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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部分

五月与十二月(短篇集)-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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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个该死的婚姻悲观论者!」他诅咒我。 

我哈哈大笑。 

我一向觉得两个人一起生活是违反自然的,人们结婚最主要原因不外是怕寂寞,其次是住在一起省一点。 

像美莉与我这种女人,既不愁经济,又能够自得其乐,很难动到结婚的念头。 

牡丹虽好,也还要绿叶扶持,这话是对的,可是也得看看绿叶是个什么样子,乱七八糟的叶子,不如不要,这是我的宗旨。 

美莉的人生观丰富了,这次转变对她有很大的影响,我发觉女人离婚之后,也可以活得很好,连她自己都觉得惊异。 

何文惠结婚那一天,我去观礼。 

他显得很高兴,笑得很多,并没有犯罪感。 

我也很替他高兴,我希望这个世界上每一个人都可以活得开开心心。 

新娘子有点紧张,我想说:这是第一次的缘故,第二次就不怕了。 

现在跟以前不一样,我想第二次婚姻一定会比第一次好。至少人们的思想比较成熟,懂得共同生存之道。 

                        

          


        亦舒《五月与十二月》
        

        恋爱的一天

                敏仪的写字楼庄严肃穆,益发给我自卑感。 

我把手放在裙子袋里,看她工作。 

她在打电话说英文,仿佛是在讨论一件重要的事。 

是什么令一个女子身居要职,发挥她的才能呢?真是令人羡慕的,我呆呆地看牢她。 

她放下电话,「喂!做不做翻译?赚点外快。」 

「做,什么都做。」我说:「多少钱?」 

「做一天,他们问应该付多少,他们也不知道。」 

「什么人?」我问:「他们是谁?」 

「英国电视电台广播公司。」她答。 

rBBC?」我问。 

「是的。」敏仪说:「与我们机构一向有联络。」 

「好。」我说:「你说找到人了。」 

敏仪拿起电话打过去,又说了几分钟,随手把要紧的字句记下来。 

「喏,把这张字条拿去,晚上十一点之前打电话给他们联络。」 

「我明白。」我说:「受人钱财,替人消灾。」 

然后我与敏仪与朋友出去看戏吃饭。十一点回到家坐在那里打电话做正经事。 

电话拨通了,有一个英国口音的女子说:「哈罗?」 

我说:「我是你们要找的翻译。」 

「太好了,我听敏仪说你要一千元一天?」 

「这是公价。」是吗?我也不知道,当然是这么开价。 

「但是我们的价钱没有这么高,我们的预算有限。」 

「你们的预算是多少?」现在来「着地还钱」了。 

「只能给五百。」好家伙,杀一半。 

「做什么工作?」我问。 

「我们带了摄影师与录音师,来拍一点香港的花絮,需要一个翻译。」 

「我明白,徒置区、木屋区、石板街等等。」 

她笑:「对不起。」 

「我懂得面对现实,这一切的确是存在的现象。」 

「请你尽快考虑好吧?我们明天要出发。」 

「好。」我考虑了五秒钟,「杀!」 

「太美了,我马上去通知导演。」她说。 

「喂喂喂,我怎么收费用?」我追问。 

你知道,不要以为洋人很守信用。 

「我们付现款,明天做完工就付。」她说:「你是陈小姐吧?」 

「是,谢谢。」我说:「你尽快通知我。」 

我去洗脸洗澡准备上床。 

电话铃又响了,我接过,不小心整个听筒滑在浴缸里,又拾起来。 

「喂喂!」那边问。 

「是,小姐。」我用毛巾擦乾听筒。 

「我叫芝儿,我们导演请你明晨八点半到怡东酒店集合。你尺码是大是小?我们或者可以找一个空位子出来让你坐。」 

英国人就是这样:或者,可能,也许。 

「五尺四寸半,一O四磅,吃饱时一O六。」我答:「是小还是大?」 

「那很小,可以可以。」她笑。 

我不是不讽刺的说:「谢谢你。」 

「你会准时,是不是?」她又问。 

「我认为如此。」我用标准英国语气。 

我答应去是因为我无事可做,公司又不开会,本子又没有开始写,整个人游魂似的,时间不是用来赚钱便是用来花钱,为什么不去一趟?反正咱们这些人,有事没事也在街上逛个痛快。 

那夜我没睡好,白天闹钟响才醒。连忙换上长裤衬衫,化点妆出门。 

我真是准时到的,挤在公路车里差点被窒息而死,计程车又叫不到。 

我习惯在早上起床,但不是香港。八个月来并没有这么早到达过车站。心中什么感觉也没有,太累,脑子又不清醒,没有思想。 

到怡东大堂恰好九时正。不见有英国妞。 

到询问处问,他们说BBC的人就下来。 

所以我坐在沙发上等,脸色铁青地。 

隔壁一个老太太在织毛衣。 

我痛恨迟到的人。 

再隔壁是一个年轻的外国男人,长得很端正,他搭讪地走过来,想开口。 

我厉声说:「不,我没有洋火,我不知道哪间吧最好,请你勿骚扰我!」 

「是陈吗?」一个女孩子问。 

我转头,「是」。我说:「芝儿?」 

「是。」芝儿是个红发棕眼的女孩子,一脸笑容:「这是我们的导演嘉汶。」她指向刚想搭讪的男生。 

「哦。」我傻了眼。 

嘉汶耸耸肩:「我本来想告诉她的,但是她不相信。」 

芝儿莫名其妙:「告诉什么?」 

我叹一口气:「他本来想告诉我,他是我要找的人,但是我没给他机会。我以为他是吊膀子的。」 

「看。」他笑,「谁说这是一个友善的地方?」 

芝儿笑:「有人要喝咖啡吗?」 

「车子在等呢。」嘉汶说:「走吧。」 

我问:「到什么地方?」 

「呵,徒置区、木屋区、石板街、红灯区。」他轻描淡写地答,朝我眨眨眼。 

芝儿在一边会心的笑。 

我早该知道,英国鬼没有一个是好缠的。 

我忽然觉得胃痛。我说,「我要一杯奶茶。」 

我们在咖啡座坐下来。大清早,好情调。 

我见了红茶,简直牛饮。每天早上不是喝一大杯红茶,我是不会清醒的。 

嘉汶看着我。我问:「嘉汶,是你的名字还是姓?」 

「嘉汶米勒。J他笑。太阳棕的皮肤,近眼角的小皱纹,每一条都在微笑,他很精神很年轻。 

我点点头。洋人唯一的好处是大方和气。 

「你的英文在什么地方学的?」他好奇的问。 

老土。 

我马上笑:「呵,你听过湾仔没有?我在那些有酒吧的地方做带街,学会说英文,在那里,还有人教DH劳伦斯与TS艾略脱呢。」 

嘉汶米勒为之气结,他说:「芝儿,我们从哪里找来这个翻译的?」 

r大减价五折货色。」我抢先答。 

芝儿说:「我想我们可以出发了。」她扮个鬼脸。 

他们给我看摄影程序表,事实上倒并不是很离谱,他们来拍香港动植物公园。并没有几个地方,主要的是——对,维多利亚公园。 

天气很坏,几乎跟伦敦一模一样,下0密密的雾水,我们一行五人没有雨衣没有伞,一行走过去工作。芝儿提着摄影机之脚架与拍板,她穿着一条长裙,都沾上泥斑。 

她问我:「你到底是在什么地方学的英文?」 

「在贵国呀。」我说。 

「哦?」她似乎还怀疑。 

「我是皇家美术学院的学士。」 

「上帝!什么科目?」 

「纯美术。」 

「上帝!」 

我们进度不快,但没有受妨碍。他们租了一辆平治二二OD三排座位,到什么地方都很方便。 

可是我发觉我的心情没有晨早好,替外国人做事,心头有种压力,譬如说他们把司机任意的呼来喝去,譬如说他们很温和地告诉我:「想起来真可怕,是不是?我们拥有香港。」忽然之间,我竟觉得自己像条走狗。 

因此我的话越来越少,沉默如金,没有早上的谈笑风生。 

工作得很辛苦,我们几乎没有机会坐下来,老站着或是走着,这一组人工作特别卖力,连喝杯茶的功夫都没有,在植物公园里我买了只冰淇淋吃,嘉汶米勒马上说:「你很爱吃零食?」他声音很友善,但是我知道他的意思。 

这一天下来,我的体力与太阳一起下山。芝儿的精神好得不能再好。她跳上蹦下,一身数用,这点我不能不佩服她。 

我说:「她很勤力。」 

嘉汶淡淡看芝儿一眼,「像她这样的女孩子在BBC数以打计,她如不愿意做,不知多少人在等这个职位。」 

我只好扬扬眉毛,外国也有男女不平等的时候。 

芝儿问我:「我知道我们工作超时,你没有约会吧,你不介意吧?」虚伪。 

「不不。」我说。心里诅咒着,但是我必须把事情做好!不是吗。不能给外国人看小。人往往在敌人面前特别争气,特别自爱。 

我为他们翻译每一个路牌,每个路人作出来的评论,他们访问市民的时候我在一边盯着留神,疲倦得舌头打结,他们说我做得极好极尽责。 

终于在七点正他们放工。我摊开手心,他们把港币付给我,叫我签收条。 

嘉汶米勒忽然说:「与我们晚餐好不好陈?」 

我摇摇头。我快要崩溃了。恕不能再为他们点咕噜肉与叉烧包。我不是中国娃娃。 

我坐计程车回家。 

在车子中睡着,司机说:「小姐,到了,到了。」 

我多付五块钱小费。 

真不值得,我打个呵欠,我得好好的睡一觉补回来才行。这个意思是不接电话,我把插苏拔掉。 

所以我名正言顺的上床去睡。 

我一直到第二天下午五点半才起来。没有事做,坐在电视对面喝西柚汁,阳光斜斜的照在茶几上。 

我告诉自己,呵,已近尾声了。像我一样,周末还孵在家中。我接好电话线。 

电话铃响起来,我精神一振,无论是谁,如果他约我,我一定会出去,真的。 

但是我老板的女秘书说:「陈小姐,明天上午九时开会,请你准时到会议室。」 

「是!」我说着摔了电话。 

这些电话,即使不听,也永远没有损失,我再把插苏拉出。 

明天九点,我真应该马上再回床睡,否则还起不来。 

结果看了一夜的武侠小说。喏,神雕侠侣,并且万试万验地为杨过落泪。不过明天,明天要把赚到的钞票,全数花光。 

开会时我一直嚼香口糖。同事忽然面目可爱起来,至少都是黄皮肤,混球也还是同种类的混球。 

女秘书说:「有电话找你,陈小姐。」 

「找谁?」我抬起头。 

「陈小姐,我们只有你姓陈。」女秘书几乎不耐烦起来。 

我去接电话。「喂,什么事?我在开会,请稍后打来。」 

「陈?」说的是英文,「你家的电话永远不通!我找得你好惨。多方面打听,才知道你在这里。」 

我问:「你是谁?」我真不知道,现在爱说英文的假洋鬼子极多。 

对方吸进一口气,隔了好一会儿才说:「嘉汶米勒。」 

「哦,米勒先生,有何贵干?」我很不耐烦。 

「我想……请你吃晚饭。」神经。 

「别客气了。」我拒绝:「我很忙,开会要过钟,心领啦,谢谢。」我挂了电话。 

我坐回原位,把头枕在手臂上,听别人发话,这真是最舒服的位置呢,睡着了也没人知道,我吐出口香糖,把一粒陈皮梅放进口中。 

有人敲会议室的门,女秘书去开门,门外有人气急败坏的说:「我找陈小姐,他们说她在这里开会。」 

声音好熟。我转头一看,是嘉汶米勒。老天!他到我们办公室来做什么?我霍地站起来。 

他也看到了我,「陈!」 

我连忙把他拉出会议室,但是同事们已投来暧昧含笑的眼光。这令我很生气。 

我关上了门,问他:「你找我干吗?怎么到这里来?」 

大堂中来来往往的同事更多,盯着我们的人不知有多少。呵这一回正是:跳到黄河洗不清,未吃羊肉一身骚,不由我又惊又怒。 

「我……」他看着我,「我想见见你。」 

这句话包含的意思太多,我再笨也知道事态有点不寻常,不自觉呆了三分。 

我看着他孩子气的脸,焦急的神情,渴望的眼光。 

我说:「你不是早该回伦敦了吗?」 

「明天,所以我今天一定要找到你。」 

女秘书开门出来,「陈小姐,请你回来开会。」 

「知道。」我说。 

他似乎听懂了,「为我,陈,为我做一天逃兵。」 

「可是他们会炒我鱿鱼呢。」我说。 

「他们不会的。」他笑一个充满忧郁的笑。「他们需要你,我看得出来。」 

我并不是浪漫的傻子,他走了我还得活下去,在香港。 

我说:「我五时正下班,你在大门口等我,我只能做到那样。」 

他并没有抗议,他只是默默的看着我,驯服地点头。 

我进会议室,把门关好。 

但是时间爬得像蜗牛似,每个人说的都是废话。 

午餐我们把饭盒子叫上来吃,我拨了两口,实在吃不下去,把饭盒推开一旁。 

我要溜下去兜一个圈子。我的运气要待八时才会好转呢,开会的时候永远是阳光普照,好不容易轮到坐游艇的时候,又阴雨霏霏。 

老板问:「你想溜开?」 

我答:「我上女厕,要不要派女秘书钉住我?」 

我从楼梯走到大堂,玻璃门照出毫无欢容的脸。 

我的心一震,因为嘉汶米勒并没有离开,他坐在石阶上。 

我急忙叫他,「喂!你坐在这里多久了?想坐到几时?」 

他转头,看见我,他温和地笑,「我知道你会下来的。」 

我坐在他身边,我说:「人都是向私的,你这样做莫非是为了满足自己。」 

「我想我爱上你了呢。」他悄声说。 

我微笑,「你弄错了。你在异乡寂寞,没事可做,故意要强逼自己恋爱来消磨时间,以前人们恋爱一次当是呕心沥血,现在不过是看场电影般,不过由自己主演而已,我不想客串你的配角。」 

「你非常的愤世疾俗。」他说。 

「并不是,你可以说我洞悉世倩。」 

「为什么?」 

「我勇于面对现实,事实既然如此,为甚么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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