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与十二月(短篇集)-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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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个很漂亮的女人,穿着时髦的衣服,脸上化妆很明丽,只是有点凶悍性。
她开口说话:「佣人说你们来了此地,心情好得很呀,又吃饭又看戏的。」
我连忙站起来,我说:「我有事告退,你们三个人慢慢谈。
我抓起手袋就走,逃难似的。百忙中觉得那位女士还在上上下下的打量我。
我最怕吃不到羊肉一身骚的故事,况且我根本不喜欢吃羊肉,连那个意图也没有便已经一身骚,真是何苦来着。
回到家中,一肚子的气,单身女人在这种时间最多感触,本来我真的想跟莱斯李去好好看两场电影,现在倒变了他们一家三日去热闹。
结了婚,养下孩子,到底是有感情的,很容易死灰复燃,重收旧好。
过几天,莱斯季打电话来。
我问他,「电影好看吗?」
「好看过鬼,那日爸爸与妈妈在餐厅中大打出手,幸亏你走得快,后来我一瞧情形不对,连忙脚底抹油,到底也没有你聪明。」
我诧异:真有这样的夫妻,看外型都很撕文。
「所以现在还得重新买票看电影,你去不去?
「我不去了,谢谢,」我说:「我不想被人摔破头。」
「那你是一辈子不看戏了?就是你跟我两人也不去?」
我问:「你保证只你我两人?」
「保证。」
可是在戏院大堂,他父亲又出现了。
我掉头就走,莱斯李拉住我。
他说:「他是来道歉的,他不看戏。」
我站住,非常紧张,「好,我接受你的道歉,你快走吧,瓜田李下,小心为上。」
他苦笑,只好转身走。
莱斯李看着他的背影摇头,他说:「可怜的男人,被女人折磨得不像人形。」
我说:「你懂个屁。」
那两部电影很好看,散场时莱斯李的父亲在戏院门口等他,接他回石澳。
我当他是大麻疯,离得远远地招手。
我至今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当他来找我的时候,我尚丈八金刚,摸不到头脑,对住电话直问:「谁?」
「张振辉,莱斯李的父亲。」他得借用他儿子的名字。
「有什么事吗?」我马上冷淡下来。
「莱斯李生病,想见见你。」
「我又不是医生。」我说。心中很牵挂,这小男孩子怪鬼灵精的,惹人喜欢。
「他很想念你。」姓张的很简单地说。
「我家还有巧克力蛋糕,你问他要不要吃?」
隔一会儿他说:「我隔三十分锺送莱斯李到你家。」
「他是什么病?」
「一点点发寒热而已。」
「我等你们。」
莱斯李抱着玩具到我家来,张振辉放下他就走了。
我问他:「你是否觉得寂寞?」
他点点头,病得有点焦头烂额.可怜巴巴的,话也说不多。我放他在沙发上,开了电视,倒了橘子水出来,他已经抱着玩具睡着了。
我取下他手中的遥控玩具车。
这个苦恼的小大人,没有一点乐趣,父母吵个不停,把他的灵魂都吵散了。
他醒来时静静的哭,我拍打他的肩膀。
「不要悲伤,告诉我,你最希望的是什么,或者我可以帮你。」
他呜咽的说:「我最希望爸妈像以前一样,好好的……」他埋在我怀里泣不成声。
我点点头,「知道了。」我说。
我劝他吃了点食物,替他洗个脸,问他要不要回家。
「我不要回家,家里没有人。」
我与张振辉通了个电话,把方才的对白告诉他知道,他作不得声。
「为了孩子——」我说:「孩子是最无辜的,有谁会尽心尽意的照顾他?他想念他母亲。」
张振辉说:「可是已经破裂的感情……」
「莱斯李是个好孩子,他出乎意外的懂事,而且态度大方,感情丰富,如果将来为了得不到家庭温暖而令他性格上产生缺憾,实在太可惜。」
「我会得仔细思想这个问题。」他说。
「莱斯李今天在我处过夜?我明天要上班,又没有佣人,有点不方便。」
「我来接他回去。」他说。
莱斯李很乖,当他父亲来接他返家的时候,他显得既坚强又勇敢。
临走时张振辉紧紧握住我的手,我有点不好意思。
莱斯李忽然扑过来抱着我的腰,把脸贴在我胸前,良久才放开我。
我依依不舍说:「再见。」
我这个人一向不喜欢孩子,看见孩子便觉得他们是累赘,可是我喜欢莱斯李。
我喜欢莱斯李的原因是他喜欢我。他对我有种莫名的亲情与信任。
等我再见他的时候,他病好了,但是功课落后,要找人补习,我并没有自告奋勇,但莱斯李自动带着书本上我家来。
「老天。」我说:「我这屋子里长远没有男人上门来,你是最勤的一个,可算是我的男朋友。」
莱斯李说:「你会不会成为我父亲的女朋友?」
我故意生气说:「我以为等你长到十九岁的时候,你会娶我为妻,怎么,现在又要把我推销给别人?」
「我父亲是个英俊富有的男人。」他说。
「他有太太。」
「他们已经离婚了。」莱斯李说。
「她随时会出现的,太危险了。」我摇头。
「你做人太小心,不会有什么乐趣。」莱斯李批评我说。
「像我这样的年纪,错不得。」我说。
有时张振辉晚了来接他,他就一个人坐着看电视,一点也不碍事,像他这样的孩子,真是不怕生多几个。
张跟我说:「我对莱斯李说明白了,我与她母亲感情破裂,不能再共同生活下去。」
「他怎么说?」我问。
「他不能明白。」
「我也不能明白,我问:「当初是怎么结合的?」
「当初,……她不是这个样子的。」
「你们这些人都这么说。」
「是真的,现在她……」
「现在她不了解你,是不是?」
「你少讽刺我。」张恳求。
「当初都是天成的佳偶,怎么现在会变成冤冢仇人?」
「我不知道,现在她的最大乐趣是令我日子不好过。」
「你是否做过令她难以下台的事?」
「我自己不觉得。」
我点点头,「你自己自然是不觉得的。」
「我很抱歉,我跟莱斯李说,即使他母亲回来,大家对着天天吵,到他更不好。」
「你知不知道你想要什么?」我问。
「我也希望时间可以倒流,回到以前。」
「有没有想过重新开始?」我问:「再结婚?」
「有几个女孩子像你这么懂事?」他问。
「我不是女孩子,我笑,「我是个姑婆。」
「你有很多男朋友?」
我温和的笑:「张先生,你想知道什么?假如你想为莱斯李找继母,那人不是我,我只为恋爱而结婚。」
他苦笑,「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觉得你很好,很关心莱斯李,难道男女之间没有友谊?」
「可以,像我们这样淡如水是可以的。」
「进一步呢?」他问。
「不必了。」我说。
考试过后,莱斯李的英文全班第一,中文不及格。
他母亲是土生华人,根本不懂中文,也没打算教莱斯李中文,是以孩子连个中文名字也没有。他们在美国住了五年,相安无事,回到香港,马上立竿见影,毛病百出,我很替他们可惜。
张振辉说:人在外国是很容易寂寞的,结婚是唯一的出路,所以他也结了婚。双方其实没有什么了解,热情过后,鸿沟顿生,离婚就离婚,两个字那么简单。
年底的时候,莱斯李的母亲只身回美国去了,她是办妥离婚手续才走的,带走张的一半财产。她没有带走莱斯李。
过没多久,张振辉向我求婚。
我坦白的说:「很多女人会觉得你是个归宿,可是我不爱你,不爱你就无法嫁你。」
他沉默一会儿。
我问他:「你爱我吗?」
他困惑的问:「什么是爱情?」
「你没看见我的时候有没有想我?有没有把我放在第一位?有没有打算照顾我一辈子?」
「我喜欢跟你在一起,也希望做你终身伴侣。」他说。
我不出声。
他叹口气。圣诞的时候他带着莱斯李到迪斯尼乐园去渡假。
他们两父子一走,我忽然静了下来,连公寓里都有回音。呵,寂寞的沙漠,原来他们对我如此重要。
算算日子,他们还需两个星期才回来。
我有他们旅馆的名字与电话,我忍了三日,终于拨通到美国给菜斯李。
他嚷:「你来一次好不好!这里很好玩,我们都想念你。」
「我来?」
「当然你可以来。」
「我没有护照。
」你可以去申请。」
「我试试看,申请难批准,领事馆都怕单身女子会赴美结婚。」
「你答应我试试?」
「好。」我挂了电话。
我心想,如果有缘份,那么就让我申请成功吧。我到美国领事馆去排队,结果倒顺利批了下来,我马上去买飞机票,同时发出电报通知他们俩父子。
在飞机上的廿多小时是我最难熬的时刻,我心跳口干,紧张之极,说不出的难受。
我叹口气。这大概就是爱情吧。
我并没有睡觉,一路在飞机上便思想我的过去未来。或者张振辉是我最后归宿。
飞机到机场的时候我已经累得倒下来,匆匆取了行李与衣物步出机场。
一出去便看见张在那里向我挥手。我呆着作不了声,心中很冲动,想哭,眼泪还没赶得及流下来,莱斯李已经冲过来抱住我的腰。
「张!」我走过去。
莱斯李像猴子似的挂在我身上。
张说:「多高兴看见你。」
「我也是。」
「我知道你的心事,不然你不会来,是不是?」
我点点头。
莱斯李在一边跳着叫着。
我们一行三人一起离开飞机场。张租了一辆车,我们直往旅馆驶去。
在车上,张紧紧的握着我的手。
他说.「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完美的人,可是,或者你应当考虑考虑,我是有诚意的。」
我说:「我也不是没有缺点的,真相可能会吓你一跳。」
张振辉问我:「这是不是意味着你答应我的求婚?」
我笑,点点头。
「我们可以结婚?」
莱斯李忽然插嘴说:「爸,你离婚还不足一个月。」
我说:「时间到了,我们再去结婚,目前先做做朋友。」我挤挤眼。
在迪士尼乐园中,我们找到了生命的真谛,我很久很久没有这么真正的轻松休息过,一向我的生活便如打仗一般,只晓得往前冲刺,以弥补心灵上的不足,现在我不需要这么做了,现在我有张振辉,还有他儿子莱斯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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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舒《五月与十二月》
哥哥与丹薇
父亲与母亲吵得不得了。
妈妈坚决不肯离婚。
父亲说:「你不跟我离婚也没有用,我天天不回来,你能拿我怎么样呢?」
妈妈说:「我不会放过你!」
父亲说:「别叫女儿看着难过,你的理智什么地方去了?」
妈妈对牢他摔东西,哭,叫。
后来父亲便不回冢,偶然放下家用,跟我说几句话,都是打听到母亲不在的时候才出现。
我问:「你真要与母亲分手?」
「是的。」
「另外有个女人?」我问。
「是。」
「她逼你离婚?」我问。
「没有。」
「那么稍迟你还是可以回来的,何必离婚,很多男人都这么做。」我说。
「都是你妈妈不好,首先叫私家侦探查我,又守住人家门口,抓住人家大叫大吵,不但她没有下台的机会,连人家都骑虎难下了。」「人家」必然是那个女子。
我很感慨。「这根本不是她的脾气,恐怕是被你激疯了。」
父亲说:「我完全不知道她目的何在,开头的时候是她要跟我离婚。你听过,女儿,晚晚吃饭的时候她都要离婚,周末我坐在家中迁就她,她骂完之后,还是要离婚,等到我忍无可忍,跑到律师楼去办妥手续,她又不肯,我不明白她。」
「我过了圣诞便要动身到美国,」我说:「你们怎么办?」
「你少理我们。」爸爸说。
「很久之前,你们是否相爱?」我问。
他不回答。
我说:「爱情变酸,快过乳酪,我很害怕。」
父亲仍然维持沉默。
我说:「我们这一代必需有心理准备,没有什么事是永恒的了。」
母亲木着一张睑,茶饭不思。
我问她:「你打算怎么样?」
「怎么样?我不见得会死,我的收入不下于他,我就是气。」
「你把事情弄糟了,你以为一闹爸就会怕,怕就会回来认错,是不是?他口头上说句错,你就原谅他?」
「他本来一向怕我。」母亲说。
「哥哥早说过,」我责备母亲,「你是太凶了,爸爸不见得怕你,怕什么?他又不向你借,他尊重你而已,他跟女秘书去喝杯咖啡你也吵半天,看现在!」
母亲不响。
「反正感情已经破裂,」我说:「你就答应他离婚吧。」
母亲说:「不用你多嘴,你放完假回去念书,哪里有这么容易的事,我早说过不放过他!」
她为这件事生我的气,不去送我飞机,父亲却到了。
我对他们没有话说。这年头,父母的事,儿女管不着,儿女的事父母也管不着。
在飞机上遇到一个叫丹薇的女孩子,跟我差不多大,是三藩市大学新生。
我们两人同校,因此攀谈起来,我告诉她许多学校中的趣事。
她长得相当漂亮,不过很沉默。
哥哥来接飞机,我把她也叫上车子,免得她人地生疏。
哥哥对她印象很好。
我帮丹薇找宿舍,买日常用品,自己也说不出来,对她竟有说不出的好感。
我有第六感,哥哥与她会有不寻常的发展。
哥哥问起父母的事,我据实告诉他,他摇头叹息。
哥说:「我记得他们是很恩爱的,每次结婚周年,都会得再度蜜月旅行,真没想到。」
我看他一眼,「总还是女人吃亏,很少听说四五十岁的太太还有机会走桃花运的。」
哥苦笑。
他与丹薇却真的走动起来。
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