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梦无痕-第1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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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重重地呼了口气,语气轻快了些:“喝水?”我好像只会说嗯了。他去点了油灯,取回一杯热水,又扶我起身。
灯光不亮,却甚是柔和,十三的衣角掠过我的额头的一刻我忽然发现,这许多年,我们两个兜兜转转,悲欢轮回,几经离散,可终究——仍在彼此身边。虽然难以向对方跨近一步,却也从没再远离一步,无论是谁先转身要走,都还要再回过头来。
十三坐在床边,低头向水杯轻轻吹气。我轻问道:“我昏了多久?”
他瞅我一眼,略含责备似的,道:“到此时恰是九个时辰。”我不禁皱眉:“这番折腾,没想到衡儿没好,我却折腾病了。”想到叶子,我急急地问道:“她……”
没待我说完,十三脸上却浮上一层薄薄笑意,道:“她?你是没看见她!”说着递了水在我手上,续道:“昨天我赶到时,这屋你昏昏沉沉地在床上,一忽儿喊冷一忽儿喊热,那屋胡太医、骆太医正开药方呢,两个人苦着脸好像你已经无药可救了。我当时心里一沉,险些也……”他说到这里,不自然地咳了一声,迅速地又说下去:“可是我这边一碗一碗的药给你灌下去,你却仍是昏迷不醒,昨天半夜甚至说起胡话来。今天早晨,那几个老朽竟还是一筹莫展,你的杜衡姐姐忽然就怒不可遏了。”
我听得眼睛睁大,水都忘了喝。十三止不住笑道:“现在想来才觉好笑。她一直和我一起,在这房里陪你,缩在椅子上,拉着你的手发呆,可怜的什么似的。那时外面太医仍是议论不休,元寿和他们一起商量,不一会儿还有丫鬟掉了水盆砰砰作响,衡儿摸摸你的额头,倏地就站起身来冲到外堂去高喊一声:”都给我把嘴闭上!‘所有声音忽然都没了。她喝道:“你们不会治,我来!都出去。’”
我咧了咧嘴,道:“必然,那几个老头子小丫头连着她儿子都被吓出去了。嗬,她终于愿意用力气发火了。”十三点头,道:“要不是你当时情况危急,我一定觉得欣喜。后来,她叫了六个小丫鬟烧水打水,这边不停地给你喝热水,又拿了三条被子盖住了你,说是‘发汗’,又说如果救不活你,她就不叫叶子——你叫她叶子,是吧……”
“所以我就活了?”我低头看了看手上的救命水,有些愕然,又遥想着叶子指手画脚的样子,不禁扑哧一声乐了。十三看着我,长叹一声,道:“你们这两个女人,总算是都还健在。”我笑够了,把水饮尽,道:“十三,她呢?”十三道:“她忙活了一晚上,见你好转,我刚叫她回去睡了。”
我咬咬嘴唇:“想去看她。”
十三蹙眉,伸手摸摸我的额角,道:“还有汗。不行。”我照旧哀求地看着他。他知道拗我不过,叹口气,道:“那得按我的办。”我用力点头。于是,他竟然将三条棉被都像裹baby一样裹在我身上,整整三大层。我想自己一定像一个巨大的蚕蛹一般,只余满头大汗的头在外面。十三边笑边把最外层的被子包紧,道:“这可是你说的。”说罢推我起床。我哪能动弹,只能斜瞪住他。他更是笑个不住,一时间脸上竟再看不到怡亲王的影子,我看着他久违的笑脸,觉得浑身也那么轻松。
忽然门口也传来一声轻笑,我抬头一看,竟是叶子。她看着我,渐渐敛了笑意,轻声道:“嗨,亲爱的。” 70 晚秋
杜衡篇…晚秋
北京的秋天,云淡天高,香山的空气里满满的尽是红叶的香甜。我与桑桑携手而行,一路默默不语,但到寺旁的凉亭下,她停住脚步,冲我像模像样地一福身子,语气恭敬:“娘娘请坐。”我走过去坐下,冲她笑笑。
“我说枯叶娘娘,您有完没完了?整天摆着那个要死不活的笑脸,仗着你自己看不见自己什么样子不成?算我求你,你哭两声也成,咱换个表情。”桑桑一屁股坐在我旁边,作出一副夸张的抓狂模样。
“懒得换。”我摇了摇头向山下望去,微风中红叶轻摆,远远看来就如海波荡漾。
“哎,你还记不记得大一那年咱俩第一次来这?”桑桑顺着我的目光看去,随口问道。
“错,第一次和你来这的可不是我。你忘啦?那天我失恋闹得痛不欲生,在寝室边发烧边抹泪,你却连手机都没带,和一班人郊游去了,你忘了我可记着呢。”我转过身来轻笑说。
桑桑目瞪口呆,半晌才答:“都哪辈子的事情了,我怎么不知道?失恋?你当时失的哪门子恋?”
“上辈子的事情了……”我努力想那时的心境,却再也想不起来失的哪门子恋。
“手机呀,这是一个多么奇怪的名词。诺基亚?摩托罗拉?还有什么来着?”桑桑一拍桌子,“三星!”
“联想,windows,笔记本,三个代表,八荣八耻,考试周,你的线代,我的语概,哎,我说这离中关村购物广场可不远吧?”我听到诺基亚和三星,彻底眩晕,脑子里多年没想过的东西一股脑的就冒了出来。
“不远,待会咱俩下去坐331在我们校东门那下,一起走过去就成。”桑桑想了想说。
“打车过去行不?要走那么远。”我也随她一本正经。
“娇气!”桑桑白我一眼,“你出钱啊你?”
“凭什么我出?一人一半!”我瞪回去。我们对着看了半天,突然一起爆发出一阵大笑,恍惚间仿佛山下就有331,而叶梓和桑璇还不曾识得愁滋味,留在十八岁的尾巴上,有大把的花样年华。
“总算让我有了点成就感,”好容易停了笑声,桑桑望着我说道,“我还以为你忘了如何笑呢。”
“这些事情,我一度都不敢回忆。当初刚到这里,每天晚上守着根破蜡烛,想自己就莫名奇妙的成了人家小老婆,简直哭都找不到调。”我深吸一口气,只觉笑够之后胸中有了这些日子从未有过的轻松。
“我在这第一次见你,那是在御花园吧,简直被震了!小老婆,还未来雍正的小老婆……”桑桑本是笑意盈盈,说到这里突然住了嘴。我的笑容想来也僵在脸上,刚才偷来的片刻欢愉一扫而空。
“我打住,咱们还是沉浸在大自然的美景里吧。”桑桑故意说的轻松,拉着我的手起身往山下走。
叶影斑驳,星星点点洒在石阶上,我挽着桑桑的手臂,心中无悲亦无喜。这些日子,她总是与我谈在现代的事情,盼引我开怀,只是无论如何都避不开这后来的是是非非。不论怎样,我已不若在宫中那般,这香山秀色中,有桑桑为伴,又作何求?
待与桑桑转了一圈回去,已近黄昏。寺中早已备下清茶,我们对坐而饮,桑桑笑道:“此番情致,羡煞旁人,早知道我还与那老神仙出去折腾什么。”
“就在这里呆一辈子吧。”我也笑笑,拿起茶壶给她添了茶。
“呆一辈子,你还真把自己当尼姑?”桑桑哼了一声,斜眼看我。
我不答,心中却突感茫然,不在这里呆着,又有哪里可以去?
“这个时辰了,我干儿子该到了吧?”桑桑却换了话题。说话间,翠墨已在外面通禀,我一笑,起身走了出去。
元寿等在外间,见我和桑桑出来,利落地打了个千。桑桑已走过去拉了他的手笑说:“五阿哥今儿怎么没趁机和你溜出来?”
“他上午被师傅罚了抄书,想要逃出来偏又正巧碰上了皇阿玛。”元寿抿嘴一笑,与桑桑一起来到我身边,向我问道:“额娘,您今日精神可好?”
我点头,发现他身后除了平日带着的人,又多了个宫女装束的小姑娘,低眉顺眼地立着,不禁奇道:“这是谁?”
“这是皇阿玛派给儿子的人,按规矩该来给您请安。”元寿略有些不好意思,看了我一眼迅速说道。我一愣之下,那姑娘已经上前一步福身,细声细气道:“奴婢荷秀,给熹妃娘娘请安。”
我与桑桑对视一眼,心中明了这姑娘就是通房丫头一类,按元寿的身份,这个年纪房里该放一个这样的人。
“你抬起头来我看看。”我强压心中的惊奇,平静道。
“是,娘娘。”荷秀微微抬头,圆圆的脸,长相并不出众但看着也还顺眼。
“多大年纪?”我看着她问。荷秀不敢直视我,又稍低了头答:“回娘娘的话,下月就满十四了。”我见她神色乖巧,举止得体,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你出去侯着吧。”元寿吩咐道,看也没看她一眼。荷秀行了礼,其他人也随着她掀帘而出。
“你这是不满意?回头叫你额娘换个漂亮些的来。”桑桑见元寿尴尬,在一旁笑着打破了沉默。
“洛姨,你莫说笑。”元寿脸上微微发红。
“她现在在你房里伺候?”我忍不住问。
“没有,我不惯换人的。”
满族皇室向来早婚,婚前房里有几个通房大丫头甚至有了孩子,都是寻常事。胤禛亲自挑的人,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差错,只是我心中感觉说不出的别扭。顿了顿,我尽量若无其事地说:“元寿,你年纪还小,这些事情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额娘,儿子心中有数。”元寿正色道,“您放心,我房里的事绝不会让您操半点心思,孰重孰轻,我自分得清楚。”
“待你有了心仪的姑娘,怕就不会这么说了。”桑桑看着元寿,微笑道,“有你额娘操心的时候。”
“皇阿玛与儿子说,家贵和,妻贵贤,皇室子弟尤该如此,不该在此空费心力。”元寿一本正经地反驳桑桑。桑桑听了脸色微变,示意他别说下去,我一笑接道:“你皇阿玛说的没错,本当如此。多几个与你吵闹的女人,永远都不得清静。”
“额娘,您……”元寿慌道。桑桑拦住他话头,柔声道:“不早了,你也快些往回赶吧,总要在天黑之前回去。”
“你洛姨说的对,这天是越来越短了,别让额娘担心,。”我拉过元寿,替他理了理衣领,“夜里别睡得太晚,若是明儿师傅留的功课多,就别再往这赶了,知道吗?”
元寿应下,却站着不走,拉着我的手道:“那您与洛姨送我下去吧,散散心也好。”
“得,你们母子俩好好说说话,我就不掺合了。”桑桑笑道,将我们送到门口。
送了元寿回来,桑桑正坐在屋里继续喝茶,我坐在她身旁,拿过那茶杯一饮而尽。桑桑转头问我:“累不?”
“我现在有那么娇弱?”我不禁撇了撇嘴。
“你如今一天东西吃不了多少,晚上要醒来几次,哪里会有体力。”桑桑皱眉道。
我听了默然,轻轻道:“已经好多了,那时在宫里,也不知道几天没合眼,几天没下咽。”
“皇上派人急召我回来,回来看你躺在那儿一动不动,我眼泪刷地流下来,止都止不住。死叶子,你吓死我了。”桑桑说着,眼圈红了起来,仿佛心有余悸。
“是他召你回来?”我不禁问。
“我不放心你,本就想要回来,正好碰上宫里寻我的人。”桑桑小心翼翼看着我,半晌才道:“皇上怕是与我一样,以为你性命垂危,从没见过你这样子,这回方寸都有些乱了。”我不答话,桑桑瞧着我神色,又再接道:“那些天他日日遣人来问几次,你吃了什么,睡了没有,事无巨细他都一一问得清楚。”
“我知道了,你要说什么就说吧。”我听桑桑话中有话,于是说道。
“你,打算在这里住到什么时候?”桑桑轻声问。
“我不想回去,也不会回去。”我缓缓说道,“桑桑,我从未有过那种感觉,就好像自己浸在一片汪洋之中,四周一片寂静,那不是绝望,只是深深的厌倦,厌倦所有人,厌倦所有事,不知道自己活着有什么意义,有什么事情还值得我去做。便是如今,只要想到那皇宫冰冷的长廊,我的心就会马上沉下来。你知道吗?那长廊有高高的墙,永远也走不到尽头,没有尽头。”
桑桑握住我的手,像是下决心继续这场对话,隔了很久才问:“为了小凡的事情?”
“你知道小凡干过什么?”我只觉自己手心冰冷,深吸一口气道,“当年那碗牛乳,就是她做的手脚。”
桑桑身子一僵,随即嘲讽笑道:“谁不是一样呢,不是她也会有别人,只不过你与我要好,吃了从你那里送来的东西说出去也冠冕堂皇些。八爷要那孩子的命,小凡纵不是他的人,他难道就不能在那牛乳里做手脚?”
“若是奂儿帮着别人害了我呢?”我闭眼说道。
“她不会。”桑桑几乎是下意识答道。
“我也曾以为,小凡永远不会做这样的事情。”我身子微微发抖,颤声道:“我待她便如亲人姊妹,十多年几乎朝夕相处,可谁知道,她打从第一刻起就早存了害我的心!只要回想起她与我说笑的模样,我的心就堵得厉害,好像再也不会再开心起来,一切都是假的,从头到尾都是假的。”
桑桑靠近我,用手轻拍我的后背,柔声说:“还有什么?为了一个小凡,你也不至于此,还有什么事情?都与我说出来吧。”
我觉得胸中那种冰凉一片的感觉又一次袭来,望着桑桑一双关切的眼睛,我缓缓道:“还有十四,他为何要如此对我?我忍了很久,我告诉自己别去想,不用在乎,那早就是陈年往事,想也没有用,可那窒息的感觉好像永远萦绕在我身边,散也散不去。小凡还可以说一句情非得以,可他呢?真是笑话一场,早知如此,当年他便该与我多做些事情,如今不是说出来更震撼?不,不用的,他们传的话,本就比这更难听。”
桑桑静静拥住我,我只觉几月来压在胸中的悲哀排山倒海般涌来,泪水滚滚而下,哽咽着说道:“连他们两个都可以这样对我,这世上还有谁可以相信?还有什么东西可以相信?”
桑桑待我平静下来,才轻声说道:“你这叫什么话,你把我摆在哪里?也不能相信?”
“你不是走了,我以为你再不会愿意回来这鬼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