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与十二月(短篇集)-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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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后悔?」他问。
「我们认识的日子还短,如此而已。」我又问:「你不怕我会后悔?」
「不怕,我有眼光。」
「那你何必问我会不会后悔?」我笑问:「礼貌?」
他开心的笑,仰起头说:「我们到欧洲蜜月旅行。」
我看着他,在任何方面来说,他还是个陌生人,但林医生风度翩翩,值得尊敬与仰慕的地方多着是,爱上他是很容易的事。
这点我很放心。
他会爱护我,对我好,负起做丈夫的责任,我可以信任他倚靠他。
我答应了林医生的求婚,决定搬进那层新公寓去,心情倒也开朗,他一句话,存了一笔小小的现款进我户口,我可以自由地运用。
司机帮我把简单的衣物搬进新居,女秘书陪我到律师楼去签屋契,大笔一挥,律师把房契交到我手中,我便是屋主。
然后我的旧房子便被租出去,租金自动转账进户口,一切简单愉快。
我回公司辞职,同事跟我说志强找我,他不相信我没上班,亲自上来过好几次,都没看见我。
我递信给经理,他很惋惜地表示,我很快便可以升职,这是他们的损失等等。
经理们都喜欢如此说,如果我再做三五年,他未必会升我职加我薪。
我微笑,毫不留恋,痛快地收拾我的东西,把它们放进一只大袋子,打算交给司机,如此结束了我七年上班生涯,德丽莎扬起一条眉,问我:「你有什么新打算?」大家都竖起了耳朵聆听。
每个人都想知道我到底得到了什么更好的机会。
我说:「我的新计划你将会是最快知道的人。」
「是吗?」她哼地一声,「你的计划很特别?」
「很特别。」我点了点头。
德丽莎不屑的走开了。
另一位好心的太太问我:「你不是打算结婚吧?每一个新娘都觉得她丈夫是最特别的一个人,你的收入不低,如非必要,婚后也不要放弃工作,身边多几个钱,活络得多。」
我很感激,小声说道:「他环境不错,他是个成名的西医,不过别说出去。」
我接受她的恭贺后,安然离去。
林医生送的订婚戒指是一粒方钻,不大不小,戴在手上非常得体。
我问:「他们都知道了吧?」
「知道了。」林医生答。
「反应如何?」我好奇的问。
林医生笑笑:「好评如潮。」
「不见得。」我也笑。
「你这孩子。」他说。
我把头伏在他胸上,陶醉地说:「只有你把我当作孩子,只有你对我好。」
他温柔地告诉我:「我会永远待你好。」
为示郑重,他在报上刊出我们俩的订婚消息。
我不相信一切竟会进行得这样顺利,现在我有大把时间做我一向渴望做的事:到青年会做运动,集古斋,学插花,开车带亲戚的孩子们出去玩,为朋友挑各式礼物,学习法文与葡萄牙文,学习开跑车,为丈夫挑选菜单及衣服,沉迷于欧洲电影……
我一下子高兴得昏晕,林医生将我自黑白的世界救出来,把我领进彩色的领域,我简直不知道怎么表示我对他的感激才好,我只会不停的说:「我希望爸爸妈妈还在,那么他们会替我高兴。」
林医生不住拍我的肩膀。
订婚消息披露之后,接到很多电话,我的「亲友」忽然多了起来,他们都有办法查到我的电话号码,真是佩服他们的关心。
对白多数乏味,像「以后安心做少奶奶了」,「你真是有福气」「年纪大的丈夫才懂得爱妻子」,「以后有什么疑难杂症,找林医生就可以,大家是亲戚,到底放心点」,千篇一律。
仍然我感激他们。
又忙着选结婚礼服,我不打算穿西方传统婚纱,选了好几件料子做旗袍。
因为林医生的年纪,我穿件白纱裙子站在他身边会令他尴尬,因此迁就点,反正我也不太爱穿那种白纱。
林医生却觉得我体贴他,我是那样的惊喜,我所做的每一件微不足道的事,他都那么欣赏与重视。
唯一不愉快的事,便是志强找上门来与我「算账」,我也知道他必然会采取这一项行动,而且保证会指着我的鼻子骂。「你这虚荣的女人。」
果然他不负我所望,女佣人请他进屋,他便立刻说:「你嫁他不外是为他的钱!」
我回答:「我很爱林医生。」
「谁相信你那鬼话!」
我本想向他解释,但觉得他根本不想明白这件事,也许他觉得败在金钱手中比较好过点吧,金钱万恶——有谁敌得过金钱呢,于是他心安理得了,他不想输给另外一个男人。
我说:「再见。」
「我替你可惜。」他说。
「谢谢。」我毫不动容。
他实在闹不下去,于是站起来走了。
志强的性格上有很大的缺憾,林医生自然比他成熟,高贵,与稳定。
然而志强以后与我无关,他会成为别人的丈夫,是别人的烦恼。
我心情愉快,即使是德丽莎也不能使我发怒。
她问我:「你是什么时候认识我爸的?」非常不服气。
我老实回答:「就是你廿五岁生日那天,你叫我到你们家的——记得吗?」
「我不该请你!」她说。
我耸了耸肩,已经迟了。
她问:「你真的爱我父亲?」
我照良心说:「是。」
「我们都不相信。」
我温和地说:「那不要紧,他相信就行。」
「骗老头子很容易。」德丽莎一支箭射过来。
我诧异地问:「你认为林医生老了吗?我的看法不一样,我认为他正当盛年,大有作为,如日方中。」
德丽莎无言了。
我不想多作解释,正如林医生所说:「不需要太多人了解。」有他做我的支持,我顿时放心了。
我们在五月结婚,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我戴一项有面网的帽子,一套浅蓝灰丝绒旗袍,一副白手套,我简直笑得合不拢嘴来,挽着林医生的手臂,开心得不得了。
林医生推推我,「你这孩子。」
我说:「我不是你的孩子,我是你的妻子。」
德丽莎说:「我一直想要这样一套珍珠耳环及项链。」
我歉意地向她笑。
我们没有请喜酒,签过证书之后本来想蜜月旅行,但因公务,林医生被逼留了下来。
我开始尝到反高潮的寂寞。
我提醒自己,我已是林太太,我的所作所为,都不能叫林医生失望。
即使看不到早出晚归的林医生,我仍是林太太。
平日我为自己安排了许多节目,尽量的忙,尽量迁就林医生的时间,他如有空,我也必需有空,多年来我习惯一个人生活,要学习以丈夫为重,颇需要一段时间。
我主动与德丽莎友善,渐渐她与我也说些知心话。
她也叫她父亲「林医生」。她说:「以前母亲是最寂寞的女人,你要当心,做林医生的太太,真会孤独至死。」
我不响。
她又说:「你们旅行的计划,推了又推,不要失望,也许在十年之后也不会实现。」
我无奈的说:「得到一些,也必然失去一些,我也可以嫁一个小职员,下了班他整晚陪我看电视剧。」我停一停,「但是我不认为会快乐。」
「你说得也对,」德丽莎叹口气,「你的问题已经解决,但是我呢,我还不知道该嫁什么人呢。」
我笑。
什么叫幸福?想那样得到那样,便是幸福,我不介一意一个人孤独,我习惯独来独往,林医生选择我,这也是道理之一。
以后的日子很长。
有时坐在豪华的跑车内,看到小家庭夫妻抱大带小的过马路,觉得他们其乐融融,并不如生癌那么痛苦,我就有点怅惘。
人生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亦舒《五月与十二月》
离婚之后
美莉跟丈夫吵架,卷了铺盖,到我家来住。
她说要离婚,问我有没有律师。
我叫她去查电话簿黄页,省得将来两夫妻和好之后,怪我的不是。
我说,「我不是离婚专家,别忘了我还是独身女子。
美莉离婚原因是丈夫时常夜归。
她问我:「他天天在外头干什么?」
我答:「喝酒、聊天、看电影、开会、轧姘头……可能性很多。」
美莉苍白着脸:「那么我怎么做才好?」
我说:「你不是要离婚吗?」
「我总盼望他回心转意。」
我冷笑一声,「我一向不盼望这种奇迹,很容易头发白的。」
「你赞成我离婚?」她问。
「我不知道,美莉,我不能替你回答这种问题。」我坦白的说:「你自己想清楚吧。」
美莉生气的说:「这年头要朋友来做什么呢?」
我笑:「根本就是。你现在才晓得呀?亲戚朋友只是吃喝的时候用的。」
美莉哭了。
「回去吧。」我说。
「我不回去受气!」她哭诉。
「他叫你受什么气呢?」我问。
「天天晚上迟回来.又不解释,平时在家并不说话,不知谁得罪了他似的,几时到老死?」
我笑,「你开始不了解他了。」
「我在呕气,你还说这种风凉话!」
我说:「我想他不再爱你了,除了爱情外,你还有什么皇牌可以留住他的人?」
「我们的女儿小莉。」
「嗯,他喜欢女儿吗?」我问。
「很喜欢。」
「有希望。」我说:「女儿在什么地方?」
「在祖母家。」她答。「
「好好的抓紧女儿,不要放松。」我说:「你娘家也有一点钱,他在乎不在乎?」
「不在乎。」美莉泄气,「他一向不喜欢我兄弟,说他们是暴发户。」
我耸耸肩:「太坏,你嫁了个有志气的男人,否则你让令尊送你们到欧洲去一趟,或是替他换一辆新车,马上又如胶如漆,大可白头偕老。」
美莉说:「如果他是那样的人,我当初也不会嫁给他。」
我说:「如果他是那样的人,你反而幸福。」
美莉嚎啕大哭。
我不是不同情她,不过旁观者很难发表意见。
她在我家住了五天,日日与我一起去上班,周末快来临的时候,我忍无可忍,打个电话给她丈夫何文惠。
我说:「把你老婆接回去吧。」
「怎么,大家老同学,不欢迎她?」
「放你的屁,说的好风凉话,」我骂,「你想把她放在我家一辈子?做人要有始有终。」
「我要求离婚。」何文惠说。
「不要对我说,你接她回家,亲自对她说。」
「我说不出口。」
「为什么?」我问。
「她不会接受这个事实,你不明白她,她自十七岁之后,没有长大过。」
我不出声。
「她肚子里除了会考时读熟的功课之外,没有增添过别的知识。」
「原来你喜欢女学者。」我讽刺他。
「我知道你不原谅我,」何文惠说:「可是你不是三姑六婆,你应当明白我的心境。为什么我一定要对牢她一辈子?」
「因为你当初选择她。」我说。
「我只能活一次,没有可能跟她再厮守下去。」他说。
「当初呢?」我勃然大怒。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你这话说得容易,可是她现在有什么机会?她一生人还有什么乐趣?你们结婚八年,叫她拖着一个六岁大的女儿怎么过下半辈子?」我用老套的「大义」责备他。
「女儿不必她理。」何文惠说:「归我,她回娘家去好了,有的是钱多的是势,不愁寂寞,天天挂八圈麻将,不就过了下半辈子?」
「话不能这么说。」
「你要我怎么样?」他问我:「守住没有爱情的婚姻?我承认我变了心,我对她不起,可是我必需离去,因为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没有挽回的余地?」
「没有。」他说。
「你找到新人了?」
「是?」
「那么你亲自跟她说好了。」
「你能为我说吗?」
「不可以。」
「OK。」他挂了电话。
晚上我回到家,美莉呆呆地坐在电视机前。
我温言问她:「没事做?」
她摇头,「没有,不想出去。」
「我陪你吃顿饭吧,我想吃咖喱。」我说:「我们一起去。」
「他不要我了,」美莉拉着我的手,「他连一个电话都不打来。」
「又怎么样呢?」我反问:「也没有人打电话给我呀。」
「他是我丈夫!」美莉说。
「他也是人呢。」我说:「凡是人都有缺点,凡是人都说谎,都不可靠,多年来你习惯两个人生活,相依为命,现在剩下你一个人,你自然是会不自在,过一阵子就好了。」
美莉急问:「你为什么会这么说?」
我正慌,不知如何开口,电话铃响了。
我接过电话,是何文惠。我马上说:「你自己跟美莉说吧。」
美莉呆呆的接过话筒,听着听着,忽然尖叫一声,扔掉电话,她号啕大哭起来,她冲到房间里去。
我把电话放好,到厨房做一件三文治吃。
一会儿看见美莉急步走出来,我拉住她,「你往哪儿去?」
「我去与他理论!」她嘶声地。
」坐下来。」我命令她。
「我要去与他说个分明——」
我大喝一声,「你给我坐下。」
她坐在我面前。
我问她,「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我——我只不过要问他,为什么不要我了……」
「不能问!」我拍着桌子,「没有他你一样要活下去,你要活得更好,你要争气。」
「我……」美莉说:「我要见见那个女人。」
「你少跟我来这一套!」我说:「这一套早就不流行了。」
我倒了一杯白开水,逼她吞下两粒镇静剂,「去睡吧。」我说。
她昏昏沉沉倒在床上,呜咽着。
「……也许只是恶梦。」她说。
「不会的,不会是恶梦,这是事实,你必需要接受这个事实。美莉,相信我,你不会死的。」
她的头埋在枕头里,只是哭。
电话铃响了,我去接听。
是何文惠,我说:「你老婆情况不妙,你来看看她好不好?」
何说:「我不会改变心意的,再见反而不好,我已经通知她娘家的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