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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部分

白马啸西风-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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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住扑著翅膀,但那里飞得出男孩的掌握?李文秀道:「放了它吧,你瞧它多可怜?」那男孩道:「我一路撒了麦子,引得这鸟儿过来。谁叫它吃我的麦子啊?哈哈!」李文秀一呆,在这世界上,她第一次懂得「陷阱」的意义。人家知道小鸟儿要吃麦子,便撒了麦子,引著它走进了死路。她年纪还小,不知道几千年来,人们早便再说著「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两句话。她只隐隐的感到了机谋的可怕,觉到了「引诱」的令人难以抗拒。当然,她只感到了一些极模糊的影子,想不明白中间包藏著的道理。
    那男孩玩弄著天铃鸟,使它发出一些痛苦的声音。李文秀道:「你把小鸟儿给了我,好不好?」那男孩道:「那你给我什麽?」李文秀伸手到怀里一摸,她什麽也没有,不禁有些发窘,想了一想,道:「赶明儿我给你缝一只好看的荷包,给你挂在身上。」那男孩笑道:「我才不上这个当呢。明儿你便赖了。」李文秀胀红了脸,道:「我说过给你,一定给你,为什麽要赖呢?」那男孩摇头道:「我不信。」月光之下,见李文秀左腕上套著一只玉镯,发出晶莹柔和的光芒,随口便道:「除非你把这个给我。」玉镯是妈妈给的,除了这只玉镯,已没有纪念妈妈的东西了。她很舍不得,但看了那天铃鸟可怜的样子,终於把玉镯褪了下来,说道:「给你!」那男孩没想到她居然会肯,接过玉镯,道:「你不会再要回吧?」李文秀道:「不!」那男孩道:「好!」於是将天铃鸟递了给她。李文秀双手合著鸟儿,手掌中感觉到它柔软的身体,感觉到它迅速而微弱的心跳。她用右手的三根手指轻轻抚摸一下鸟儿背上的羽毛,张开双掌,说道:「你去吧!下次要小心了,可别再给人捉住。」天铃鸟展开翅膀,飞入了草丛之中。男孩很是奇怪,问道:「为什麽放了鸟儿?你不是用玉镯换了来的麽?」他紧紧抓住了镯子,生怕李文秀又向他要还。李文秀道:「天铃鸟又飞,又唱歌,不是很快活麽?」男孩侧著头瞧了她一会,问道:「你是谁?」李文秀道:「我叫李文秀,你呢?」男孩道:「我叫苏普。」说著便跳了起来,扬著喉咙大叫了一声。
    苏普比她大了两岁,长得很高,站在草地上很有点威武。李文秀道:「你力气很大,是不是?」苏普非常高兴,这小女孩随口一句话,正说中了他最引以为傲的事。他从腰间拔出一柄短刀来,说道:「上个月,我用这把刀砍伤了一头狼,差点儿就砍死了,可惜给逃走了。」李文秀很是惊奇,道:「你这麽厉害?」苏普更加得意了,道:「有两头狼半夜里来咬我家的羊,爹不在家,我便提刀出去赶狼。大狼见了火把便逃了,我一刀砍中了另外一头。」李文秀道:「你砍伤了那头小的?」苏普有些不好意思,点了点头,但随即加上一句:「那大狼倘使不逃走,我就一刀杀了它。」他虽是这麽说,自己却实在没有把握。但李文秀深信不疑,道:「恶狼来咬小绵羊,那是该杀的。下次你杀到了狼,来叫我看,好不好?」苏普大喜道:「好啊!等我杀了狼,就剥了狼皮送给你。」李文秀道:「谢谢你啦,那我就给爷爷做一条狼皮垫子。他自己那条已给了我啦。」苏普道:「不!我送给你的,你自己用。你把爷爷的还给他便了。」李文秀点头道:「那也好。」在两个小小的心灵之中,未来的还没有实现的希望,和过去的事实没有多大分别。他们想到要杀狼,好像那头恶狼真的已经杀死了。
    便这样,两个小孩子交上了朋友。哈萨克的男性的粗犷豪迈,和汉族的女性的温柔仁善,相处得很是和谐。
    过了几天,李文秀做了一只小小的荷包,装满了麦糖,拿去送给苏普。
    这一件礼物使这小男孩很出乎意料之外,他用小鸟儿换了玉镯,已经觉得占了便宜。哈萨克人天性的正直,使他认为应当有所补偿,於是他一晚不睡,在草原上捉了两只天铃鸟,第二天拿去送给李文秀。这一件慷慨的举动未免是会错了意。李文秀费了很多唇舌,才使这男孩明白,她所喜欢的是让天铃鸟自由自在,而不是要捉了来让它受苦。苏普最後终於懂了,但在心底,总是觉得她的善心有些傻气,古怪而可笑。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在李文秀的梦里,爸爸妈妈出现的次数渐渐稀了,她枕头上的泪痕也渐渐少了。她脸上有了更多的笑靥,嘴里有了更多的歌声。当她和苏普一起牧羊的时候,草原上常常飘来了远处青年男女对答的情歌。李文秀觉得这些情致缠绵的歌儿很好听,听得多了,随口便能哼了出来。
    当然,她还不懂歌里的意义,为什麽一个男人会对一个女郎这麽颠倒?为什麽一个女郎要对一个男人这麽倾心?为什麽情人的脚步声使心房剧烈地跳动?为什麽窈窕的身子叫人整晚睡不著?只是她清脆地动听地唱了出来。听到的人都说:「这小女孩的歌儿唱得真好,那不像草原上的一只天铃鸟麽?」到了寒冷的冬天,天铃鸟飞到南方温暖的地方去了,但在草地上,李文秀的歌儿仍旧响著:「啊,亲爱的牧羊少年,请问你多大年纪?你半夜里在沙漠独行,我和你作伴愿不愿意?」歌声在这里顿了一顿,听到的人心中都在说:「听著这样美丽的歌儿,谁不愿意要你作伴呢?」跟著歌声又响了起来:「啊,亲爱的你别生气,谁好谁坏一时难知。
    要戈壁沙漠便为花园,只须一对好人聚在一起。」听到歌声的人心底里都开了一朵花,便是最冷酷最荒芜的心底,也升起了温暖:「倘若是一对好人聚在一起,戈壁沙漠自然成了花园,谁又会来生你的气啊?」老年人年轻了二十岁,年轻人心中洋溢欢乐。但唱著情歌的李文秀,却不懂得歌中的意思。
    听她歌声最多的,是苏普。他也不懂这些草原上情歌的含意,直到有一天,他们在雪地里遇上了一头恶狼。
    这一头狼来得非常突然。苏普和李文秀正并肩坐在一个小丘上,望著散在草原上的羊群。
    就像平常一样,李文秀跟他说著故事。这些故事有些是妈妈从前说的,有些是计老人说的,另外的是她自己编的。苏普最喜欢听计老人那些惊险的出生入死的故事,最不欣赏李文秀自己那些孩子气的女性故事,但一个惊险故事反来覆去的说了几遍,便变成了不惊不险,於是他也只得耐心的听著:白兔儿怎样找不到妈妈,小花狗怎样去帮它寻找。突然之间,李文秀「啊」的一声,向後翻倒,一头大灰狼尖利的牙齿咬向她的咽喉。
    这头狼从背後悄无声息的袭来,两个小孩谁都没有发觉。李文秀曾跟妈妈学过一些武功,自然而然的将头一侧,避开了凶狼对准著她咽喉的一咬。
    苏普见这头恶狼这般高大,吓得腿也软了,但他立即想起:「非救她不可!」从腰间拔出短刀,扑上去一刀刺在大灰狼的背上。
    灰狼的骨头很硬,短刀从它背脊上滑开了,只伤了一些皮肉。但灰狼也察觉了危险,放开了李文秀,张开血盆大口,突然纵起,双足搭在苏普的肩头,便往他脸上咬了下去。
    苏普一惊之下,向後便倒。那灰狼来势如电,双足跟著按了下去,白森森的獠牙已触到苏普脸颊。李文秀极是害怕,但仍是鼓起勇气,拉住灰狼尾巴用力向後拉扯。大灰狼给她一拉之下,向後退了一步,但它饿得慌了,後足牢牢据地,叫李文秀再也拉它不动,跟著又是一口咬落。
    只听得苏普大叫一声,凶狼已咬中他左肩。李文秀惊得几乎要哭了出来,鼓起平生之力一拉。灰狼吃痛,张口呼号,却把咬在苏普肩头的牙齿松了。苏普迷迷糊糊的送出一刀,正好刺中在狼肚腹上柔软之处,这一刀直没至柄。他想要拔出刀来再刺,那灰狼猛地跃起,在雪地里打了几个滚,仰天死了。
第三章
    灰狼这一翻腾,带得李文秀也摔了几个筋斗,可见她兀自拉住灰狼的尾巴,始终不放。苏普挣扎著站起身来,看见这麽巨大的一头灰狼死在雪地之中,不禁惊得呆了,过了半晌,才欢然叫道:「我杀死了大狼,我杀死了大狼!」伸手扶起李文秀,骄傲地道:「阿秀,你瞧,我杀了大狼!」得意之下,虽是肩头鲜血长流,一时竟也不觉疼痛。李文秀见他的羊皮袄子左襟上染满了血,忙翻开他皮袄,从怀里拿出手帕,按住他伤口中不住流出的鲜血,问道:「痛不痛?」苏普若是独自一个儿,早就痛得大哭大喊,但这时心中充满了英雄气概,摇摇头道:「我不怕痛!」忽听得身後一人说道:「阿普,你在干什麽?」两人回过头来,只见一个满脸虬髯的大汉,骑在马上。苏普叫道:「爹,你瞧,我杀死了一头大狼。」那大汉大喜,翻身下马,只见儿子脸上溅满了血,眼光又掠过李文秀的脸,问苏普道:「你给狼咬了?」苏普道:「我在这儿听阿秀说故事,忽然这头狼来咬她……」突然之间,那大汉脸上罩上了一层阴影,望著李文秀冷冷的道:「你便是那个真主降罚的汉人女孩儿麽?」这时李文秀已认了他出来,那便是踢过她一脚的苏鲁克。她记起了计老人的话:「他的妻子和大儿子,一夜之间都给汉人强盗杀了,因此他恨极了汉人。」她点了点头,正想说:「我爹爹妈妈也是给那些强盗害的。」话还没出口,突然刷了一声,苏普脸上肿起了一条长长的红痕,是给父亲用马鞭重重的抽了一下。
    苏鲁克喝道:「我叫你世世代代,都要憎恨汉人,你忘了我的话,偏去跟汉人的女孩儿玩,还为汉人的女儿拼命流血!」刷的一声,夹头夹脑的又抽了儿子一鞭。
    苏普竟不闪避,只是呆呆的望著李文秀,问道:「她是真主降罚的汉人麽?」苏鲁克吼道:「难道不是?」回过马鞭,刷的一下又抽在李文秀脸上。李文秀退了两步,伸手按住了脸。苏普给灰狼咬後受伤本重,跟著又被狠狠的抽了两鞭,再也支持不住,身子一幌,摔倒在地。
    苏鲁克见他双目紧闭,晕了过去,也吃了一惊,急忙跳下马来,抱起儿子,跟著和身纵起,落在马背之上,一个绳圈甩出,套住死狼头颈,双腿一挟,纵马便行。死狼在雪地中一路拖著跟去,雪地里两行蹄印之间,留著一行长长的血迹。苏鲁克驰出十馀丈,回过头来恶毒地望了李文秀一眼,眼光中似乎在说:「下次你再撞在我的手里,瞧我不好好的打你一顿。」李文秀倒不害怕这个眼色,只是心中一片空虚,知道苏普从今之後,再不会做她的朋友,再也不会来听她唱歌、来听她说故事了。只觉得朔风更加冷得难受,脸上的鞭伤随著脉搏的跳动,一抽一抽地更加剧烈的疼痛。
    她茫茫然的赶了羊群回家。计老人看到她衣衫上许多鲜血,脸上又是肿起一条鞭痕,大吃一惊,忙问她什麽事。李文秀只淡淡的道:「是我不小心摔的。」计老人当然不信。可是一再相询,李文秀只是这麽回答,问得急了,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竟是一句话也不肯再说。
    那天晚上,李文秀发著高烧,小脸蛋儿烧得血红,说了许多胡话,什麽「大灰狼!」「苏普,苏普,快救我!」什麽「真主降罚的汉人。」计老人猜到了几分,心中很是焦急。幸好到黎明时,她的烧退了,沈沈睡去。
    这一场病直生了一个多月,到她起床时,寒冬已经过去,天山上的白雪开始融化,一直道雪水汇成的小溪,流到草原上来。原野上已茁起了一丝丝的嫩草。
    这一天,李文秀一早起来,打开大门,想赶了羊群出去放牧,只见门外放著一张大狼皮,做成了垫子的模样。李文秀吃了一惊,看这狼皮的毛色,正是那天在雪地中咬她的那头大灰狼。她俯下身来,见狼皮的肚腹处有个刃孔。她心中怦怦跳著,知道苏普并没忘记她,也没忘记他自己说过的话,半夜里偷偷将这狼皮放在她的门前。她将狼皮收在自己房中,不跟计老人说起,赶了羊群,便到惯常和苏普相会的地方去等他。
    但她一直等到日落西山,苏普始终没来。她认得苏普家里的羊群,这一天却由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放牧。李文秀想:「难道苏普的伤还没有好?怎地他又送狼皮给我?」她很想到他帐蓬里去瞧瞧他,可是跟著便想到了苏鲁克的鞭子。
    这天半夜里,她终於鼓起了勇气,走到苏普的帐蓬後面。她不知道为什麽要去,是为了想说一句「谢谢你的狼皮」?为了想瞧瞧他的伤好了没有?她自己也说不上来。她躲在帐蓬後面。苏普的牧羊犬识得她,过来在她身上嗅了几下便走开了,一声也没吠。帐蓬中还亮著牛油烛的烛光,苏鲁克粗大的嗓子在大声咆哮著。
    「你的狼皮拿去送给了那一个姑娘?好小子,小小年纪,也懂得把第一次的猎物拿去送给心爱的姑娘。」他每呼喝一句,李文秀的心便剧烈地跳动一下。她听得苏普在讲故事时说过哈萨克人的习俗,每一个青年最宝贵自己第一次的猎物,总是拿去送给他心爱的姑娘,以表示情意。这时她听到苏鲁克这般喝问,小小的脸蛋儿红了,心中感到了骄傲。他们二人年纪都还小,不知道真正的情爱是什麽,但隐隐约约的,也尝到了初恋的甜蜜的苦涩。
    「你定是拿去送给了那个真主降罚的汉人姑娘,那个叫做李什麽的贱种,是不是?好,你不说,瞧是你厉害,还是你爹爹的鞭子厉害?」只听得刷刷刷刷,几下鞭子抽打在肉体上的声音。像苏鲁克这一类的哈萨克人,素来相信只有鞭子下才能产生强悍的好汉子,管教儿子不能用温和的法子。他祖父这样鞭打他父亲,他父亲这样鞭打他自己,他自己便也这样鞭打儿子,父子之爱并不因此而减弱。男儿汉对付男儿汉,在朋友和亲人是拳头和鞭子,在敌人便是短刀和长剑。但对於李文秀,她爹爹妈妈从小连重话也不对她说一句,只要脸上少了一丝笑容,少了一些爱抚,那便是痛苦的惩罚了。这时每一鞭都如打在她的身上一般痛楚。「苏普的爹爹一定恨极了我,自己亲生的儿子都打得这麽凶狠,会不会打死了他呢?」「好!你不回答!你回不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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