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萨酒吧-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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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北延伸。在这儿,你的近视眼随便一看,就是上百公里远的莽莽大地,和大地边隆起的发出白光的雪山。太远了!眼球因为过于遥远的清晰而漫游,再也无法收回了。它的蓝天不是高高在上,而是如冰蓝的海水,从各个方向和角落挤压你。哪怕你穿上厚厚的羽绒服。我轻轻摇下窗,5公分宽,它澄明如无的清冽寒冷的空气立即灌满我的全身,让我打了个寒颤,我摇上窗,坐在我身边的人已经翻了一个白眼。
“念青唐古拉峰”。沉默的司机说了第二句话。左边,一长串的高峰正开始显现,雪峰呈金字塔形和锥形,峰尖直刺青天。在这些雪峰的簇拥下,一座山体巨大,通体银白的冰川高悬的山峰宛如横空出世,优雅但以不容置疑的粗暴推开你的眼睛,闯入心脏。如一匹硕大无朋的白马驰入身体。它高高的肩膀之上,一大片云雾在堆积舒展,如面纱一样遮蔽了它的伟容。在这层云雾之中,应该有四座东西排列、紧密相接的山峰,它们共同构成了念青唐古拉主峰。据《中国登山指南》记载:它山势笔直,险要壮观。主峰顶部形似鹰嘴,多断岩峭壁。白天云雾缭绕,常年为冰雪覆盖。它有三条主要山脊:西山脊、东山脊和南山脊。南北两侧的峡谷中横卧着两条冰川,直泻而下,多冰陡墙和明暗裂缝,险恶万分而又奇特壮观。
我久久注视着念青唐古拉峰,看它慢慢地变换着角度,从山的一侧到正面,再到山的另一侧。就像一个纯粹的理论物理学家在天文望远镜里捕捉到一个全新的天体,在幽暗的宇宙深处,在神秘莫测的几亿光年之外。它的诞生、它的物质、它的运行、它的结构方式、它的最终形象,对这一切,我无从知晓,也许永远也不会知晓。但这会妨碍我的发现的惊喜吗!我扭转脖子,看着念青唐古拉峰躲进我们后面,我觉得似乎有些理解草对喜马拉雅的热爱了。不,实际上并不理解。
我喜欢臭烘烘的草(3)
到了当雄县城。所谓县城,也就是在青藏公路两侧,有一些房子罢了。向左,即向念青唐古拉山的方向,有一条小岔道,就是通向纳木措的。我们在旁边的一家四川人开的小餐馆吃饭,本以为4500米的高度,饭即便用高压锅压,也会是夹生的。没有夹生,因为饥饿,还觉得挺好吃。内地干部在谈单位上的笑话,我闷头吃喝。吃完了立即上路,因为纳木措没有像样的住宿条件,除了背包,一般不会留宿。汽车开始在草原上一条略看得出车辙的道上行驶,看着离山不远,而实际上开了半天还未到。向北看,羌塘高原的确气势雄伟,一望无际。牦牛群就像东一簇西一簇的文字,黑黝黝的,替高原点缀出人间气息。路旁有牧民的居住点,白藏房,或帐蓬。有一个骑着黑马的汉子腰挎长长的藏刀,昂然走过。到山脚下,买了门票(我未出钱),便开始翻越念青唐古拉山。
一进入山口,气候似乎有了些变化。云彩逐渐增多,风也越来越大。山坡上,一个穿得黑乎乎的牧童正在放牦牛,一大群,恐怕有百来只。不知道他如何能牧这么一大群牛。他正在靠近路旁的石头上,向下俯视蠕动的车。我看见他的眼睛又黑又亮,好像闪着光的矿石。他的口鼻被一幅围巾包裹,看不出面容来。估计也就十多岁吧。车子再往上,一层云雾从山顶倾泻下来,车窗外开始出现霰雪粒,虽不太密,却也像一场来势汹汹的阵雨。不禁担心起那个牧童来。好像有点虚伪。但担心是真实的。
路上有了一层薄薄的雪,但并不妨碍四驱的沙漠王子。汽车吼叫着往上爬,我看到上面不远处,好像就是山顶了。果然,在爬上一长段坡后,我们到达了海拔5000米的纳根那山口。司机停下车来。我看到路旁的一大堆经幡,色彩艳丽,在强风下呼喇喇作响。我开门,走下去,几乎被风一下子刮走。前面,山下面平坦原野的远方,一个既绿且蓝的巨大的宝石镶嵌在黄褐色的群山的怀抱里,像无法相信的奇迹。它太不现实了,无法用你的知识积累或眼光来看它、理解它。它是超现实的,未来主义的,象征的,虚构的,后现代的。它完全是一大块漂浮在这个高地上的外来星系。完全的寂静,它在那儿,安静得如月球上的黑夜,又如一位闭关10年的高僧。一个凡人,你永远无法理解那高僧心中的觉悟和血液中的波澜。
纳木措,天上的湖,蒙语称“滕格里海”,海拔4716米,长70公里,宽30公里,面积1920平方公里。它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大湖,我国第二大咸水湖,西藏第一大湖。它与羊卓雍措、玛旁雍措并称西藏三大圣湖。汽车一路下行,很快就到了湖滨草原,汽车在草原上吃力地寻着车辙印和路。本来以为很快就会到达扎西半岛,但却总是在青黑的原野上奔驰,根本没有纳木措的踪影。在西藏,你觉得很近的地方其实往往很远。车开了很久,终于抵达了终点扎西半岛。
就像要描述布达拉宫是困难的一样,要描述纳木措也是很困难的。它是自然的、地理的、气候的,也是神话的、人文的、神学的;它是有形的、具体的、物质的,又是无形的、抽象的、精神的。你无论看到哪个方面,都正确,却又总觉得意犹未尽。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铺天盖地的经幡。它们从山崖悬挂下来,缠绕着两块标志性的巨门似的直立的石块,它们像地毯一样铺在地下,红、黄、蓝、白、绿,在狂风中飞扬。它们就像一个巨大的旋涡,你只要往那儿一站,就会不由自主地被卷进去。唔,如果你仔细谛听,会听到细细的言语,就像祈祷的声音一样,那嗡嗡的振动与和声,就是六字真言中最后一个音节“吽”的持续和延长。和尘世的声音无关,和尘世的色彩无关。这些经幡,或曰风景,是大地、苍天、心与神灵的交流,是神灵的祭品,而非装点。
我跟随转经的信众,走到湖边。纳木措,在低垂的乌云中白浪涛涛,一望无际。它的色彩像它的内涵一样变幻无穷,丰富多姿。皮革的青黑色、天空蓝、绿松石色、白雪之白、水晶的透明、晚霞的紫色、山脉的褐黄色、金属灰、僧袍的紫红……凡你所能想象或见过的色彩,纳木措都有;而且,在每一滴水里面,就已经包容了这所有的颜色。乌云在湖心的上空移动,偶尔垂下一片云雾,尾巴一样蓬松地扫过水面。浪花扑打着岩边的碎石,卷上来,向上扬,就像玻璃雕花一样。我沿着湖岸由顺时针方向走,看见几个藏族妇女用塑料桶盛湖水,但这水是咸的,不知她们用来做什么。风很大,非常寒冷,有小雪粒打在脸上。穿的衣服不多,又不防风,感觉这青白色的风是直接吹进身体,又冲出去的。就像自己只是一个由网眼构成的人,任由寒风对穿对过。风压迫着面部,几乎把眼睛挤进脑袋,呼吸十分困难,又忘了戴口罩(那些转经的信徒们,很多都用围巾包着头部,遮盖口鼻)。我向前走,脚踏在这片神圣的土地上。不觉得累或头晕之类,草说我不会高山反应的。我走着,心里空旷而舒服,几乎没有俗世的杂念。这状态类似于大昭寺顶的发呆。我觉得我突然之间变得如此单纯、简朴和谦卑,宛如一只野兔,或电杆上的一只麻雀。
在湖的对岸,念青唐古拉山脉的雪峰一字排开,像护卫纳木措的战士。但念青唐古拉主峰被云层遮挡,只露出了大约三秒钟伟岸高拔的模糊身影,就消失了。这一对绝配生死相依的情景我怕是看不成了。这次。在传说中,念青唐古拉山神白衣白马,行走于世界八方,是世间护法神中最为重要的一位。纳木措辽阔、明净,变幻多姿,如多愁善感的女子,为念青唐古拉所呵护。
我喜欢臭烘烘的草(4)
风越来越大,气温也越来越低,零下15度吧。猜测。我已没有什么肉体上的感觉,只是跟随着朝圣者走。在昏暗的天色中,这支朝拜的队伍沿湖岸乱石地上被踏出的小径,散漫地前行。他们的背影是灰黑色的,头上裹着头巾或戴着各式帽子;他们安静得像是一次午夜的漫步,不慌不忙,从从容容,连那些只有几岁的儿童都沉稳地跟着母亲或牵扯着母亲的手,步履略显仓促,但都坚决地前行。还有磕等身长头的,沉默地跪在乱石中,扑下身体。他们的头顶,遥远的湖的西岸的远方,雪山粗砺尖曲的白色粗线条把黝黑的大地和铅灰的天空完美地揉合在一起。这是一支纯粹精神的队伍,在一个也纯粹由精神构成的神山圣湖的悠久浩大的卷帙中一字一字地书写。
到了扎西半岛的伸向湖的尖角。在这儿,可以看到三面的湖水,至少理论上是如此。湖的形状似乎是多变的。开始像一个U形,后来又像一个立方体,再后来,又成为多棱体、球体。在平面上变,在立体上变。平面几何、立体几何、非欧几何。低垂的云像龙卷风一样,伸出了旋转的灰舌,抵达了变幻中的波光粼粼的水面。或水的最深处。我想起斯蒂芬·霍金的联结两个相距遥远的宇宙的虫洞,怀疑在那儿,是不是有一个联结过去、现在和未来的虫洞呢。在这个神秘之地,在为来世而朝圣的神秘的真言的嗡嗡声中,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我走着,沉醉在纳木措的数学形态中,恍惚进入了我的一个或几个不可知的自我。
在我走过的路旁,有很多经幡,最靠近湖水的经幡的下部,被湖水打湿,结起一大堆的冰。而它的上面,经幡在风中猎猎飞扬,仰身向着念青唐古拉峰。我在纳根那山口,从两个冻得发抖的小孩那儿买了40元钱的经幡,我把它虔诚地系在一大堆经幡中,它立刻哗哗作响,把上面印刷的文字大声地诵出。向着神山圣湖的二位一体的语言尽头的沉默。还有许多被经幡包裹的石块堆,或大或小,有的只是一堆码好的石块,我不明白这里面的具体意思,但我知道,这天然的石块被虔诚的双手所堆砌,就已经有了神学的意义。我跪下来,给这堆献给神灵的石头照相,站起来时,觉得十分吃力,这是海拔4700米的缘故吧。快到终点或曰起点的山坡上,有三匹马低垂着头吃草。估计是在吃草。一匹灰黑色,一匹枣红色,一匹白色。如果不是在纳木措,你会认为这三匹马肯定是超级现实主义雕塑的杰作。它们几乎一动不动。低垂的乌云、飞洒的霰雪、呼啸的寒风,这一切,似乎与它们毫无关系。它们守护着自己的内心,倾听着无形的天音。这不是胡说。在纳木措,在这片圣地,这些生灵并不比人类更低级。我看见它们的尾巴和鬃毛被狂风吹起,像无数的细线画在空中。它们湿润的发黑的鼻孔轻轻翕合,白马还打了一个响鼻。
几个极为壮观的经幡塔出现在我的面前,它们在灰黑的天空的背景下特别耀眼,在它们的下面,堆着半人高的雕刻精美的玛尼石。一个白塔矗立在旁边,典型的藏式佛塔。它的塔顶由鎏金的冠盖构成,金色的光芒即使在如此恶劣的天气下,依然发出震摄人心的明亮。
在它们的背后,是由几十顶帐蓬搭建的临时街道,朝圣的藏民们就住在这儿。除了日常生活用品外,甚至还有一张台球桌,几个藏族小伙子在严寒中专注地打球。一些摩托车停放在临时街道的两旁,而几辆东风车则停在外面的坝子里。我在一顶帐蓬旁坐下,从包里拿出红糖水,咕咕灌了一肚皮,又吃了几块巧克力。背回去就不经济了。
我拉开沙漠王子的车门时,驾驶员以及三个客人都躲在车里避寒,见我一来,便立即发动汽车往回开。我不知道这三位客人是否转完了扎西半岛,那是他们的事儿。我转回头,再次看一眼纳木措,不知什么时候又能回来朝拜。我眯起眼睛,在抖动的车里回想这个“天湖”。我在地图上看到过它的形状,知道它的面积和海拔高度,也知道它尊崇的地位。我刚才也沿着扎西半岛转了一轮,看见了它的各个方向。但这些又有什么用吗?我一片空白,对纳木措的一切都是一片空白。就像埃舍尔的画作,我沿着楼梯爬升,一直爬升,我以为爬到了很高的地方,其实我只是回到了原点。也许,纳木措天生就不是能够被人理解的,而只是被人朝拜的。我想起维特根斯坦在《逻辑哲学论》中曾说:对那些你无法理解的,就保持缄默。
等酒吧开起了,我会再来的。我想。
回到拉萨,已经是晚上十点半了。司机先把三位客人送回拉萨大酒店,再把我送到雪酷酒吧。叫他坐一下,他不肯,急着回家。不便勉强,由他去。我进去,要了一份咖喱牛肉饭,一壶酥油茶。迷彩服热情周到地安排好一切,又到二楼把草给喊了下来。酒吧里有一桌老外,喝啤酒,叽叽咕咕不知说什么。
饿坏了。我狼吞虎咽吃起了饭,喝起了酥油茶。茶很烫,特别那层油,糊在嘴唇上烧,嘴皮都烫麻了。虽然如此,吃喝的速度没有放慢。估计身体里的能量早已告急。
草有点儿恹恹的,无精打采,不是她的风格。
“怎么?没睡醒?”我问。
“有点儿感冒了,”她说,“吃了感冒药,直犯困,晚饭还没吃呢。”她叫迷彩服让厨师给她做一碗鸡蛋面。“用方便面”。她叮嘱。
我喜欢臭烘烘的草(5)
“干嘛用方便面?”
“咳,挂面煮好时,都泥了,不好吃。”
“对了,我在书上看过,在西藏感冒千万不可大意,弄不好就会发展成高原肺水肿或脑水肿,拼命吃药!”
“拼命吃药?”她说,“好主意。不要没病死却吃药吃死了!其实没那么严重。如果上了5000米,又在野外,倒是真危险。”
我把盘子里的残汤剩饭刮在一起,端起来,赶进口中。盘里光洁可鉴,证明我的饥馋。
“再吃一点什么?”草说。
“不要了,”我指指铜壶,“还有酥油茶。”
她的面条来了,热汽腾腾很诱人。她好像也饿坏了,哧哧呼呼连面带汤整得干干净净。吃完了还加上句“舒服”。
吃完,她人也有了精神。“纳木措还不错吧?”她问。
“风景绝美。但它太神秘,我一时也有些,怎么说呢,理解不了。”
“想理解?不会是什么面积海拔之类的数字吧。其实,你转了扎西半岛,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