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家新作风声-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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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宁玉不抬头,继续画,一边说:“这下你更有理由怀疑我在偷练吴志国的字了。”
肥原一时不明白她说的:“为什么?”
李宁玉示范性地在地面上画了株小草,解释道:“因为写字和画画都是线条艺术,我能临摹山水,临摹个字就更容易了。”
肥原笑:“然后你要告诉我,如果你是老鬼,在盗用吴部长的字传情报,你就不会在我面前暴露你会画画是不是?李宁玉,我觉得你真的越来越爱说话了,跟前两天不一样,这说明什么,你能告诉我吗?”
李宁玉停下笔,看着肥原:“是你来找我的,如果你嫌我话多,我不说就是了。”说着回房间去了,坐在床上,继续画。
肥原跟到房间:“我想问你个问题,李宁玉,你家里有几个人?”李宁玉不理他,他又继续说,“你是不是老鬼明天晚上就见分晓。如果是,现在承认,我只拿你一个人问罪,否则我要灭你全家,一个不剩,包括两个孩子。”
李宁玉说:“明天你就会知道,我不是老鬼。”
李宁玉有丈夫、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儿子七岁,女儿五岁。家里还有个从老家带来的佣人,跟了好几年了,也是有很深感情的。这都是肥原回到东楼后,王田香跟他说的。王田香还说:“她丈夫是个报社记者,看上去白面书生一个,却脾气暴躁,经常打李宁玉。今年春节有一天,李宁玉在机关值班,不知为什么她丈夫到她办公室,把她打得头破血流。从那以后,李宁玉就不回去住了,开始住在办公室里,后来在单身宿舍找了间屋住。”
“孩子也不要了?”
“不,她中午回家。”王田香对李宁玉似乎很了解,“她丈夫在北区上班,中午不可能回家,太远了。她中午回去就是为看孩子,每天都一样。”
肥原还想说什么,突然听到话筒里传出白秘书挑战的声音——
李宁玉,你那么牛哄哄的,我以为喊不下来你呢!
肥原没想到,白秘书还会把李宁玉喊下来。
“再喊你下来就是要出口气!”这回白秘书可不是好惹的,见了人,脸拉得老长,面对李宁玉冷漠的目光也不退却,继续挑衅地说道,“你不要以为你走得出这里,事情不说清楚你是出不去的。”
李宁玉惜字如金:“我无话可说。”
白秘书咄咄逼人:“但你必须说。”
李宁玉:我说什么?
白秘书:招供!如实招供!
李宁玉:是肥原长安排你叫我招供的?还是王处长?
白秘书:是我自己,怎么,不行吗?
李宁玉:当然不行,你没这资格。
白秘书:资格不是你定的!
李宁玉:也不是你定的。你跟我一样,都是老鬼的嫌疑犯。
白秘书:放屁!现在只有一个嫌疑犯,就是你!
李宁玉:那就把我抓了,把他们都放了,包括你。
白秘书:会的!你看好了,会抓你的……
听到这里,肥原哼一声:“他的智力玩不过她的。”
王田香早九愤怒在心,听肥原这么一说马上爆发出来,对着话筒骂:“谁叫你审问他的!”
肥原笑道:“我还以为是你。”
王田香说:“怎么会呢?肥原长,我觉得李宁玉不像,我还认为是吴志国。”
肥原立起身,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我知道你是怕如果吴志国不是,出去了给你穿小鞋。别怕,你是我的人,他敢吗?丢开这个顾虑,你会觉得吴志国还是不大像的。”
肥原认为如果吴志国是老鬼,他死不承认,还想找一个替死鬼,最值得他找的人选首先应是顾小梦:“因为她父亲是汪主席的红人,把她害了价值很高,对外可以搞臭南京政府,对内可以叫她父亲对当局产生不满。”其次是张司令,第三是金生火,他们的位置都比李宁玉重要,李宁玉只是一个小科长,搞掉她意思不大。
肥原看着窗外,像是自语道:“下午我们从城里回来,我又找吴志国聊过,试探性地告诉他有人在指控张司令,他绝对维护张。如果他是老鬼不应该这样的,他可以顺水推舟,或者含糊其辞。”
王田香小声道:“可李宁玉要是老鬼的话,在吴志国以死来指控她的情况下她也该承认了,哪怕是为了救两个孩子。”
“是啊,”肥原转身感叹道,“按说是这样的,所以我始终下不了狠心对她用刑。”
“那就用刑吧,”王田香讨好地说,“有些人就是不识相的。”
“能够用智力取胜乐趣更大,”肥原饶有兴致地说,“我们再打一张牌吧。”
这张牌打得怪,完全是不按常理的。
吃晚饭前,肥原通知王田香,今天晚饭不去外面招待所吃。肥原说:“狗急要跳墙,兔子急了要咬人,只剩最后一天了,我们还是小心点好,别让他们出门了。老鳖今天到现在都没来,我估计他晚上可能会来。万一他跟老鬼在餐厅里秘密联络上了,我们就前功尽弃了。”
于是就安排食堂送饭菜上门。
吃罢饭,肥原要求大家在会议室集合,又是开会。人早早到齐了,肥原却迟迟不来。终于来了,却不是一个人,还带了个人。谁?吴志国。死人复活,让大家目瞪口呆,包括王田香,也不知肥原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肥原当然会解释的,他神乎其神地说:“大家不要奇怪,吴部长不是死而复生,他是死而不遂。他想死,割破手腕写下血书,准备赴死就义。但他犯了一个常识性的错误,就是割腕自杀是要有条件的,要把割破的手腕放在水里,当然最好是热水,这样血才能不止地流,血尽命止。吴部长割了手腕就睡在床上,看着血汩汩地流出来,闭上眼,以为死定了。其实当他闭上眼,伤口也慢慢自动闭合了。血有自动凝固的功能,这个我们大家也许都有体会,有伤口,开始会流血,慢慢地也就不流了。命不该死,想死也死不了,吴部长,你的命大啊。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能够亲眼看见老鬼束手待毙,也算是你的后福吧。”
肥原洋洋洒洒地说了一大通开场白后,又告诉大家等一会儿还要来一个人。谁呢?张司令。肥原说:“我们的行动快要结束了,张司令规定的时间已经剩下不多,老鬼至今不现是我的无能。但这是一局必赢的赌局,我也没什么难过的,难过的该是老鬼,等明天我们把老K等人一网打尽,我就不相信你还能藏下去。我把丑话说在前头,那时候我要杀你全家,这就是罚酒,就是你不肯自首的代价。我设一个极限时间,今晚十二点。用张司令的话说,之前都是机会,之后莫后悔。”
说张司令,张司令到。张司令踏着夜色而来,脸上似乎也蒙了一层夜色,阴沉沉的,透露出老相和凶恶。他环视大家一圈,最后瞪了吴志国一眼,似乎想说点儿什么,被肥原打断了。肥原担心司令不知情,说错话,抢先说一通,大意是今天请司令来开一个总结会,把几天来的情况向司令作个汇报。
这是一个事无巨细的汇报。肥原把他几天来了解和隐瞒的情况悉数端上桌面,诸如他如何在对面监听这边的谈话,他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遇到了什么,实话实说,和盘托出。于是,吴志国的笔迹,还有他对笔迹的自我辩解;金生火最初对顾小梦的怀疑指控,后来又对李宁玉的落井下石;李宁玉对白秘书的怀疑,和她对吴志国血书的反驳;吴志国对李宁玉的誓死指控;顾小梦对李宁玉的绝对捍卫;组织上对白秘书的秘密怀疑,等等,等等,总之,大家这几天在私下里说的、做的、闹的,都端上了桌,明明白白,无所顾忌,毫无保留。
不,还是有所保留,就是:他们对简先生的监视,顾小梦对司令理论上的怀疑,还有他们去秘密侦察司令书房等,肥原都避而不谈。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怀疑司令是有危险的,而顾小梦是应该受到保护的,因为她已经博得了肥原的信任。
尽管有所保留,会场还是乱了套!顾小梦率先发难,把金生火骂了个狗血淋头。白秘书也不示弱,司令和肥原长他不敢骂,就把王田香当替罪羊发落,恶语中伤,威胁的话摔得掷地有声。吴志国早对李宁玉憋足了气,也是一吐为快。李宁玉开始还稳得住,忍气吞声,任其诽谤、谩骂,后来好像又是为一句什么话,令她失控,旧病复发,操起家伙朝吴志国脸上砸。当然,今天砸的不是酒水,而是那把她一直随身带的梳子。梳子像飞标一样呼呼有声地朝吴志国飞过去,后者也许因身上有伤的缘故,身手不灵,居然没躲掉,下巴被梳子的齿耙扎出了血。吴志国纵身一跃,扑上来,想要对李宁玉动手,没想到顾小梦高举板凳,英雄一般拦在中间,慷慨陈词:
“除非司令和肥原长说李科长就是老鬼,我不管,否则你一个大男人打女人,就凭这一点老子就看不顺眼,就要管!”
精彩纷呈,高潮迭起。
这还不是最高潮。最高潮的戏是由白秘书和王田香共同演出的,道具是枪——真枪真弹!两人从唇枪舌战开始,骂声震天,口沫横飞,到最后居然都拔出铁家伙相胁,枪栓都拉开了,只要手指扳动一下,两条人命就可能冲上西天……说来也怪,刚才大家这么闹腾,司令和肥原一直不闻不顾,冷眼旁观。直到这时,眼看要出人命了,肥原和司令才同时拍案而起,各打五十大板,平息了一触即发的战火。
其实这哪是开会,这是肥原出的一个毒计,假借给司令汇报之名,挑起大家的矛盾,狗咬狗,互相攻击,丑态百出。肥原认为,把大家逼到绝路上,丑态百出的同时也可能出现漏洞。他现在认定,老鬼决非小鱼小虾,一吓一诱便可现身。他也怀疑自己可能误入歧途,需要调整思路,拓宽怀疑范围,包括张司令,所以今天晚上专门把他喊来。他睁大眼睛,洗耳恭听,指望在各人的混战中瞅见端倪,发现天外天。
此外,也只有这样才能把长长的时间熬过去。
夜深了。
院子里的灯光相继熄灭,只有西楼会议室,依然灯光明亮。
突然,院子里枪声乍起!
尖厉的枪声中夹杂着零星的惨叫声、战斗声、脚步声……会议室里的人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两个蒙面人已如利刃破竹一般破窗而入,高喊:
“不许动!把手举起来!”
谁也没想到,共军居然敢冒死来营救老鬼。
王田香想去拔枪,忽见又有两个蒙面人破门而入,只好乖乖地举起手。
一双双手相继举起,任凭乌黑的枪口对准,命悬一线。
“老鬼,快跟我们走!”
“快走,老鬼,我们是老虎派来救你的……”
肥原似乎不甘心死了都不知道谁是老鬼,一边举着双手一边偷偷环视周围,看到底谁是老鬼。殊不知,所有人都乖乖地擎着双手,或高或低,或直或弯,无一例外。不过肥原也注意到,这些人中只有李宁玉跟王田香一样,颇有点泰然处之的镇静,其他人无不露出了恐惧的神情。白秘书甚至吓得流出了口水,着实丢人。
“老鬼,快跟我们走,晚了就不行了!”
“快走,老鬼,敌人的援军马上就会赶来的……”
机不可失,耽误不得!
可就是没有人出列,跟他们走。
肥原不经意发现其中一个蒙面人穿的是总队士兵特制的大头皮鞋,知道可能已被老鬼识破,顿时恼羞成怒,手还没完全放下便破口大骂:
“滚!都给我滚出去!!”
很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原来这是肥原为今天晚上精心策划并组织的一出压轴戏,长时间的开会就是为了把时间熬过去。夜深深,让共军铤而走险,让老鬼自投罗网。可老鬼毕竟是老鬼,资深老辣,历练成精,哪会被这几个小鬼骗过?他们穿的是统一的皮鞋,端的都是统一制式的枪,哪像老鬼的同志。老鬼的同志来自五湖四海,使的武器五花八门,口音南腔北调,怎么可能这么整齐划一?
不用说,肥原又白打了一张牌。不但白打,甚至还有点丢人现眼。
再说张司令,什么时候这么狼狈过,当着自己的部下乖乖地举起颤抖的双手?肥原采取这么大的行动,居然不跟他事先打招呼,让他出洋相,简直是胡闹!他忍不住板着脸,气呼呼地责问肥原:“肥原长,你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肥原本在气恼中,不客气地回敬道:“这还用问吗?我要引蛇出洞,诱鬼现身。你不觉得你身边的鬼太狡猾了吗?你要觉得我做得不对,有什么高见不妨说来听听。”
司令看他气势汹汹,忍了气劝他:“依我看,等明天再说吧。等明天这个时候,什么老K老虎老鬼都会现身的。”
肥原走到李宁玉跟前:“我觉得已经现身了,李宁玉,你觉得呢?刚才我看见你静若止水。你为什么这么镇静,能告诉我吗?”
李宁玉看着肥原,静静地说:“因为我觉得这样卑鄙地活着,老是被你无辜地当共党分子怀疑、讹诈,还不如死了。”
肥原呵呵笑道:“既然死都不怕,又为什么怕承认呢?我知道你就是老鬼。”
李宁玉瞪他道:“你没什么好笑的,我不是老鬼。现在该笑的是老鬼,你这么有眼无珠。”
“你是。”肥原说,“我知道。我相信我的感觉,你就是老鬼。”
“既然这样,”李宁玉咬了咬牙,“又何必说这么多,抓我就是。”
“我要找到证据。”肥原说,“当然,没有证据也可以抓你,但我不想,为什么?我想跟你玩玩。看过猫捉老鼠吗?猫捉住老鼠后不喜欢马上吃掉,而是喜欢跟它游戏一番,把它丢了,又抓,抓了又丢,这样的乐趣可能比吃的乐趣更大。我现在就在跟你做游戏,想看你最后怎么钻进我给你设的网,那样你会恨死你自己的,而我则其乐无穷,明白吧?”
肥原这么说时,李宁玉只觉得头皮在一片片地发麻,脑袋里有股热气在横冲直撞,要冲出来,要燃烧,要爆炸……刹那间,她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人已经弹飞出去,把肥原扑倒在地上,双手紧紧卡住他的脖子,号叫着:
“我不是老鬼!我不是老鬼!你凭感觉说我是老鬼,我要杀了你!你欺人太甚,我要杀了你!……”
完全是疯掉了!
顾小梦和白秘书想把她拉开来,可哪里拉得开,她像一座山一样压在肥原身上,手像一对铁箍似的紧紧箍着肥原的脖子,一般的推拉根本不管用。最后还是王田香,迅速操起一张椅子使劲朝李宁玉后背猛砸下去,这才把李宁玉砸翻身,趴在地上。
别看肥原是个小个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