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舟-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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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的病怎样,大夫?”
“为什么才来?他很危急。前几天,我们曾劝他暂不出院,他不听。平时,他也不太配合我们,总以自己久病成医而获得的一知半解的医疗知识来干扰我们的治疗。”
“真不该让他出院的。”李欣急忙插话,她擦擦眼睛。
医生望着她,又回过头来对曲羽摊摊手说:“他并非不清楚自己的病情,我这里十几名肿瘤患者,只有他是很逞强的……对他这种晚期病人,有时,我们也只好迁就迁就……现在我们只能尽力抢救吧。”医生轻描淡写地说完,一副司空见惯等闲事的架式,又急匆匆地应付别的病人去了。
曲羽完全听清了医生所说的“晚期”二字和“尽力抢救”的话,又象是根本没听清,什么也没听到。他六神无主地在沙发上坐下。片刻,一丝良好的直觉告诉他,曲商不会有事的。抢救室里面只听到有些忙乱的声响,曲商沉重的呼吸宛如力竭的纤夫拉着千钧重荷从深谷中往上爬……他几次趁医生们不防备推门进去,始终没见到曲商好转的迹象——“上帝,你快创造奇迹!”他继续祷告。
不知不觉两三个小时过去了,病人的灵魂还在海阔天空中漫游,无始无终。忽然,如同远处飘来声轻细的,熟悉的声音:“……家……我要回家……”
曲羽听明白了,是曲商在说话。他立即撞门进去,护士已将水放到他的唇边,曲商有节奏地咽着,许久,终于睁开眼睛。
“上帝,谢谢你。”曲羽由衷地默念着,挤到床前,发抖地抓着曲商的手,忘了言语。过了好几分钟,才说道:“你为什么要瞒我?”他鼻子发酸。两位医生把他劝住,曲商脸上恢复了血色,他艰难地浮出一丝笑:“干嘛,没事的。”
曲羽经历了一次生离死别,坐在兄长的病床前,有如脱虚一般。他默默地想着过去,说道:“我给家里打个电话,让嫂子来一趟,父母年岁大,就暂不来了。”
“不,不用!你不要打。你应该放心,我没事的,刚才不就是晕了一阵吗?在国外时我也晕过,现在不是依然好好的。放心,我还找过几位算命先生算过,都说没事的。”
曲商的话让曲羽稍稍放心,又是两个小时过去了,天已完全暗了下来,曲商的病趋于稳定,并且好转,忙了六七个小时的医生们陆续地回去休息,用餐,两外护士在隔壁的值班室整理器材。曲商的精神恢复了,几乎和平时没有两样,曲羽渐渐安心。他相信曲商无大碍,相信奇迹是可以产生的,相信死神决不可能轻易地拖走坚强的兄长,医生们危言耸听了。曲商问:“两个地方,你都去了解过了吗?谈谈你的看法,我打算出院后立即去洽谈。”
李欣告诫他少说话,先休息,但曲商精神格外的好了,他说:“没关系的,你说吧,曲羽,我听着,不说话就是。”
曲羽简单将两处作了个比较,告诉他自己倾向于跨江大桥处的铺面。曲商插话说:“好吧,就按你说的。”
夜已经深了,李欣忽然想起曲羽还没有用午餐,医院里的餐厅早已关门,她向曲羽建议:“你去外面看看,还有没有小食店,先填填肚子,这儿我照看着就是。”
经她提醒,曲羽才发现自己早已饥肠咕噜。他站起身,刚迈步就一个踉跄,忙扶住门,定定神,回头望了兄长一眼,曲商让他快去,他带上门,向外走去。走过两条街,他发现所有的餐馆、小食店都已关门了,街上冷冷清清,夜风透着寒意。他又走了十来分钟,走到夜市区,夜市已接近尾声,好不容易才找到家即将关门的面馆,他忙叫店主煮碗面,店主漫不经意地应着。曲羽坐在桌旁,回想着刚才兄长的情形,脑际闪过一个概念:会不会是传说中的回光返照?又觉得不可能。但是,曲商的病是不轻的,自己应该作好最坏的心理准备。他又想到给家里打个电话,于是掏出手机,准备拨村办公室的电话,忽然仍就觉得兄长是坚强的,绝不可能出意外,过两日再再告诉家里也行,于是他放下手机,不片刻,又想到为防万一,应该尽快间接向兄长询问与家里以后相关的事……此时,店主将面煮好捧了上来,曲羽不再乱想,匆匆吃过,原路返回。
殊不知,就在他这一来一去近三十分钟的时间,曲商的病又急转直下,刚才的苏醒,正是回光返照。当曲羽走回医院重症监护区的时候,老远就看见抢救曲商的病房内灯光透明,又是一片忙碌的白色身影,有位医生在吩咐快快注射强心针,升压针。他心惊胆颤地加快脚步跑去,还没进屋,里面已传来李欣抽泣声,他急急忙忙地冲到曲商的病床前,曲商头搭在枕上,脸色雪白,又是双目紧闭、嘴唇紧闭、嘴角渗着血丝,两个医生正在手忙脚乱地做人工呼吸……
“你刚离开一会儿,他忽然说疼,接着就昏了过去。”李欣哭着说。
……十分钟……十五分钟……三十分钟,曲商成了任抢救医生搓揉的布袋人——一切都无用了。曲羽没来得及再和曲商说一句话,抢救医生放弃了抢救,一位年老的走到他面前,歉意地说:“真抱歉,我们已经尽力了,你看……?”
曲羽怔怔地站着,头脑中一片空白,寒彻心腑。他盯着插在兄长手背上的四五个已停滴的还未被医生摘去的吊瓶,用力掐住自己左手腕,想使自己从剧痛中醒来,以证明眼前只是一场噩梦——不是梦,死了,曲商的确死了。曲羽想放声大哭,可痛极无泪,痛极无声。他撇开哭成一团的李欣,撇开乱哄哄的人群,没头没脑地往外走,走出医院大门,白色的月光笼罩在中宁的上空,无数路灯灯杆中邪般地立着,偶尔一辆车驶过,除之而外,街上再没有什么,包括人。行道树撇下的影子阴森可怕,他发着抖,寒颤象上涨的潮水,一浪推着一浪,他沿着无人的街走,快速地走,用小跑的方式抵御惊恐,任凭两只脚把自己送到任何地方。走过一条条的街道,走过一座座的大厦,凌晨三点钟,又莫名其妙地回到了医院,瘫软在医院大厅的排椅上,惊恐使他缩成了一团、一撮……成了三维为零的一个点。
曲商的遗体已经被收拾妥当,正准备送往冷冻室,刚刚到来的中宁酒厂的几位负责人开始商量如何办理后事,曲羽勉强控制住自己,走到兄长的遗体前,揭开覆在他面上的白布,紧紧抓住兄长冰凉的手&;not;…你就这样走了吗?你为什么要死亡?你知道死亡是什么吗?死亡就是十一月五日凌晨零点五分停止呼吸,你知道吗?……你停止呼吸的时候,我们还在绕着一颗已经存在了五十亿年的恒星运动,银河系还在以每秒七百公里的速度旋转……你已经死了!
死是什么?是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五日以后的日子已经不再和你相关;幸福、痛苦、拯救家庭、创办事业不再与你相关;现在、明天、明天以后,你的心中不再会有曲羽、中宁、妻子、儿子、父母、家的概念,是吗?可是你为什么得到这个仓促的结局?
蒋小枫来了,经历了两次与亲人死别的他没有更好的方法安慰朋友,只有静静地陪他坐着,陪他度过这段最脆弱的时期,他成了曲羽的救星。曲羽忽然间再也不觉得蒋小枫天真,幼稚,而是强大的依靠。
“你知道吗?他是我的精神友点,是我的自豪,他不该离去的。上帝,如果你让他复生,我愿意从中宁开始,一步一磕头,磕到你诞生的地方。上帝,你为什么突然间抽走了我曲羽存在的信心?”他抓着蒋小枫的手哭着,类乎自言自语。
从没经历过如此大事的曲羽完全不知道在这个陌生的他乡怎么处理兄长的后事,他将自己的四万元全部取出来,打算委托给附近的丧葬公司办,他刚准备去联系,就被中宁酒厂的来人止住了。据说孙浩已发下话来,曲商为中宁酒厂的发展作了很大的贡献,他的早逝是中宁酒厂的损失,中宁酒厂再穷,也不能对不住亡者。现在酒厂已经成立了以孙浩为组长的治丧委员会,全权处理曲商的后事。也就是说,曲羽用不着去花费。他有些过意不去,执意要承担部分费用,中宁酒厂具体负责治丧工作的办公室人员坚决地婉拒了。李欣暗暗拉拉他,曲羽只得作罢。
“你自去为你的兄长守灵吧,不要搅了别人的安排。”待办公室人员去后,李欣对他说。
治丧委员会已经把曲商突然去世的消息急电告诉了老家的父母和嫂子,并已安排正在天居出差的一名科员随车将他们接来。灵堂已经布置好,蒋小枫陪曲羽在灵前坐着,边焚烧纸钱、冥币,来吊曲商的他的生前同事朋友开始一个接一个,一拨接一拨的到来灵前,各自如上班报到般在在曲商的遗像前点上几支香,焚上几张纸,然后离开,或到灵堂外打麻将,用博彩的方式祭奠亡灵是最流行的。陆陆续续送来的花圈排满灵堂两侧,治丧委专门有人应酬接待,曲羽免了很多麻烦。曲羽第一次见到曲商两个字出现在花圈上,又是一阵恍惚,心魄动荡,他茫然地望着花圈向蒋小枫说:“这是怎么回事?”
“眼下也许我最能理解你的心情,没办法,过去的就过去了吧。你不是自许最坚强,要我以你为范吗?如今你不坚强也得坚强。”
“我真想让中宁化为平地,让它从我的眼前和记忆中消失。”
李欣过来,把曲羽叫到一边,低声说:“你的嫂子和家人即将到来,我再也不便呆在此处,也不能见你兄长最后一面了。我,痛苦也许不亚于你嫂子,但我要回去了。我认为,你应该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知道吗?你兄长虽然不曾告诉我,我可隐约了解,他有一大笔存款,原准备办公司的,但没人清楚他放在什么地方,包括我。假如他已经告诉你,那你应该想办法处理此事,迟则生变。因为,对中宁酒厂的某些事情,我比你了解。”
李欣的提醒使曲羽回过神来,他想起了此事,望着李欣,木然无知。
“他没有告诉你?”
“没有。”
“我估摸他不曾告诉你,因为他太怕死亡,不敢面对死亡,没有勇气考虑一点必要的交待以备不测。他也许还没想到自己会去得如此急促。我常时不便和他谈论此事,看来你只能慢慢地查了。”
“不用去查,由它去吧。”曲羽万念俱灰地说。
“那这事过后再说,你已整整两天没睡,休息一下吧。”
巨大的打击使曲羽的困意莫名其妙的消失了。曲商已离去了两天,他依然梦一般的感到只有半个小时的时间。李欣从包里取出一个信封,说:“我的一位朋友,得知你兄长去世的消息后,让我送来五千元慰问金,转给你,你收下吧。”
“是谁?”曲羽问。
“我的一位经济富足的朋友,几千元人家没当回事。”
“是谁?”曲羽重复问。
李欣说:“不必打听。因为,这位朋友,非常迷信。两个月前,她被一位端公说有大灾难,必须用匿名给某位陌生死者送一次丧礼的方式才能化解。她好不容易才碰上这次机会,你就不要再打听了吧,成全她,否则不灵的。”
曲羽捏着沉甸甸的信封,望着离去的李欣,一头雾水。
父亲、母亲和嫂子还没有到来,负责治丧工作的一位工作员这天中午匆匆赶来告诉曲羽:“对不起,我们把曲经理去世的消息告诉你家里时,你年迈的父母很悲痛,几乎同时病倒,但不碍事。你嫂子乘我们的车同来,因车赶得急,车速过快,在距天居十公里的地方撞到路旁的树上,你嫂子和车上的人员都受了伤,幸好都是轻伤,你嫂子伤在脚上,暂时不能来了,正在当地医院里。我们已留人在你老家照看二位老人,你看行吗?”
曲羽听得心急如焚,他详细询问了几位伤者的情况,确实伤不重,才勉强放心。他谢过工作员,说道:“他们此时不能来,也罢。否则到此只能徒劳增添痛苦,待事情完后再考虑,你们按安排进行得了。”
第三天,曲商的遗体从冷冻室里移出来。曲商的身上、面上都结上了一层薄薄的霜,遗体的面部有些变型,不忍卒看。随即,整容师进行了整容。十点钟,遗体告别仪式结束后,遗体被移上了火化场的车,中宁酒厂找来十几个小车尾随其后,车队缓缓的向火化场开去。
……随着火化工人的手将按钮按下,曲商的遗体被自动送进开启的火化机,“哐”一声冷漠的脆响,火化机进门关上。曲羽坐在火化机旁,机内传来沉闷猛烈的燃烧声音,吞没了他热烈的梦想……
一分钟……五分钟……十五分钟……二十分钟——一年……五年……十五年……二十年,二十年前的一天,是你教曲羽唱第一支歌:幸福不是毛毛雨,不会自己从天上掉下来……你让曲羽第一次听到了在太阳岛上;第一次听到了晚风轻拂澎湖湾……那时家里很穷,每日三餐只有红薯充饥;那时咱们缺穿的,常衣不蔽体;那时家里黄土盖墙茅盖屋,可我们很快乐……你为什么要在现在,在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七日上午十一时被火化机吞没,你要做什么?你将过去留在曲羽的记忆中,曲羽将如何处置?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二十年前,你念完高中后就匆匆地挑起了家里的希望,去做代课教师,成了我们全家的骄傲,你的每一封信,第一次回家都给我们带来了无穷的快乐……这么多年来,你在中宁艰难跋涉,走向成功,让我们全家自豪,这个宝贵的自豪让我们知道了生活的甜蜜……你为什么要放下这些,残忍地闭上嘴唇,尔后瞳孔放大,尔后垂下头,尔后手脚冰凉,尔后僵硬,尔后进入火化机?如今,你从里面出来,成为一堆粉末,你今天用这种方式,准备表达一个什么意思?明天,我曲羽将凭什么继续下去?
时间啊,你真的不可逆吗?你果真只能无情地指向一端?生命的箭头只能由生向死,而不能由死向生?可又有谁说六十亿年后宇宙收缩,所有存在过的将会随时间的反向而反向再现?也就是说,一百二十亿年以后,我们还有相见的机会?那时,曲羽将会第一个在火化机的进口处,将你迎出来,是吗?………
中午,简单的追悼会后,曲商的骨灰被送往中宁南山公墓。放在公墓西角选定的墓穴中,然后覆上土,然后盖上花岗石盖,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