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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部分

隐形伴侣-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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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群麻雀,他往地上狠狠吐了口唾沫。 
这才叫欺骗。神树也会欺骗神树为什么就不能欺骗神树骗得更神。抑或也可叫做作弄叫做假象叫做化装叫做误会反正不是撒谎。撒谎是为保护自己是不得已是没奈何是暂且脱身是逼上梁山。从来没有一个人不曾撒过谎我敢发誓那只奶羊也只不过是开开玩笑怎么就成了欺骗?欺骗一定有目的纲领计划步骤而且永不认账。你受骗了只是活该谁叫你忘了冬天的麻雀停在落叶树上变成了树叶子还迎风招展。谁叫你忘了神树百十年不发叶才叫神树。这里头有个暗示有个预卜有个占卦有个命!我知它就是用这种办法告诉给路人你的凶吉。麻雀变叶叶又飞去你悟到什么你尽管去悟谁也逃不出它的手心…… 
啪——一记响鞭。 
鞭梢从空中掠过,飘下几束苍绿的松针。马车正经过一片樟子松林。车老板什么时候站在了车上,正扬起鞭梢去抽松树上的一个褐色圆球。又一次鞭响,那毛茸茸的圆球落下,在雪地上打几个滚,钻进草棵不见了。 
“妈的,跑了。”老板子骂咧咧。 
“松塔?”他问。知道问得不对头。 
“松鼠子。”老板气哼哼,“抽准脚爪子,一鞭子一个。回家给孩子玩儿。” 
回身望,那虬龙爪似的神树,竟又神速地枝叶繁盛,复归原状了。 
他从镇上打着沉甸甸的纸箱回到家,已近天黑。推开门,屋里黑洞洞。顺手一拉电灯线,灯亮了,肖潇像座雕塑似的,一动不动坐在炕上,望着窗外。听见门响,并不回头。 
“怎么了?” 
“……” 
“怎么了?”他扔下箱子,走过去。 
孩子醒着,睁大着眼,吮着被角,若有所思地沉默。 
他扳过她的肩,肩上潮乎乎。他望她的眼睛,眼睛红丝丝。 
“怎么了?” 
“不怎么。”她淡淡说。 
“你眼睛里有话。我晓得。” 
“你怎么晓得我有话?” 
“因为我也有话。” 
“那你先说好了。” 
“说可以。有条件。” 
“什么?” 
“月子里掉眼泪,一辈子眼睛痛。” 
“我没哭。是陈离哭了。” 
“家里的托运取回来了,半个月里吃光它。” 
她吸一口气,睁大了眼。 
“吃光了,就开路。” 
“你是说再过半个月,陈离满月?” 
“满月就好坐火车了。” 
“几天几夜也不要紧?”   
《隐形伴侣》二十三(2)   
“当然。” 
“路费呢?” 
“借。情愿借。以后一月月还。” 
“……你妈妈,会要他?” 
“当然。头生孙子。宝贝来不及。” 
“他……太小了……” 
“可以寻个农村奶妈,月月寄钱……” 
“……” 
“把他安顿好,我们就回农场。没有孩子拖累,日子还好过点。否则我们都完蛋了,真的变成屯迷糊老娘儿们了……人家地质勘探队的职工……” 
“……” 
“你要哭,我不说了。” 
她慢慢抬起头,泪痕满面。用袖子去擦,忽然叫道: 
“你怎么会同我想的一样?谁告诉你的?我想了好几天,不敢说。你怎么也这样想?你真狠心,你舍得,你舍得嘛……” 
她猛地扑在他怀里,大声哭起来。 
那神树,是它告诉我的。是它,它不会错,不会。 
他半跪在炕上,那揩泪的手势很重,她“唉”了一声。他把湿手抹在自己膝上。 
孩子什么时候睡着了。柔嫩的额头,疏离的眉痕里,藏着那一副天生的冷漠与恬然。他突然觉得,自己除了把儿子送走这唯一的出路外,再无别样选择。   
《隐形伴侣》二十四(1)   
肖潇仍然没有受到欢迎。在那条拥挤的小巷里,一切似乎都没有什么变化。只看得出路灯下墙壁上的标语又换了几回。 
受到欢迎的,是陈家新添的男公民,第一个孙子——陈忠顺。一下火车陈离就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名叫陈忠顺的杭州人,赋予他生命的自然不是陈旭,而是陈旭的父亲,或是父亲的父亲的父亲。所以起名字这种归根结底的事情,当然历史地只有爷爷可以胜任。陈离不再存在。既然已经离开了那个……鬼地方,忠顺就忠顺吧,一字之差,国事家事都兼顾了,传统和现实都包容了,还有一点古为今用的意思。肖潇苦苦地一笑。 
左邻右舍都顿时激情亢奋,川流不息地来探望。一个三十天的男伢,坐三天四夜的火车,跨过一个松花江,一个山海关,一个黄河,一个长江,真真正正是少见少有的稀奇事,扇子巷里的头号新闻。哎,你看,人家农村去去总有好处,还有孙子抱了回来。噢,黑龙江没得多少冷,儿子也生得出,就不担心事了。哟,弄不好我们家那两姐妹都大了肚皮回来,介个办好?哼,我老早说过,男男女女的没有大人在面前,会有啥格好事体…… 
面对沸腾的小巷,陈忠顺那沉静的眼睛,仍旧漠漠然地无动于衷。 
自从救命的葡萄糖奶粉终于到达农场,他饥不择食地默认了这一代乳品之后,小脸一天天红润起来,哭声也渐渐温和柔软。轰隆轰隆的火车里,他一直酣睡,一觉就睡出几十个站去,竟把晃晃悠悠的火车当成了舒服的摇篮。春节后,南下的列车出奇地空,车厢的座位靠背上,晾起了一块块尿布。没有人责备他们——当人们得知这是一对南方知青,是从冰天雪地的北大荒来,是去送一个上山下乡的丰硕成果,五湖四海的陌生旅客,便怀着那样谅解的善意朝他笑笑,把不透风的座位,让给他做床。 
他平平安安、顺顺当当地回来了。这曾经属于北大荒的儿子。应该说黑土地才是他的真正母亲。 
而他那曾经喝着钱塘江和西湖的乳汁长大的年轻的爸爸妈妈,却要告别他,回到遥远的黑土地去。 
为什么总是背叛?两代母亲。而且恰好作了一个对位。这样的报复便将彼此的过失和遗憾都通通勾销了。她忽然卸去一团心债,她不是用自己换了他吗?这样也许很公平。 
为了让他们能及时回农场去,奶奶很快就托人找到了一个奶妈。 
送孩子去郊区奶妈家的那天,下着小雨。江南二月,才几天工夫,柳树绽出一层嫩芽,朦朦胧胧的半边天。小麦地蹿起半尺多高,油绿油绿的一片地。青灰色的蚕豆叶茎上钻出了紫茸茸的小花,扑哧——塘里竟翻跃起一尺把长的银鲢鱼…… 
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能不忆江南,春来江水绿如蓝,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山色空蒙雨亦奇,踏花归来马蹄香,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淡妆浓抹总相宜…… 
“小心雨伞。”她用一只胳膊推推陈旭。 
儿子的襁褓在她臂弯里。他睁大着眼,望着金色的油布伞,小脸犹如一只新鲜柚子,发出橙黄的光泽。他依然一声不吭,泰然接受命运的安排。离开农场那天,陈旭抱着他,像抱着一个大棉花包——他被里外三层裹了个严实。路口的公共汽车来了,人塞得满满,像一车豆饼。她真担心孩子会被闷死。终于到了镇上,下了车,一掀被角,他就是这么定定心心地睁大着眼,吮着被角,若无其事地等待着。 
他们走进了公路边上的一个小村子。 
奶妈是个三十多岁的农村妇女,脸色有点发黄,一件过大的对襟旧布袄罩下,乳房鼓鼓地颤动。她的大儿子已经六岁,二女儿刚满周岁,就要断奶,她想为家里收点现钱,就趁这奶水未断的时候,抱孩子来养。一个月收入二十块,交队上五块,可净得十五块,比起到队上做工分,还是划算得不好比。所以如今队上养了孩子的女人都愿给人做奶妈。一边挣着工分,一边就把灶间猪圈鸡窝的生活都做了。天天一样地吃饭,饭就变成了奶水,变成了十五块。等于吃饭不用钞票了,等于身上开着银行,长着两只扑满。真是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她看上去还干净,脾气也好,接过孩子,解开衣扣就把他揽进了怀里,连声说:“相貌蛮好,大起来要做官的。” 
她开始哄他,叫他阿忠、阿狗、阿三……好像他已经变成了她的小儿子。到底是阿狗还是狗剩还是忠顺?反正哪里也没有陈离,陈离只在这世上活了三十天。她还留他们吃了午饭,吃青菜炒鸡蛋和腌菜炒鸡蛋。竹园的笋呢?塘里的螺蛳呢?“实在难为情,一分自留地种番薯了,粮不够吃,塘里的公家东西不好随便摸的……”她惭愧地笑着。吃罢饭,抱着孩子,一直把他们送到汽车站。汽车远远地露个头,她舔舔干裂的嘴唇说: 
“你们放心去好了。儿子自家会大起来。明年回来,儿子会叫姆妈了。” 
肖潇红了脸。姆妈?怎么会叫她姆妈呢?她从来也没想过,她真的会变成一个姆妈。她朝她感激地笑笑,不由自主盯住她隆起的胸部,儿子的生命之源。他学会说姆妈的时候,第一个叫的并不是她,而是这个抚养了他的女人。他认识的姆妈,一定不是她,而是她。她已经剥夺了她的权利和她的爱,多么卑鄙无耻的二十块。她忌妒那旧布衫胸口的两个湿印!那排黄黄的牙齿真太难看了!   
《隐形伴侣》二十四(2)   
她仍然感激地朝她笑笑。没有这个奶妈,儿子和她真是一筹莫展。 
“肖同志要不要再抱一抱?汽车来就抱不着了。阿忠阿忠,你晓得不晓得,你姆妈阿爸要到老远老远的地方去了——” 
她低头对孩子嘀咕着,把他递给她。 
她不由退了一步。 
孩子竟然睡着了,小脑袋歪向一边,一副不屑的神情。他的呼吸很轻,小小的鼻翼纹丝不动。没有烦恼也没有忧虑。完全不在乎自己在什么地方。薄薄的嘴唇微微地撇了一下,那么无所谓。那么轻蔑。几乎看不出来的两道眉毛,眉心很宽。天下都同他无关。只在陈旭轻轻撩开被角想亲他一下的时候,他才忽地睁开眼,迅速地瞥了周围一下,露出两粒晶莹的琥珀珠珠,冷气袭人,如结了冰的水泡子。 
你是个坏妈妈。 
我……我没有办法……我没奶…… 
你是个坏妈妈。 
我……我没有钱。 
你是个坏妈妈。 
我…… 
你有我。 
你是个包袱。我不要你。 
我也不要你。 
汽车喇叭突然响起来。等车的人拥过去。最后的一刻,她回头看他。他如果哭起来就好了,就是舍不得离开我。他却毫无反应,酣然大睡,连一点点告别的表示也没有,连看也没看她一眼。她毅然挤上车去,死死揪住陈旭的衣角。姆妈!你不要我了?她听见他喊。她想跳下车去,把他抱回来。 
车门关上了。她微笑着向奶妈和她的儿子挥手。她以为自己要哭,可是一滴眼泪也没有。她平静得像路边的池塘。一株海棠在细蒙蒙的雨雾中淡淡隐去。告别并不像她想象中那么艰难,也没有想象中的那种所谓母亲的痛苦。走得很平常,甚至有点轻松,好像捡来一个孩子,终于交还了主人,小说里常写的那种生离死别的场面,怎么就竟然一点儿没有在她身上出现? 
陈旭一直望着车外。一上午他几乎一言不发。 
雨似乎停了,田野却一片迷茫。车停的时候,可以听见田畔里传来的声声蛙鸣。那些青蛙公主是在水里还是在岸上? 
雨雾散去些,公路被湿润的空气涂得发亮。快进城的时候,她看见一棵高大的玉兰树,洁白的花瓣被雨打落一地,零乱地伏在泥水中。一排新锯倒的老梧桐树,歪倒在路边。不知为什么,她的视线却被一个不起眼的黑影吸引过去——树杈上有一团乌绒球,朝天翻了一个身,压得扁扁,又翘起一角,如一只嗷嗷待哺的小鸟张大着嘴。是个鸟窝。 
她忽然觉得心里空荡荡,空得有点发慌。她伸出一只手去,想在挤挤的人堆里找到陈旭的胳膊。可四周都是陌生人。她垂下头。“原谅我”,她费力地朝车尾转过身去,却什么也看不见了。   
《隐形伴侣》二十五(1)   
她总是远远望见,有什么东西在朝她迎面走来。 
沙尘漫天,什么也看不清。只听见叮叮咚咚的响铃声,从尘雾中钻出来。是匹马,却长着奇怪的角。 
马背上有一个小小的人影,戴一顶军用黄呢帽,披件军大衣,黄呢帽下,露出长长的黑胡子。 
她问他是谁,从哪里来。 
他说他是新调来的书记。他拍拍马肚子上挂着的柳条筐,筐里有衣服袜子、锅盖、菜刀、饭盒、干辣椒、大蒜。他走进食堂去排队买发糕,发糕大得两只手托不住。他趴在发糕上啃着,发出“啧啧”的响声。屋檐下有群兔子在嚼豆腐渣。他把两手往胸前一抹,用袖口擦嘴,“喔喔”地吆喝那匹马。 
拖拉机手正把一麻袋豆种倒进播种车里去。 
我问你这垧地的播种量是多少?他喊起来。有一个麻脸师傅跪在地上,吭吭磨刀。 
拖拉机在地里来回转圈。她用手按住一只上了发条的玩具青蛙。 
我问你保苗株数!他往黑油汪汪的大地中间一站,两手叉腰地骂起来。奶奶的,给我停下!你们这些个管劳改的,就会押宝种田! 
她去追他,拦住他,指指果园,那一大片沙果树,招了满树的乌云,风一吹,乌溜溜的花瓣纷纷落地,弥弥飞扬,把天空搅得昏灰灰的。 
是花腐病。他跺脚,对余指导大声吼道,干吗不打药?我要把半截河变成花果山! 
花果山?余指导撇撇嘴,脸上的肉一块动,一块不动。如今取经不上西天了,上大寨。你懂吗?今日欢呼花果山,莫非妖雾又重来。 
蓝色的风把风向标吹得溜溜转。 
杨气象是原场党委书记的小舅子。她对新书记说:他每天都在家里填写观测数据。 
哦?他的眼睛瞪得老大。这种气象观测站,应该叫——气象估计站。这个杨气象,真他妈扯淡。该让他去放羊、扬粪,得胃溃疡。 
他走进一间大屋子去,满地的大肥猪在打呼噜。门上有张纸,写着:千头猪座谈会。 
陈旭把一根糖醋排骨搛给她吃,排骨炸得焦黄,酱红色的卤汁沾着亮油珠子,酥脆酥脆,香得鼻子直痒痒。她咬一口,没吃完,又咬一口,那根排骨长得望不见头,远远的一群胖墩墩的猪蹄子噔噔跑过来。 
我先出个题儿,那小老头说。老母猪下羔提前多少天各就各位?就问你这个生产队长。 
刘老狠腮上挂着口水,蒙蒙地抬起头,他回答说是不是打仗啦?民兵的枪怕是生了锈。 
小老头“哼”了一声,指着一个胖姑娘说,你是养猪模范,你说母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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