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舟-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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募依铩!
“破堂主人”的家装饰很考究,从缅甸进口的楠木地板,清一色的仿古家具,一个中式一个西式两个客厅,均中悬琉璃灯,煜煜生辉,还有单独的书画室。此是华居,显非破堂。中式客厅正方有主人手书的两幅字:“实事求是”、“难得糊涂”,主人将两个性质迥异的处世格语并列一室,也许自有其精妙的用意。家庭服务员收下薄礼后,给二位年青的客人沏了茶,二人从服务员口中得知,主人一般不允许人进入他的书画室,以免画室沾染尘气,在家作画时,更不容许人打挠,于是,他们在客厅少坐休息。
“破堂主人”正在书画室里挥毫画竹,半晌完成一幅。接着反剪双手,绕着画案边踱边欣赏,边点头吟赞:“人品既高矣,气韵不得不高;气韵既高矣,生动不得不至;所谓神之又神,而能精焉!”这是他献给自己的鲜花一束。
一幅既成,他才走出画室应酬客人,曲羽认真地恭维说:“您的书画作品已遍布了整个中宁,让中宁城市墨香馥郁了,您提升了咱们城市的文化品位,中宁有您,乃中宁之幸。”
主人一挥手:“不完全是那么回事,你们在市上见到的我的字画,只有一部分是真迹,据我了解,不少是那些倒行不行的、伪劣艺术家的仿制品。咳!这一批艺术界的败类,以沾惹名家,蛀食名家,作贱传统艺术为务。总有一天,他们会受到天谴的。”
“破堂主人”自许为艺术的徒,有客人拜访上门,他总是口不离诗书画。他老对客人讲,艺术是圣洁的,能让人灵魂升华。不一会,他又说艺术能使人淡泊自宁。见自己的观点均得到了客人的赞许,他就进一步指出:艺术还可以防止腐败,并以自己为例。客人听着,几乎想附和着建议用推广艺术而取代反贪局。
“破堂主人”擅长画竹,画大自然中的竹。他说,竹就代表了本人的品质。他又说他有两个夫人,一个是和自己相濡以沫近四十年的妻子,另一个夫人就是竹可谓竹妻竹子。这种有违婚姻法的家庭不仅不受法律的约束,也成功地体现了人与自然的和谐。他又说,除竹妻而外,他有三位情人:梅兰菊。——雅如斯,足以垂范政僚。
“破堂主人”基本上把到他家里的客人都当成了听众,曲羽又随意敬佩主人栖身宦海而不沉于宦海,超然中有所作为,不慕名利、恬淡、不躁不怒不嗔的古典清流人士风范。“破堂主人”拈须微笑、颔首,谦虚地认为:平和超脱,从不发脾气,能达观地看待一切,确实是古今书画名家们共同的习性,但他从自己身上反而感觉不到了,言下之意已经与他们彻底同化了。说到此处,他忽然想起日前发生的一件事,让他不可接受。接着他快速地走进书画室,取来一本书画杂志,往二人面前一放,翻到其中第二十五页,曲羽和蒋小枫仔细看,原来杂志上登载了篇广东某位青年评论家的评论。文章在谈到国画四君子中的竹时,很刻薄地认为那些靠三竿两竹在画坛上求生的人,没必要再存在下去,可以提前到阎王爷面前报到。国画四君子陈旧得早该被送进太平间。这篇文章使得常以竹妻竹子自许的“破堂主人”非常生气,今天他第一次向客人表露,不自觉地用一种受委曲,博求理解和支持的弱者口气说,这种臭杂志的臭文章,是在侮辱国画艺术,是踩在传统国粹上胡言乱语,随意大小便;是缺乏修养的“民族劣根”的表现,他不能无动于衷。他指出,文章的作者不点名地如此恶毒攻击画竹的画家,“靠三竿两竹生存”,实质是出于嫉妒,是在骂他“破堂主人”,是想骂龙出名!他指出,几十年来以竹为伴,以竹为志的自己受到了极大的侮辱。说着,他又说幸而“有一位不知名的、富有正义感的学者”得知此事后“义愤填膺”,写了篇“颇有分量”的反驳文章,文章的样稿正寄在他这儿。接着他回身取出这个样稿以示二人,稿中一个段落云:
“云老先生自六岁学艺始,就以文与可,郑板桥为范式,从此与竹结下了不解之缘……五五年,为纪念抗日战争胜利十周年,他饱蘸深情,挥毫写下竹三竿,以讴歌中国人民不屈不挠的崇高精神,并获奖;三年困难时期,他更加刻苦地观察竹的风姿,体会竹的精神风彩,从未间断地画竹,用以激励自己同全国人民共渡难关……六六年,为反对“文化大革命”,他无声地挥动手中的笔画竹,用以预示中华民族不会被暂时的乌云遮住,依然会傲然挺立;七一年初,他又曾聚精会神的画竹一幅,悬于中堂,暗示林彪、四人帮必败,人民必胜;七八年,正值人到中年之际,云老用强健的笔锋,尽情地表现春天之竹,寓指改革开放的第一春即将来临……九二年,邓小平同志南巡前昔,他就预感到将有一件对中华民族产生重大影响的事要发生,立即拿起手中的巨笔,画春天之竹,寓指又一个春天的来临……”——“破堂主人”与竹的渊缘,可谓罄竹难书,中国半个世纪的风云大事,都和他的竹相关,如果不是他每逢历史的关键时期画竹写竹,整个中华民族的近现代史就可能要作重大改写。“破堂主人”见二人溜览完这个的简稿,又搬出两本厚厚的书,一本是《古今画坛名家录》,另一本是《当代名家辞典》,分别从273页和678页上指出自己的名字简历,再拍拍:“尔曹还能否定吗?”
二人恭敬地捧着两本书看,《古今画坛名家录》上录有古今名家近二万人,以姓氏笔画为序,云尚清远远排在了吴道子、苏轼、张择端、黄公望等历代名家之前。《当代名家辞典》中关于他的内容与前本无异。客人将书放好,主人再将质问:尔曹还能否定吗?——他大概把客人当成了“尔曹”,客人忙忙的洗脱嫌疑:“不可能了,他们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破堂主人”终于把气压下来,激动的声音趋于平缓,他抚着足以让他名垂不朽的两本封神榜,向二人解释:“这两本书上的东西,我很清楚,有极少数人是花了钱才排上去的,但是,我没花上一分钱,同吴道子、吴历、吴镇、张大千、齐白石他们一样,没花上一分钱。”
二人不禁为他敢把自己同已故之人混为一谈的胆量和模糊生死界线的达观精神所折服。
有了两三次来往作为铺垫后,曲羽准备迈出第一步,但他总感到和“破堂主人”打交道很吃力,不仅自己对他没甚好感,自己也不应该是他的言语对象。但几次他却很有兴致地对自己谈到了些知己式的话题,他有些奇怪,于是把它解释成他待人和善的缘故,这正好。可以后两次,他试图把话题引向自己的目的之下时,却总办不到。“破堂主人”除了问过他以前写过些什么文章,发表过什么诗歌、杂文外,就只谈自己的艺术,不停地向客人展示自己,介绍自己,别人听犹不及,更无暇言他,最后曲羽不得不揣着毫无意思的书画赠品回去。
其实“破堂主人”很少接待年青人,他对曲羽特别的礼遇,这一点在再后的几次造访中曲羽已感觉出来了,他有些纳闷。平时,“破堂主人”在谈到般文艺青年时,总以不屑的口吻说,时下的这些小青年懂什么?他更不愿接待书画圈子里的年青人,一次闲谈中他说起,曾有两回,几名大学国画系的青年人慕名来访,都被他拒之门外。看来并非他相交和交谈对象的曲羽不仅能拜访他,还能登堂入室,还被他挽留陪聊、回访,曲羽开始怀疑他对自己的礼遇后面一定有特别的内容。
他的怀疑是正确的,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和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亲近。今年“破堂主人”的花甲之年,为对自己多年的宦海、艺海沉浮作个总结交待,两年前他就在私下筹写自传,此事一直不为人知。他打算最终以出人意料的方式为六十年人生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现在数十万字的自传材料已经准备完成,并动笔写了部分,但很不满意,因为自传毕竟不同于党政文章,而且他早已厌倦了文字写作。他一直在物色有较好文字功底的人为之捉笔。自从碰到曲羽后,经过几番接触,他发现曲羽能胜任,是很适合的人选,况且无业。于是在曲羽和蒋小枫最后一次拜访他之后的次日,他又回访了曲羽,向他谈了自己的打算,他说自己痴于书画,不愿他顾此事。曲羽第一次碰到找人写自传的事,很奇怪,苦于推销工作停止后无事,他二话不说就应承下来。随后,“破堂主人”主动向他谈起酬劳的事:“这是一个交易的时代,是商品经济的时代,我不会让你白忙的。”
曲羽好不容易从他口中听到一句诗书画之外的话,“破堂主人”要求他,在三个月以内完成,也就是说,六月底前做完,他付给他五千元酬劳。
“此话就见外了,能为您老效力,我求之不得,怎敢言酬?”
“那好,就这样定,另外注意,此事不足与外人道。”云尚清要求。曲羽表示照办。
“破堂主人”离开后,曲羽逐渐明白了此人大概是富日子过膩了,到了“玩”的境界,玩了艺术玩自传了。蒋小枫向他建议;“报酬,到时你就不必收,只求他为你搭桥,廉价承包到那个策划部,不是顺理成章吗?”
总难开口的事,难道果真要如此达成?曲羽慨叹道。
过了两天,曲羽将云尚清提供的资料和部分半成品章节取来,开始熟悉内容。据资料显示,云尚清四岁入学,聪慧过人,过目成诵;六岁学艺,少年有成。半成品章节里,主人公一路辉煌得令人嫉妒,但某些内容涉嫌虚构。稿中罗列了他出世和从政以来获得的各种荣誉和工作成就,如“杰出画家证书”;“第二届老年书画大赛一等奖”;在担任区县主要领导期间,每一年的百姓收入增长数目,以及修了多少公路、搞了什么水利工程,他把同僚们的功劳都借调到自己的文章里做摆设。另外,从资料中还可以看出,云尚清有许多的别号、雅号,除“破堂主人”外,还有诸如“无我”、“道斋”、“野老”、“清居士”、“涵虚”,宛如精明间谍随备在身的大沓异名身份证。曲羽把“破堂主人”的材料和稿件拿在手里翻看,每每不到十页就想瞌睡。用冷水浴面,刺激神经再看,不到十页又要睡去,不得已,他用力掐痛自己,看来要翻完这二十万字左右的东西,得要拿出点头悬梁、锥刺股的古典办法才行。用了近两周的时间,他将资料翻看了一遍,可头脑空空,没记下什么。“破堂主人”的资料中有一个重要的内容是纯理论文章,因为八十年代以前,他都活跃在市理论界。曲羽一路看去,二十年中,他曾写文章拥护“大跃进”,尔后又写文章批判过“大跃进”;他曾写文章论证过“农业学大寨”的正确,后来又写文章指出“农业学大寨”的错误;他曾写文章为“反击右倾翻案风”助威,后来又写文章反“反击右倾翻案风”;他曾热烈地地拥护过“两个凡是”,后来又大张旗鼓地批判“两个凡是”。篇篇立场相反的文章开场时都有马克思、恩格斯的原话护航,都是说理的经典至文,至于它们所论证的东西为什么对,为什么错已显得次要了。这种已经把马、恩、列、斯、毛玩得百炼钢成绕指柔的功夫显然是修为层次极高的理论家才具备的。资料更显示,他在过去几十年间,几乎都把自己软禁在马列主义的花园里,不时仰视天而俯画地,辛苦地推算资本主义灭亡的时间表和社会主义胜利的途径。这些文章大都是五十及六七十年代的,他舍不得去掉,又用九十年代的观点进行了局部修正、挖补。曲羽念起来老感到牙碜,不好施工,建议他干脆删掉。“破堂主人”死活不愿意,曲羽猜想他是想把自己梳妆成书法家,画家,诗人,但对理论内容始终感到碍眼,一天,他一边翻了一番看稿件一边试着问:“加上理论部分是为了完善……这个……先生你的形象,使你成为经得起……检验……的理论家……是吗?”
曲羽找不到委婉隐涩的话可用,“破堂主人”也找不到恰当的话表明自己认可他的意思而不同意他的说法,说:“嗯,暂时……可以这么认为,确切地说,是自传的……新的尝试的需要。噢,噢,是要体现历史痕迹,对对对,是历史痕迹。”
曲羽再度把这堆死资料翻看,“破堂主人”的资料中涉及的从政时期作主要领导时代即八十年代后期的讲话内容,也要重新梳理、组合。要把他在不同场合,不同时间发表那些他舍不得丢弃的,但又互相敌视的、各自为阵的论调修改或协调起来。这还是其次,更主要的是变化太快的时代使他的文字落伍,其行文有强权者自以为是的口气和蛮横色彩,曲羽感到不适合,要把这部分内容整体改换,工程量太大,局部修葺,又担心引起整体坍塌,更麻烦。斟酌了十来天,他勉强参照其半成品自传的章节拟出个行文的路子和修改单间意向。向“破堂主人”征求看法,“破堂主人”听了他的写作方案,大致认可。他告诉曲羽,他长期从政,思维较为刻板的缘故,写出的章节文字板结。他希望曲羽拿出点小说的技巧,充分发挥想象力,把死材料激活,甚至可以添补些有吸引力的情节,哪怕偶尔制造点悬念也行。曲羽表示照办。回去后,他开始参看他的书画艺术类资料。
书画类资料做起来本该单纯些,除了材料罗列,应该没有特别的要求,但“破堂主人”自传的要求非同一般,他再次强调说他早已看出不少人的自传就是因为是材料的罗列,使内容寡味而淹没无闻。因此他要求曲羽除了发挥小说想象力加以串联外,书画部分内容尤其要加强理论成分。书画艺术理论是“破堂主人”较为薄弱的一面,曲羽发现他的这部分理论是将马克思、黑格尔等人的某些议论裁取拼合成的,感到别扭,他宁愿阐发一通不正确的个人见解,也不愿把先哲们的文字割裂掺在其中。最后他决定将工作分为两步做,第一步罗列整理死资料,大致整理清析后再按“破堂主人”的要求充分发挥小说想象力,参考自己看过的某些小说,虚构几万字的动人情节把它串联起来。第二步再收拾其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