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灵-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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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在那个玫瑰花的花畦上,我吻了你。而当我抬起头来,我看到的是你那容光焕发的脸
庞,和你那迎著初升朝阳闪烁的眼睛!就是你那发光的脸,和你那发光的眼睛,第一次让我
了解了什么是爱情。让我那整个以往的人生,都化为了虚无。没有矫饰,没有造作,也没有
逃避,你一任你的眼睛,全盘的托出了你的感情。哦,晓寒,你自己也不知道,你代表了一
个多么完整的“真实”!
当太阳升高的时候,我们已并肩在玫瑰田里工作了,我们一起除去败叶,剪掉枯萎的花
朵,翻松被践踏了的泥土,扫去满地的残枝。然后,我问你:水灵28/37
“告诉我,晓寒,你这一生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你沉思,怯怯的看我,然后把眼光落向远方的白云深处。
“说吧!别害羞!”我鼓励著你。
“在那边山里,”你轻声的说:“听说有一块很好很好的地,有很好很好的水源,可以
变成一个最好的玫瑰园!”
“我将把它买下来,送给你!”我慷慨的许诺。
你望著我,呆呆的。好半天,你说:
“可是,你呢?”我呢?天知道,晓寒,你问住了我!直到那时,我并没有想到我以后
会怎样,和你会怎样。那种知识份子的优越感仍然在我心底作祟。送你一块土地,报答你的
一吻之情,不是吗?当时,我的潜意识里,确有这样的念头。何等卑鄙!晓寒,你决没料到
我是那样卑鄙的,不是吗?而你用坦白的眸子望著我,那样坦白,那样天真,里面饱溢著你
的一片深情及单纯的信赖。我在你的注视下变得渺小了,寒伧了,自惭形秽了。“你希望我
怎样?”我问,我想我问得很无力。
“你最大的愿望又是什么呢?”你说,继续瞅著我。
“写一本书!”我冲口而出,确实,这是我数年以来的愿望。“写一部长篇小说!”
“那么,”你微笑了。“我们造一栋小屋子,你写书,我种玫瑰花!”我望著你。哦,晓
寒,忽然间,我的心怎样充满了欢乐!我的身上怎样交卸了重重重担!我在刹那间解脱了,
成熟了,鼓舞了,振奋了!我肩上生出了翅膀,正轻飘飘的把我带向白云深处!随我翩翩比
翼的,是你!晓寒,你将和我一起飞翔,飞翔,飞翔……飞向云里,飞向天边,飞向那海阔
天空的浩瀚穹苍!“走!”我丢下了锄头,拉住你的手。
“到那里去?”你惊愕的。
“去告诉你父亲,我们要结婚了!”
“这么快!你疯了吗?”
是的,疯了!我为你疯,我为你狂。我将倾注我一生的生命,去筑我们的伊甸园!奔进
屋内,我们叫醒了你那正熟睡未醒的父亲。“我们要结婚了!”我说。
老人用古怪的眼神看著我。
“你在发热,”他说:“这种一忽儿冷,一忽儿热的天气容易让人生病。”“我没有生
病,”我清清楚楚的说:“我要娶你的女儿,我们马上要结婚!”老人注视了我好一会儿。
“是真的?”他问。“是真的!”我说。他转向了你。“你要嫁他吗?晓寒?”
你脸红了,热烈的看了我一眼,你的头就俯了下去。于是,老人明白了,明白了这种从
亘古以来,混沌初开的世界里就必然会发生的事情。他又转头向我:
“你是大学毕业生?”他说。
“是的。”我说。“她只受过小学教育。”
“是的。”“你是有钱人家的子弟?”
“是的。”“她是个穷农夫的女儿。”
“是的。”“你生长在城里?”“是的。”“她生长在乡下。”“是的。”“你都知
道?”他瞪著我。
“都知道。”“那么,你还等什么?娶她去吧!我带了她二十年,就是等一个像你这样
的傻瓜来娶她的!”老人一唬的从床上跳下来,挥舞著双手。“去结婚吧!你们还等什
么?”
哦,晓寒,怎样的疯狂!怎样的狂欢!怎样无所顾忌的任性,怎样闪电似的筹备、登
记、公证结婚!我瞒住了父母、兄弟姐妹,和所有的亲友,以免遭遇到必然的反对。一直等
到公证完毕,我带著你来到父亲的面前。
“爸爸,这是你的儿媳妇。”
父亲瞪视著我。“你在说些什么鬼?”“真的,我们今晨在法院公证结婚了。”
父亲用了十分钟的时间来打量我,再用了十分钟的时间来打量你,然后又用了十分钟来
弄清楚我们认识的经过和你的家世,再用了十分钟来证实我们的婚姻。接著,就是一场旋干
转坤的暴风雨,天为之翻,地为之覆。父亲的咆哮和咒骂有如排山倒海般的对我卷来,山为
之崩,地为之裂。你像惊涛骇浪中受惊的小鸟,大睁著一对惺恐而无助的眸子,看著我的父
亲和我那叫嚣成一团的家人。哦,晓寒,我多么烦恼,多么懊悔,竟把你带到这样一个火山
地带!
“你混帐!你没出息!你丢尽了我的人!你给我滚出去!我但愿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
你!给你受教育,给你读书,要你继承我的事业,你却像个扶不起的阿斗!你给我滚,从今
以后,我不给你一毛钱!不管你任何事情,饿死了你也不要来见我!”“是的,爸爸!”我
拉著你退后。“如果我有一天饿死了,我不会来见你!如果我成功了,我会来看你的!”
“成功?哈,成功!”父亲怒吼的声音可以震破屋顶。“你成功!你拿什么来成功?”
“我将写一部书。”“写一部书?写一部书!哈!”父亲嗤之以鼻。“你还以为你是天
才呢!”我咬紧了嘴唇。“我将做给你看!”“做给我看!你做吧!做不出来,就别再走进
我家的大门!”
我拉著你出来了,走出了那栋豪华的花园住宅,两袖清风,除了你之外,身无长物。
你,晓寒,那样默默的瞅著我,半晌,才轻声而肯定的说:
“你会写出一部书来,一部很成功的书!”
哦,晓寒,就是你这句话,就是你这种信赖,鼓起了我多少的勇气和斗志。我知道,即
使我失去了全世界,我还会有你,握紧你的手,我说:
“晓寒,你嫁了一个很贫穷的丈夫,我们甚至连一个住的地方都没有呢!”你微笑。
哦,晓寒,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比你那一瞬间的微笑更美,更可贵的呢?
于是,我们回到了你的家,见了你的父亲。老人马上明白了事情的经过,望著我,他
说:“你能做些什么?”能做什么?惭愧!我不能犁田,我不能种菜。但,我总不能不养活
我的妻子!“我明天要去找工作。”
“找工作!”你惊讶的瞪大了眼睛,愕然的看著你的父亲。“可是,爸呀,他要写一部
书呢!”
“写一部书?”老人注视著我。“那么,你还顾虑些什么?去写书吧!我家的田地,足
够我们三个人吃呢!去呀!你还发什么呆!先去镇上买张书桌呀!”
就这样,晓寒,我开始了我的著述生涯。可笑吗?我,一个堂堂七尺之躯的男儿,竟靠
妻子的花圃和丈人的菜园来维持著。但是,我们没有一个人觉得这事可笑。你,晓寒,你和
你父亲,总用那样严肃的眼光来看我的工作,似乎我所从事的是一项至高无上的丰功伟业!
因此,我自己也感染了那份神圣感。我写作,写作,写作……,不断的写,不停的写,孜孜
不倦的写。渴望著有朝一日,能将我奋斗的成果,奉献于你的面前。那是一段艰苦的岁月,
不是吗?但是,在那份艰苦之余,我们又有多少数不出的甜蜜与陶醉!清晨,我们常和晓色
俱起,站在曙光微现的玫瑰园中,看那玫瑰花的蓓蕾迎著朝阳绽放,看那清晨的露珠在花瓣
上闪烁。我会念一首小诗给你听:“爱像一朵玫瑰,令整个宇宙陶醉,
爱像一朵玫瑰,让整个世界低徊。”你并不懂得诗,但你总是那样微笑著倾听我念。你
的眼光柔情万斛的凝注在我脸上,你的面颊焕发著光彩,你的嘴唇丰满而滋润。我望著你,
觉得你并不需要了解诗,因为你的本身就是一首诗。吃完早饭,我总是回到屋里去写作,而
你呢,忙于家务,忙于玫瑰田里的锄草施肥。忙于洗衣烧饭,你轻盈的身子,常常那样轻悄
的穿梭于屋内屋外。我没有看你皱过眉,你总是微笑著。一面工作,一面低低的唱著歌,你
最喜欢唱一支我教你的歌曲:“天地初开日,混沌远古时,此情已滋生,代代无终息。妾如
花绽放,君似雨露滋,两情何缱绻,缠绵自有时。”虽然我向你解释过这支歌的意义,但我
想你并不了解这支歌。你低柔的轻唱,不经心的款摆著你的腰肢,常常配合著流水的朗朗或
碗盘的叮当。于是,我觉得,你并不需要了解歌,因为你本身就是一支歌。
黄昏,我写作得很累了,你会拉著我跑到室外,去迎接你荷锄归来的父亲。我们常并肩
走在郊野的田埂上,看牧童的归去,看大地的苍翠,再看落日的沉落。你常常对我发些很傻
很傻的小问题,像花为什么会开?云为什么会走?瀑布的水为什么永远流不完?我不厌其烦
的和你讲解,你睁大了眼睛静静的听,我不知道你到底懂了没有?但,我想那并不重要。重
要的只是我们并肩走过的一个又一个的黄昏。
晚上,我经常在灯下写作,你就坐在书桌旁边,手里缝缀著衣衫。你额前的短发,那样
自然的飘垂著。睫毛半垂,星眸半掩,纤长的手指,有韵律的上下移动。你喜欢在鬓边簪一
朵小玫瑰花——那是你身上唯一的化妆品——绽放著一屋子的幽香。我常常搁下笔来,长长
久久的凝视你,你会忽然间惊觉了,抬起眼睛,给我一个毫无保留的笑。那笑容和玫瑰花相
映,哦,晓寒,你正像一朵小小的红玫瑰花!
那段日子是令人难忘的:甜蜜、宁静、而温馨。但是,那段日子对我也是一段痛苦的煎
熬。我不敢一上来就尝试写长篇,于是,我写了许多篇短篇小说。从不知写作是这样的艰
难,多少深夜,多少白天,多少黎明和黄昏,我握著笔,苦苦构思。每完成一稿,我会长吁
一口气,如释重负。然后是修改又修改,一遍一遍的审核,一遍一遍的抄写。等到寄出,就
像是寄出了一个莫大的希望,剩下的是无穷的期盼和等待。但是,那些稿子多半被编辑先生
退回,我只有将甲地退回的稿子寄往乙地,又将乙地退回的稿子寄往甲地,等到一篇稿子已
“周游列国”而仍然“返回故乡”的时候,我绝望,我难堪,我愤怒,而又沮丧。我会捧住
你的脸,望著你的眼睛说:“晓寒,你的丈夫是一个废物!”水灵29/37
你依然对著我微笑。然后,你会把头倚进我的怀里,用手紧紧的环抱住我的腰。用不著
一句言语,我的下巴倚著你黑发的头颅,我闻著你鬓边的玫瑰香气,陡然间又雄心万丈了。
哦,晓寒,我要为你奋斗,我要为你努力!噙著泪,我说:“晓寒,在那边山里,听说有一
块很好很好的地,有很好很好的水源,可以变成一个最好的玫瑰园!”
你抬头看我,眼里也含著泪。
“我要买给你!”你点头,微笑,信赖而骄傲。
“我知道你会。”你说,丝毫不认为我是个说大话的傻子。
于是,我轻轻的推开你,摊开稿纸,再开始一篇新的小说。当我的第一篇小说终于在报
纸上刊出时,晓寒,你知道我有多高兴!而你,晓寒,你比我更高兴。整日,从清早到晚
上,你就一直捧著那张报纸,对著我的名字痴笑。扬著报纸,你不断对你父亲说:“爸呀,
这是他的名字,他的名字登在报纸上呢!”
你父亲竭力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却掩饰不住唇边和眼角的笑意,对你瞪瞪眼睛,他呵
责似的说:
“这有什么了不起!以后他的名字见报的时候还多著呢!”
“啪”的一声,他开了一瓶高粱酒,对我招招手:“来,我们喝一杯!我们家碰到喜庆
节日的时候,总要喝一杯的!”哦,晓寒,在你们的骄傲下,我变得多么的伟大!我是百战
荣归的英雄,我是杀虎屠龙的勇士!再也没有人比我更高,再也没有人比我更强!我醉了,
那晚,醉在你们的骄傲里,醉在你们的喜悦里,醉在你们的爱里。
然后,我偶尔会赚得一些稿费了,虽然数字不高,虽然机会不多,却每次都能赢得你们
崭新的喜悦。你把钱藏著,舍不得用,拿一个铁盒子装了,每晚打开来看看。我斥责你的傻
气,你却笑容可掬的说:
“留著。”“留著干什么?”“买那块地。”哦,晓寒,我实在不知道这样微小的数
字,要积蓄多久才能买那块地!但你那样有信心,那样珍惜著我所赚的每一元每一分!我不
能再说什么,除了更加紧的努力以外。
就这样,两年的时间过去了,在你那永是春天的笑容下,我们的生活里似乎没有遗憾。
虽然是粗茶淡饭,却有著无穷尽的乐趣与甜蜜。可是,就在两年后,你的父亲去世了,那忠
厚而可亲的老人!临终的时候,他只是把你的手交在我的手中,低低的说:“我很放心,也
很满足了。”
我们曾怎样沉浸在悲哀里,怎样在夜里啜泣著醒来,不敢相信老人已离我们而去。你的
脸上初次失去了笑容,几度哭倒在我的怀里。你不断重复的说:“我以为将来我们买了地,
可以让他享享福……”
“但他已经很满足了,不是吗?”
你攀著我的肩,用带泪的眸子瞅著我,哭泣著说:
“我现在只有你了。”我揽紧了你,把你的头压在我的胸前,用我的双臂环绕著你,我
发誓的说:“我永不负你,晓寒,我永不负你。”
老人去世,我们才发现老人的田地早已质押,办完丧事,我们已很贫穷了。除了玫瑰园
及这栋小屋外,一无所有。但,幸好我在写作上已走出一条路来,每月稿费虽不多,却足以
维持我们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