到的,道理只能讲给别人听。”
“那不是他的错,他没有必要为此承担责任。”
“但这并不是有责任没责任能左右得了的。虽然说没有责任一个人可以躲开公众的遣责,但不一定会让自己不受良心的拷问。这是一个人欠下的无法偿还的债。如果没有深入一个人的心灵,你就不会知道一个人真正的痛苦在哪里。虽然身为父子,但是你毕竟没有像他那样的经历,没有在那种背景下生活过。我想,相比而下,我会比你更能洞悉你父亲内心深处的哀伤。”说着,我话锋一转:“你能够如此关心他的心灵感受,是很让我替你父亲感到欣慰的。”
“不,滕叔叔,这只是一个儿子所能做的……即使这样无济于事。我知道父亲心灵上的痛苦谁也替代不了。”
“只有到了我跟你父亲这个年龄,一个人才会真正懂得去珍惜生命的圆满,才会真正懂得去珍惜血缘与亲情可贵呀。”
“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是血缘,只有血缘关系才是人与人之间最重要的关系。因为血缘,不管祖父曾经做下过什么,他都是父亲的父亲。因为血缘,父亲都在无时不刻地挂念着他。”
“如果想真正地帮助你父亲,那就试着去说服他,让他晚年再回到故乡吧。”
“皈依故乡?”
“是啊,每个人最终都要找到他灵魂的归宿,国家、宗教,或者是家庭,每个人都有他灵魂的皈依之地。我们都是从那里走出来的人,注定也只能回到那里去。”
“滕叔叔是准备离休之后回到故乡去么?”他轻轻啜了一口茶,问。
我点点头,“至少,目前有这个想法。告诉你父亲,我们会在镇上等他。”
“你们?”
“你秀林叔叔也要回来。”
“你是说家平先生?”
我点点头。
“我会告诉父亲的,”他兴奋地搓了搓手,说:“滕叔叔,只有在今天,我才感到自己的浮浅。我们这些人,总是用自己的方式去理解别人,而且总是以为自己永远是正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