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儿在林梢-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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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手忙脚乱的从雪球嘴里抢电线,晓霜在一边笑弯了腰。江浩一面推开小雪球,一面嚷著:
“大哥,你知道就好……滚开!小雪球!噢……大哥,我不是跟你说话……小雪球,混蛋!
噢……大哥,我没骂你呀!我是在和一只小狗说话……哦,我很好,没生病,没发烧,绝不
骗你……要命!雪球……”
晓霜笑得滚倒在床上去了。
“老四,”江淮忍耐的说:“你到底在做什么?你在开舞会吗?你喝了酒,是不是?”
“没有,大哥,我一滴酒都没沾,也没开舞会……雪球!你这个混帐东西,你怎么咬起
我的鼻子来了!晓霜,你还不管它,你故意让它跟我闹……哎哟!要命……”
“老四,”江淮叹了口气:“你生活得怎么样?你开心吗?听你的声音,虽然很失常,
但是最起码,你好像很兴奋……”“我开心,开心极了!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江浩慌忙
说:“好了,大哥!我再打给你,要不然,我的鼻子不保!”
挂断了电话,他望著晓霜。
“你这个坏蛋!”他大叫:“你叫雪球来咬我鼻子,我跟你算帐!”她跳起身,笑著躲
往了屋角。
“噢,大哥,没有,大哥,不是,大哥……”她学著他的声音:“你有个好哥哥啊!”
“是的,”他沉静了一下,脸色郑重了:“我有个最好的哥哥!他帮我缴学费,照顾全
家的生活,给我买唱机,让我生活得像个王子!”她叹了口气。“这种幸福,不是每个人都
能有的!”
他看看她。“你没有兄弟姐妹?”“没有。”“你会喜欢我大哥!”他热烈的说:“他
比我大十岁,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等将来,我介绍你认识他,你一定会喜欢他!他又有学
问,又有深度,又有思想,又能干,又热情!”
“哼!”她耸耸肩。“真有这种人,可以送进博物馆做人类标本!”“你——”他掀起
眉毛:“可不许拿我哥当笑话……”
她俯身抱起小雪球,把面颊偎在那小狗毛茸茸的背脊上,嘴里又开始叽哩咕噜:“雪球
雪球咱们走啦,这个蜗牛生气啦!”
他笑了。一下子拦在她面前。
“不许走!”他笑著说:“我不肯去台北和大哥吃饭,就为了和你在一起!你得和我一
起吃晚饭!我请你去吃蚵仔煎!”雁儿在林梢7/35
“如果我不肯呢?”她扬著睫毛问。
“你肯吗?”他问。她看了他几秒钟。“我肯。”她坦白的说。
4
黄昏的时候起了风,到晚上,就萧萧瑟瑟的飘起雨来了。雨由小而大,风由缓而急。没
多久,窗玻璃就被敲得叮叮咚咚的乱响,无数细碎的雨珠,从玻璃上滑落下去。街车不住在
窗外飞驰,也不停的在窗上投下了光影,那些光影照耀在雨珠上,把雨珠染成了一串串彩色
的水晶球。
江淮坐在他那空旷的公寓里,坐在窗前那张大沙发里,他身边,有盏浅蓝色的落地台
灯,灯光幽柔的笼罩著他。他的膝上,摊著那册“黑天使”的原稿,他已经起码从头到尾看
了三次,但,这里面的文字仍然感动他。他手里握著一杯早已冷透了的茶,眼光虚渺的投射
在窗上的雨珠上面。室内好安静好安静,静得让人心慌,静得让人窒息。他低头看著膝上的
稿笺,触目所及,又是那首小诗:
“当晚风在窗棂上轻敲,
当夜雾把大地笼罩,那男人忽然被寂寞惊醒,
黑天使在窗外对他微笑。”
这,好像是他的写照!他从没想过,自己的许多黄昏,许多黑夜,就这样度过去了。黑
天使,他曾以为她这篇小说中,会用“黑天使”来代表复仇、瘟疫,或战争。谁知内容大谬
不然,“黑天使”象征的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命运。这篇小说是大胆的,是很欧洲化的,很传
奇又很不写实的。故事背景是英国的一个小渔村,男主角是个神父。情节很简单,却很令人
颤栗。神父是村民的偶像,他慈祥、年轻、勇敢、负责、仁善、漂亮、深刻……集一切优点
于一身。但是,他是个人而不是神,他照样有人的欲望,人的感情,人的弱点,他挣扎在人
与神的两种境界里。村里有个酒吧,是罪恶的渊薮,渔民在这儿酗酒、嫖妓、赌钱,这儿有
个待救的灵魂——一个黑女人。故事围绕著黑女人和神父打转,神父要救黑女人,像唐吉诃
德崇拜那贵族的女奴。最后,黑女人被他所感动,她改邪归正了,但是,在一个晚上,神父
却做了人所做的事情。更不幸的,是黑女人怀了孕,他那么愤怒于他自己,也迁怒于黑女
人,于是,黑女人悄然的投了海,没有人知道她死亡的原因。神父在许多不眠不休的夜里,
悟出了一个真理,他只是个“人”而不是“神”,他离开了渔村,若干年后,他在另一个城
市中定居下来,成了一个成功的商人,他娶了妻子,过“人”的生活,但是,他的妻子给他
生下了一个天使一般的婴儿——那孩子竟是全黑的!
江淮并不喜欢这个故事,它太传奇,太外国味,又有太多的宗教思想和种族观念。这不
像个中国人写的故事。可是,丹枫是在英国长大的,你无法要求她写一个纯中国化的故事!
使他震撼的,是她那洗练而锋利的文笔,她刻画人性深刻入骨。她写寂寞,写欲望,写人类
的本能,写男女之间的微妙……老天,她实在是个天才!
窗外的雨加大了,他倾听著那雨声,看著那雨珠的闪烁,他坐不住了。把文稿放在桌
上,他站起身来,背负著双手,他在室内兜著圈子,兜了一圈,又兜一圈……终于,他站在
小几前面,瞪视著桌上的电话机。
沉吟了几秒钟,他拿起听筒,开始拨号——一个他最近已经背得滚瓜烂熟的号码。
对方的铃响了,他倾听著,一响,两响,三响,四响,五响……没有人接电话,没有人
在家!他固执的不肯挂断,固执的听著那单调的铃声,终于,他长叹了一声,把听筒放回了
原处。他就这样瞪著那电话机站著,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也不知道
自己能做什么。
半晌,他振作了一下自己,看看手表,晚上八点十分。或者,可以开车去一趟淡水,去
看看江浩,这孩子近来神神秘秘又疯疯癫癫,别交了坏朋友,别走上了岔路,想到这儿,他
就想起江浩那种神采飞扬的面孔,和他那充满活力的声音:
“大哥,你绝不相信世界上会有林晓霜那样的女孩子,她在半分钟可以想出一百种花样
来玩!”
根据经验,这种女孩是可爱的,但是,也是危险的!他再度拿起了听筒,拨了江浩的号
码。
叮铃……叮铃……叮铃……铃声响著,不停的响著,却没有人来接电话。也不在家?这
样的雨夜,他却不在家?想必,那个有一百种花样的女孩一定伴著他。雨和夜限制不了青
春。他废然的放下电话,望著窗外。顿时间,有种萧索的寂寞感就对他彻头彻尾的包围了过
来。他走到落地长窗前面,用额头抵著玻璃,望著街道上那穿梭不停的车辆;车如流水马如
龙!为什么他却守著窗子,听那风又飘飘,雨又潇潇?
“叮咚!”门铃蓦然响了起来,他一惊,精神一振。今晚,不论来访的是谁,都是寂寞
的解救者。他冲到门边,很快的打开了房门。门外,陶丹枫正含笑而立。
她穿了一身紫罗兰色的衣裳,长到膝下的上装,和同色的长裤,她的长发用紫色的发带
松松的系著。外面披了件纯白色的大衣。她的发际、肩头、眉梢上、鼻端上、睫毛上……都
沾著细小的雨珠,她亭亭玉立,风度高华。她手里抱著一个超级市场的纸口袋,里面盛满了
面包、果酱、牛油……之类的食品,她笑著说:“我还没有吃晚饭,不知道你欢不欢迎我到
这儿来弄东西吃?我本来要回公寓去做三明治,但是,我对一个人吃饭实在是厌倦极了。”
他让开身子,突来的惊喜使他的脸发光。
“欢不欢迎?”他喘口气说:“我简直是求之不得!”
她走了进来,把食物袋放在桌上,把大衣丢在沙发上,她的眼光温柔的在他脸上停了片
刻,又对整个的房间很快的扫了一眼。“噢,”她说:“你像个清教徒!过著遗世独立的生
活,难道你这人不会寂寞,不会孤独的吗?难道你想学圣人清心而寡欲?”他陡的想起“黑
天使”中的神父。不自禁的,他就打了个冷战。他望著她,微笑的说:
“我打过电话给你,起码打了一百次,你从早上就不在家,你失踪了好几天了。你相当
忙哦?”
“忙碌是治疗忧郁的最好药剂。”她说,径自到厨房里去取来了刀叉盘子,和开罐器。
“我带了一瓶红葡萄酒来,愿不愿意陪我喝一点?”他抓住了她的手腕。“你忧郁吗?”他
望进她的眼睛深处去。“为什么?告诉我!”
她站住了,静静的回视他。
“忧郁不一定要有原因,是不是?忧郁像窗子缝里的微风,很容易钻进来,进来了就不
容易钻出去。”
“你该把你的窗子关紧一点。”他说。
她摇摇头。“我干脆跑到窗子外面去,满身的风,比那一丝丝的冷风还好受一点。”她
抿住嘴角,淡淡的笑了。“不要用这种眼光看我,我很好,很正常。任何人都会有忧郁,忧
郁和快乐一样,是人类很平凡的情绪。”
“你这一整天,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唔!”她耸耸肩,轻哼了一声。“我去郊外,去海边,去大里。你知道大里吗?那儿
是个渔港,我去看那些渔民,他们坐在小屋门口补渔网,那些老渔夫,他们手上脸上的皱
纹,和渔网上的绳子一样多。”
他惊奇的凝视她。“你似乎对渔村很感兴趣!”他想起“黑天使”。
她蹙了蹙眉,眼底有股沉思的神色。然后,她抬起眼睛,扫向沙发前的咖啡桌,她看到
了那本“黑天使”。
“你终于看完了我的小说!”
“早就看完了,”他说:“我今天是看第三次!”
“显然,你不喜欢它!”她紧紧的盯著他。
“为什么?”“因为,我已经不喜欢它了。”她轻轻的挣脱他,走到咖啡桌前,把那本
原稿推开,在桌上放下盘子和面包,又倒了两杯酒,她一面布置“餐桌”,一面简单的说:
“第一,它不中不西。第二,它像传奇又不是传奇。第三,它似小说又不是小说。第四,它
没有说服力。第五,它跟现实生活脱节得太太太——太遥远。”她一连说了四个“太”字,
来强调它的缺点。“你不用为这篇东西伤脑筋,我还不至于笨得要出版它!”“你不要太敏
感,好不好?”他走到沙发边来,急促的说:“事实上,你这篇东西写得很好,它吸引人看
下去,它解剖了人性,它也提出了问题……”
她对他慢慢摇头,在她唇边,那个温存的笑容始终浮在那儿。她的声音清晰、稳定、而
恳切。
“不要因为我是陶碧槐的妹妹而对我另眼相待,不要让你的出版社被人情稿所堆满。最
主要的,不要去培植一个不成熟的作家!作家和所有的艺术家都一样,很容易就被虚有的声
名所填满,很容易就骄傲自负,目空一切,自以为了不起!不要,江淮,你别去制造这种作
家!那会使我对你失望。”
他看著她,深深的看著她,定定的看著她,紧紧的看著她。一时间,他竟无言以答。她
洒脱的把长发甩向脑后,笑著说:“我知道你已经吃过晚餐……”
“你怎么知道?”他打断了她。
“难道你还没吃饭?”她愕然的问:“你知道现在几点了?”
“我下班的时候,曾经打电话给你,想请你出去吃饭,”他说:“你家里没人接电话。
就像你说的,我对于一个人吃饭实在厌倦极了!我回到家里来,看稿子、听雨声、打电
话……我忘了吃饭这回事!”她斜睨了他一会儿。“看样子,你实在该有个人照顾你的生
活。”她说,“为什么你还不结婚?如果我记得不错,你已经三十岁了。”
“或者,”他继续盯著她。“我在等待。”
“等待什么?”她的睫毛轻扬,那黑眼珠在眼睑下忽隐忽现。“等待——”他的声音低
沉如耳语。“碧槐复活!”雁儿在林梢8/35
她迅速的转过了身子,往厨房里走去。一面,用故作轻快的声音,清脆悦耳的说:
“让我看看你冰箱里还有什么可吃的,我在国外吃惯了吐司火腿三明治,你一定无法拿
这些东西当晚餐,或者我可以给你炒个蛋炒饭……”他拦住了她。“你别多事吧!”他说。
“我们随便吃一点,如果真吃不饱,还可以去吃消夜!”“也好!”她简单的说,坐到沙发
上,开始吃面包,一面吃,一面笑。“说实话,我并不喜欢下厨房!”
他坐在她对面,饮著红酒,吃著面包。忽然间,春天就这样来了。忽然间,寂寞已从窗
隙隐去。忽然间,屋里就暖意融融了。忽然间,窗外的风又飘飘,雨又潇潇,就变得风也美
妙,雨也美妙了。她吃得很少,大部份时间,她只是饮著酒,带著微笑看他。她眼底有许多
令人费解的言语。他吃得也很少,因为他一直在研究她眼底那些言语,那比一本最深奥的原
稿还难以看懂。不知怎的,她浑身上下,总是带著种奇异的、难解的深沉。“我今天在大
里,看到渔船归航。”她说,用双手捧著酒杯。她那白皙的手指被红酒衬托著,透过灯光,
成为一种美丽的粉红色。“我看到鱼网里的那些鱼,它们还是活的,在网里又蹦又跳。”她
深思的看著酒杯。“江淮,你曾经去研究过一条活鱼吗?”“没有。”“你知不知道,鱼是
一种非常美丽而奇妙的动物?”她抬起头来,睁大了眼睛,眼中的神色生动而兴奋。“它们
有漂亮的鱼鳞,每个鱼鳞都像一块宝石,映著阳光,会发出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