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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部分

水灵-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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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谢谢大柳树!谢谢溪水!呵,谢谢这世界上一切的东西!水灵25/37

    六呵!谢谢这世界上一切的东西!真该谢谢这世界上一切的东西吗?接著,开学之后,
宝培又去了台北,这个假期是那样的短暂,那样的易逝,留给荷仙的,又是等待和等待。朝
朝暮暮,暮暮朝朝,魂牵梦萦,梦萦魂牵。她很少写信给宝培,因为提起笔来,她自惭形
秽。本来嘛,“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她只是把自己那无尽的思念,都抖落
在大柳树下。就这样,她送走了多少个黄昏,多少个清晨,多少个无眠的长夜!然后,这天
早上,当她在菜场上买菜的时候,隔壁家的阿银对她说:“你家的宝培回来了呢!我刚刚看
到他!”

    一阵呼吸停顿,一阵思想冻结。然后,顾不得菜只买了一半,拎起菜篮子,向家中就
跑。呵,宝培!呵!宝培!呵,宝培!快到家门口,她又猛的收住了步子,看看自己,衣衫
上挂著菜叶子,带著汗渍,带著菜场上的鱼腥味,摸摸头发,两鬓微乱,发脚蓬松。呵,不
行!自己不能这样子出现在他面前,她得先换件衣服,洗净手脸,他喜欢女孩子清清爽爽
的。不敢走前门,怕被宝培撞见。她从后门溜回家,把菜篮放到厨房里,就迅速的回到卧
房。换了件白底子小红花的衫裤,对著镜子,打开头发,重新结著发辫。呵,心那样猛烈的
跳著,手竟微微的发著抖,那发辫硬是结不整齐。好不容易梳好了头,镜子中呈现出一张被
汗水所濡湿的,因兴奋而发红的面庞,一对燃烧著爱情和喜悦的眸子。呵,她必须再洗洗
脸。折回到厨房,她把自己发热的面庞浸在水盆中,呵,老天,不要让我这样紧张这样慌乱
吧!

    养母走到厨房里来了,看到荷仙,她匆匆的吩咐著:

    “快,荷仙,宝培回来了,你快些倒两杯茶送到客厅里去!”

    她深吸了口气,是的,倒两杯茶出去,可以掩饰她的窘态和羞涩。她倒著茶,可完全没
有想到,干嘛要倒“两杯”茶呢?拿著托盘,两杯茶碰得托盘叮叮当当响,自己的手怎么就
无法稳定呢?跨进了客厅,心跳到了喉咙口,呵,宝培!猛的收住了步子,她呆住了!宝培
正背对著她,脸对著窗口站著,他不是一个人,在他身边,一个身材苗条而修长的女孩子正
依偎著他,长发直披在腰际,一件浅蓝色的洋装裹著一个纤细的身子。他的手就环在她那不
盈一握的腰肢上。荷仙僵住了,端住托盘的手发软,茶杯发出了更大的叮当声。她失去了意
识,失去了知觉,失去了思想的能力。听到声音,宝培回过头来了,发现是荷仙,他笑笑,
那样满不在乎的说:

    “嗨!荷仙,茶放在这边小茶几上吧!”

    她机械化的走上前去,把茶放了下来,抬起头,她看了那女孩一眼,长长的脸,黑黑的
眼睛,一股聪明样。她咽了一口口水,拿著空的托盘,悄悄的退了下去。退到门外,她听到
里面那女孩在问:“这是谁?长得好漂亮!标准的小家碧玉。”

    她站住,要听听宝培怎样回答。

    “她吗?”宝培轻描淡写的。“我妈的养女,从小买来的。”

    “那——和你倒是一对儿,”女孩子嘻嘻的笑著:“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呀!”“别胡
说,”宝培讪讪的。“有一次我和她谈拉马丁,她问我是不是马车夫。”那女孩发出一阵狂
笑,笑得格格不停,宝培也笑,两个人的笑声混在一起,笑动了天,笑动了地,在笑声中,
夹著那女孩的声音:“拉马丁!天!你何不跟她谈谈雪莱,拜伦,或是爱伦坡!”

    他们又笑,真的这样好笑吗?眼泪从荷仙的面颊上滑了下来,她匆匆的离开了那门口,
走进了自己的卧室,关上了房门。一整天,荷仙都把自己关在房内,她没有吃午餐,也没有
吃晚饭。养母来看过她,对这从小带大的养女,养母倒有份真心的感情。她不笨,她知道荷
仙是怎么回事,摸摸荷仙的额头,她说:“大概是中了暑,天气太热了,躺躺也好。”

    走出去,她却长长的叹了口气。儿女的事,这时代谁做得了主?孩子念了大学,眼界宽
了,荷仙到底只是个乡下姑娘呀!夜来了,荷仙溜到了老柳树之下。

    这就是为什么荷仙坐在老柳树下流泪的原因,为什么对著那溪流,对著那星光发愣的原
因。世界已经碎了,草丛中飞的不再是萤火虫,而是梦的碎片。呵,那梦曾如何璀璨过,如
今,碎了,碎在拉马丁手里!碎在雪莱,拜伦,和爱伦坡手里!呵,那该死的拉马丁!

    那条记忆的河水流完了,荷仙的泪也流完了。站起身来,她把额头抵在树干上。噢!老
柳树,老柳树,帮助我,帮助我吧!她的头在树干上痛苦的辗转著,她用手击著树干,她的
心那样痛楚著,她的血液那样翻腾著,终于,她对著那棵老柳树,爆发出一连串的呼号:

    “老柳树呵,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什么叫作拉马丁?什么叫拜伦?什么叫雪莱?什么叫
爱伦坡?我不懂,我不懂,我不懂哪!但是我懂得我爱他,这不够吗?老柳树?这不够吗?
我全心,全心,全心都爱他,这不够吗?他为什么还要拉马丁?拜伦?和雪莱呢?我不懂
呀!但是,我爱他!爱他!爱他!我可以为他死,为他做一切的事,只是我不懂,什么叫拉
马丁呀!老柳树,你告诉我,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嘛!什么叫拉马丁?什么叫拉马丁?什么
叫拉马丁?……”她啜泣著,语不成声。她的身子从树干边溜下来,她跪了下去,倒了下
去,仆倒在那草地里。她用手抱住了头,不能自已的痛哭失声。然后,忽然的,她受惊了。
有什么人在她身边跪了下来,有一双结实而有力的手把她从地上抱了起来,她的身子腾空
了,好一个温暖的怀抱!她惊惶的把手从脸上拿开,睁开那对泪蒙蒙的眸子,她接触到的是
宝培那深情的,歉疚的,痛楚的,满溢著泪的眼睛。她惊呼:

    “宝培!”“哦!荷仙!”宝培痛心的叫:“我可怜的,可怜的,可怜的荷仙!老柳树
不能回答你的问题,但是我可以!不过,首先,你原谅了我吧!原谅那知识给我的虚荣感
吧!原谅我,荷仙!”荷仙不敢信任的看著宝培,她伸出手来,怯生生的碰触了一下宝培的
面颊,然后,她低低的叹口气。

    “我做了个好可爱的梦,老柳树,”她说:“我梦到他抱著我了。”他凝视她,然后,
猝然的,他俯下了头,吻住了那小小的嘴,他紧紧的吻她,深深的吻她,他的泪水滴在她的
唇边。

    “唉!”她有了真实感了。“真的是你吗?宝培。”

    “当然是我,荷仙,我来找你。”

    “但是——但是——但是,”她嗫嚅的。“那个懂得拉马丁的小姐呢?”“她走了,回
台北了。”

    “为什么?”“为什么?不为什么。”他耸了耸肩。“当你没有出来吃晚饭,当妈告诉
我,你病了一整天,我知道了。我对那位小姐说,拉马丁曾失去葛莱齐拉,而我呢,我不能
让我的葛莱齐拉死去。于是,她走了。”

    她大睁著一对天真的眸子。“我不懂你说的。”“你不需要懂。”他说,再吻她,温温
柔柔的吻她,缠缠绵绵的吻她。“正如你说的,我们之间有爱,这就够了!管他什么拉马
丁、拜伦、雪莱,和爱伦坡。”

    “可是……”她可怜兮兮的说:“拉马丁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他看著她。“是‘我爱你’的意思。”

    “拜伦呢?雪莱呢?爱伦坡呢?”

    他沉思片刻。“一样,全一样。是‘我爱你’的意思。”他说,重新吻住了她。于是,
星光璀璨。于是,月影婆娑。于是,风在高歌。于是,水在低唱。于是,老柳树笑了。一九
六九年七月水灵26/37

    五朵玫瑰

    竹风,请听我这个故事,请听。现在,夜正岑寂,窗

    外,雨露苍茫。远山远树,是一片模糊,街灯明灭,是

    点点昏黄。这样的夜,我能做什么呢?

    竹风,请听我这个故事,请听。

    也是这样的一个深夜,夜雾低垂,天光翳翳,雨雾揉和著夜色,那样暗沉沉,又那样灰
蒙蒙。在远离市区的郊野,除了田畦上的蛙鼓,和草隙里的虫鸣,几乎所有的生命都已沉
睡。夜,被寂静所笼罩,被雨雾所湿透。

    而罗静尘却没有睡。站在那砖造的小屋外的花圃中,罗静尘已在细雨里伫立了好几小
时,他的头发、面颊,和外衣,都早被雨水浸湿,但他不想移动。就这样站著,听檐间的滴
沥,深呼吸著周遭带著玫瑰花香的空气,他双手插在外套的口袋中,伫立著,沉思著。一线
幽柔的灯光从他屋内的窗口射了出来,映照在他略带萧瑟的脸庞上,也映照在他身边的几棵
玫瑰花上。

    雨滴在玫瑰花瓣上闪烁著。

    他凝视著那玫瑰花,凝视著那花瓣上的水珠,凝视著那叶梢的轻颤,那水滴的滑落……
他凝视得出神了,忘形了。——世界上的一切都不存在,所有的美包含在几朵玫瑰花中。忽
然一阵风来,玫瑰花枝陡的摇曳,筛落了无数的水珠,发出一连串簌簌的轻响。这惊动了
他,打了个寒噤,他抬头看了看幽暗的天空,初次感到寒意的侵袭。挺直了背脊,深吸了口
气,微微酸麻的腿提醒了他站立的久长。他再挺了挺背脊,不由自主的发出一声微喟。夜深
了,雨大了,他知道,他该回到屋里去了。略一沉思,他走到玫瑰花边,摘下了五枝玫瑰。

    握著那五枝玫瑰,他回到了房间里。

    房间中别无长物,除简陋的桌椅以外,仅一床而已。他走到书桌前面,慢慢的坐下来。
把五朵玫瑰一朵朵的排列在台灯下面。玫瑰那嫣红而湿润的花瓣,在灯光下映发著烁亮的色
泽,花香馥郁,绕鼻而来。他闭了闭眼睛,沉浸在那股花香里。睁开眼睛,他从抽屉里拿出
一叠信纸,提起笔,他开始写一封信,一封没有上款的长信。

    我摘了五朵玫瑰,晓寒。

    第一朵给你,你好簪在你黑发的鬓边。第二朵给你,你可以别在你的襟前。第三朵给
你,让它躺在你的枕畔。第四朵给你,你好插在你梳妆台上的小花瓶里。第五朵,哦,晓
寒,不给你,给我,为了留香。留香。是的。让它留在我的身边,让我永远可以享受这股幽
香,属于你的幽香,那么,晓寒,就仿佛你永远在我的身畔,从没有离开过我,也从不会离
开我。始终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情形,晓寒。在早上,在黄昏,在梦里,在清醒时,第一次
见你的情形,都鲜明如昨日。你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也都历历在目。

    那是多少年前了?别去管它!时间不是重要的因素,你才是重要的。只记得那是个春天
的下午,太阳和煦而温暖,草木青翠,大地在阳光下沉睡。一切都是静悄悄,懒洋洋的,连
那轻柔的春风,都带著倦意,吹得人身上痒酥酥的。而那充满花香与泥土气息的空气,却更
熏人欲醉。

    就是那样一个下午,我们这群大孩子,刚刚跨出大学的门槛,不知天高地厚,充满了满
脑子的梦想与用不完的精力。我们——有小李、小苏、小何,加我一个,小罗,被称为三剑
客外加一个达太安的小团体——竟在一次无目的地的郊游中迷途了。我们在灼目的阳光下走
了好几小时,不住口的争辩著出国与就业的问题,每人都有一肚子的牢骚,徘徊在梦想与现
实的矛盾中。就在这样的争论里,我们发现迷途了,但并不在乎,只是焦渴难当,而带来的
水壶,早已涓滴无存。

    “我猜绕过这个山脚,前面一定有河流。”小李说。

    “你又不是骆驼,难道能闻出水源来?”小苏接口,他们是一碰头就要辩论的,感情偏
又比谁都好。

    “我不是骆驼,但我有直觉。”

    “直觉是天下最不可靠的东西!”

    我们绕过了山脚,但没有水源,再绕过了一个,还是没有。小苏有些按捺不住,拍著小
李的肩膀,他大声的叫著说:“骆驼!你闻到的水源呢?”

    “我说过我不是骆驼吗!”

    “别吵!”我说,深吸了口气,空气中有一些什么沁人心脾的香味。“我闻到了什
么!”

    “哈!原来你是骆驼!”小苏转向了我。

    “是了,”我说,再深吸了一口气。“是玫瑰花香,好香好香。”“胡闹!”小苏咒骂
著。“玫瑰花又不能解渴!”

    “哈,别武断!谁知道呢?”我叫著说,兴奋的指著前面。我们刚在山凹里转了一个
弯,眼前竟豁然开朗,一片想像不到的景致呈现在我们的面前,小苏、小何,和小李都呆住
了。那是一大片玫瑰园,使我们惊异的,不是玫瑰园,而是你,晓寒。你,穿著一身素白的
衣裳,站在玫瑰花丛中,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面颊,闪烁著亮晶晶的眼睛,一头略嫌零乱而
乌黑的浓发,披垂在肩头,而在耳际的浓发间,簪著一朵艳丽的红玫瑰。在你手中,一个浇
花的水壶正喷著水,无数的水珠,纷纷洒洒的射向那些花朵。小苏转头瞪著我。

    “真有你的!小罗,你怎么知道玫瑰花香会和水源在一块儿的?”我笑著。望著你。受
了我们的惊扰,你抬起头来,你的目光和我的接触了,倏然间,我感到心头莫名其妙的一
震,竟然笑不出来了。你的眼睛那样清亮,那样自然而然的流露出一股描绘不出来的天真与
宁静。竟使我心中立刻涌上一个念头:怎样的一对眼睛!里面该盛载著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
呢!这世界定然是没有纷扰,没有烦忧,充满了恬然与安详的世外桃源吧!哦,晓寒,我对
吗?在我以后和你的接近中,却真证实了我当初见你第一面时的看法呢!

    “嗨!”小何已开始和你打招呼:“能不能给我们一些水喝?”你很快的扫了我们一
眼,迅速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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