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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部分

隐形伴侣-第47部分

小说: 隐形伴侣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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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喏。”他把蓝制服解开,从毛衣里面贴身的衬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破旧的纸片,却并不交给她,紧紧抓在手里,笑嘻嘻说,“我晓得你考上北大中文系了,我真是高兴得觉也睡不着。考上的就不算工农兵学员,是不是?我一想你不戴眼镜也考上了,我何必戴着眼镜呢。上次就是,戴眼镜体检视力才不合格……” 
又是上大学!去年夏天大学的事对他打击太大,以致于他郁郁至今积愤成疾。怎么会是她的过错?他说话慢条斯理既不吵闹也不疯狂,也许只是极度神经衰弱所致。那大概是捡来的什么电报封皮,是他内心渴望的暂时满足。啊,邹思竹,没想到你的痛苦这么深重,你的心这么脆弱…… 
“现在睡得着了吗?”她尽可能装作无意随便的样子问,“我也常常睡不着觉的。” 
他摇摇头。“睡觉做啥?浪费得一塌糊涂。上次发入学通知,就是我睡过了头。前个月他们领我到一个白颜色的研究所里去,我看见那里头的人都不睡觉。本来他们要请我留在那边工作的,我一想你已经到北京去了,我一个人在那里做啥?就硬要回来。回来前还种了一次牛痘。痛得我要死要活的。现在说说看,臭老九臭老九。我看那研究所里,人多得像蚂蚁一样,穿蓝条子的工作服……” 
她的心缩紧。一阵酸楚,一阵抽搐。浑身的血液倒流,骨髓凝固僵硬……他被送到北安的那所医院去过了,去过那种医院的人,精神上永远判了死刑。他大概马上要被病退回杭州去,回了杭州,回了杭州…… 
“哎,北大怎么样?”他突然问,“闻一多给你们讲课了吗?” 
她哭笑不得。“吃饭胃口好吗?”她赶紧转移话题。 
“你看我像警察还是像老虎?为啥他们都怕我,一个人也不来同我说话。” 
“你看上去精神蛮好。” 
“当然,我的扑克牌马上就要通了。” 
“通啥?” 
“我把那只乌龟捉出来,我就有救了。”他用瘦长的手指抓过牌来,又洗。洗洗,放下了。叹一口气说,“不过我打了八九七十二天,那只乌龟就是压在牌底不走出来现形。乌龟蛋倒一只一只下,墨黑墨黑像乌贼鱼一样……” 
连对话也不能了……逻辑理智一派混乱荒唐……那真是你,邹思竹?实在叫人难以相信。你为什么,为什么要变成这样?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究竟是什么东西在苦恼你、纠缠你、戕害你?我要是早来些时日,你也许不至于这样。我就是早来些时日,也无济于事帮不了你。我不了解你心里想些什么,你一定是想得太多想得太多了…… 
他从一只木箱上拿起一管牙膏,朝她面前伸了一伸。 
“吃不吃?” 
她大吃一惊,刚要伸手去夺,他已将牙膏筒塞进嘴里,龇着牙使劲挤了一大段,啧着舌头做个怪相。 
“好吃的,蛮好吃,天天吃,肚肠很干净。” 
她霍地站起来,大声说:“我帮你收拾东西吧!你明朝回杭州上大学,为啥还不收拾东西?” 
“哎——”他用一只脚拦住她,“不要不要,这是多此一举。我这些东西,都要留给北大荒做纪念的,北大荒到底养了我五年,没有亏待我,我留给它做肥料的,我一个人回去实在已经太重了,我还要背一个人哩……” 
她听不懂他说什么。 
“哎,你走过来!”他突然诡秘地对她招招手,“过来,我同你说件事。” 
她挪了几步,依然离他有几步远。 
他压低了声音。那摘掉了深度近视镜的眼睛凹陷进去,暗淡如一片枯叶。 
“我总觉得有个人跟牢我。真的,已经好长辰光了。随便我走到哪里,随便我做什么,他总是跟牢我。” 
她毛骨悚然。 
“不相信?不相信你就是近视眼。好比我看你,你就不是原来那个你,是另外一个人,一个我也不认识的人。但我晓得这个是你,那个是我。那个我有点像我自家,年纪也同我差不多;不过你刚刚要看见他,他就不见了,从来没有看灵清过,不过他总跟牢我,弄得我蛮不舒服。有辰光他罩在我头顶心,有辰光蹲在我心里头,有辰光钻在我骨头缝里,血里肠子里。会大会小,会长会短,总归同我粘在一道……” 
“他是个影子?”她小心翼翼地问。 
“不是不是,就是个人。” 
“是个幽灵?” 
“不是不是,就是个人。同你说是个人。就好像是,好像我不是一个我,好像有两个我,两个我叠在一道,你要往东,他就要往西,你要往南,他就要往北,专门同你作对。真的,不骗你,我不会自己骗自己。”他突然来了精神,滔滔不绝起来,唾沫飞扬,“我恨死他了,想把他掼掉,赶走,他就不走,半夜里还同我说话,教我唱歌。我想他一定是个妖怪,我要弄死他,为民除害,就在大树上磨自家背脊想把他磨掉,就钻到草垛里去想把他闷死,就吃敌敌畏想把他毒死,就用剪刀剪他,用火柴烧他,想不到他是同孙悟空一样的随你怎样弄也死不了,他们就叫我疯子,哈哈哈……” 
他突然仰脸大笑,笑声酷似青蛙。那突起的喉结如青蛙的气囊鼓颤颤抖动,笑得她心痛欲裂。他的病看来是很重了……   
《隐形伴侣》五十(3)   
他忽然沉下脸,眼珠暴怒地凸起,踮着脚尖立起来,手指着屋角:“喏——就在那里,就在那里,我看见了,快捉牢他!”他扑过去,扑个空,栽倒了,撞得火炕咚咚响,又飞快爬起来。“在那里!他要跟我到死,我死了他才会死,快捉牢他!”他绝望地尖叫,一把抓起那堆扑克,高高地举起,一挥手扔散了,白的黑的扑克牌,雪片、火纸似的落下来,落得一炕一地。“捉牢他……”他扑倒在满炕的纸牌上,身子奄奄一息地抽搐,嘴唇翕动着,挂一圈白色的泡沫。他终于筋疲力尽,把头斜靠在炕沿上,闭上了眼。 
她几乎被他吓坏了,欲哭无泪。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到隔壁房间去要了一点冷水,用毛巾蘸湿了,敷在他额头上;又用木箱上的牙杯,舀一点水,慢慢地滴了几滴在他唇上,水毫无知觉地从他腮上流淌下来,流进那一片很久没有剃刮的、参差不齐的黄胡子里去了…… 
她的头疼得好像要炸裂。 
她蹲在地上一张一张地捡那些纸牌。白纸上落满肮脏的指印。一面是白,一面是黑;正面是牌,反面不是牌。两个我叠在一道,你要往东,他要往西。她想她应该去找一下他连队的干部,问问明天到底怎么把他送上火车,她可以来帮他。明天?公开信。她至少应送他到佳木斯。他除了病退回杭州,其他无路可走。她拧了一把毛巾,替他擦脸擦手。他长黑的指甲划过她手背,留下微微灼痛。钻入窗缝的风将他焦黄的头发吹乱。有一绺搭在苍白的额头,抚慰着那思虑太重的头脑。她第一次注意到,在他摘除了那副厚镜片的深陷的眼眶四周,有两圈浓黑而密长的睫毛,害羞似的微微弯曲低垂,使他清瘦的脸显得秀丽而文雅。她发现他从未有过这般令人爱怜的俊逸阴柔之美。她对他充满怜悯。一切都太晚了……会不会又是一个永别。 
她顺着风跑,风将她托起来。越托越高。她的脚离开了地面,被防风林带隔成一个个方块的田野,像一张张连接的扑克牌。白色的云朵缠绕着她,变成了她飘飘的长裙。她顺风飘去,前面出现了巨大的圆柱、巍峨的宫殿。大理石的平台下,光滑的石阶,一直通向绿色草坪上的喷泉,喷泉中央的一条大鱼嘴里吐出水流似的珍珠……音乐袅袅传来,优雅迷人,许多长翅膀的白色小天使随着音乐翩翩起舞。 
这是什么地方——她喊道。 
宫殿大门两边依次而立的众神雕塑中有一个美丽的女神回答:这是天堂。 
她认出那是智慧女神雅典娜。这么说她已经让风吹到了遥远的希腊。这是在古希腊神庙?她又认出了月神阿尔特弥斯、爱神厄洛斯、太阳神阿波罗和万神之父宙斯。他们亲切和悦地对她微笑,请她在天堂歇息玩耍。 
她看见喷泉边和草坪上有许多人在自由自在地漫游,有人跳舞,有人吟诵着诗歌,有人在树下饮酒,还有人在花丛里拥抱接吻。纯净的空气在阳光下颤动,微风送来浓郁的花香,树木和草地如翡翠绿得柔润,乳色的圆柱在云烟雾气里若隐若现,人们颈上的珠链闪闪发光……天堂果然名不虚传,如此令人怡然陶醉。她感到无比幸福。 
忽然她看见一个穿紫色长袍的胖女人身背后的长袍竟是橘黄颜色。她很诧异。她又看见一个穿棉鞋的男子,另一只脚穿着凉鞋。她大大吃惊。往前走,一个迎面走来的白胡子老头,朝她转过头,竟然在他的后脑勺上还有一张面孔,长着长长的黑胡子。她吓一跳,想转身回去,却发现周围的人都生着正反两只面孔。只要这一面在笑,那一面就在哭;这一面睁着眼,那一面就闭着眼。还有人用背面的嘴互相亲吻。她害怕极了,大声问: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天堂。雅典娜女神微笑着飘然而来。她发现女神原来也是一个两面人。那另一面很丑,有一张大嘴和长长牙齿。她想,难怪女神那么聪明,她原来长着两个脑袋嘛。 
女神快乐地在草地上播撒着种子。 
一会儿工夫,草地上开满金色的小花。 
她想采些花带回去,她弯下腰去采花,发现花瓣全是纸做的。 
谎花!她跳开去。 
你错了。雅典娜女神在自己胸口佩上了一朵纸花,对她摇摇头。你错了,这不叫谎花。 
什么是谎花呢?她大声问。声音在浩大的天庭上轰轰作响。 
结了果的花才是谎花。雅典娜回答。 
为什么?为什么结了果的花反而是谎花?她越发不明白。难道既不是雌花也不是雄花,更不是那种不雌不雄的花吗? 
当然。雅典娜笑得很神秘。结了果的花不是谎花的父母吗?雅典娜说完这一句,便飘然离去。 
她也想尾随雅典娜而去,却被一个剪着童发的小女孩拦住了。我不要做两面人,那小女孩哭哭唧唧地扯着她的衣角说。我不要做两面人,阿姨你帮帮我吧。 
她看见小女孩有一副洁白的牙齿,像珍珠一样发光。而她背后的脸上,却有一副黑黑的牙齿,难看极了。她不忍心让小女孩这么苦恼,就去采了许多白云来擦洗她的黑牙齿,可是擦来擦去无论怎么也擦不白。擦得她的胳膊好酸疼。她灰心了,她知道这一切是无法改变的。既然天堂里也有两面人,看来地狱里也会有的。忽然她想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她想转过头去看自己的背后,怎么也看不见。她想找梯子从天堂下来,云雾茫茫,无从落脚,忽然踩了一个空,便像颗流星似的从天上掉下去……   
《隐形伴侣》五十一(1)   
第二天一早,肖潇带上了那份公开信,坐拖车到镇上换火车去管理局。拖车路过五分场的时候,她特地下了车,想再去看看邹思竹。邹思竹如果真是今天走,只要赶上中午去佳木斯的火车,她可以再从佳木斯坐火车去鹤岗。她走进那阴暗破旧的走廊,听不见一点声音。走廊尽头那间小屋,门敞开着,行李仍如昨日卷成一堆,靠墙放着。屋子空荡荡——邹思竹不见了。她一阵恐惧。只是少了木箱上的牙杯牙膏,还有那副扑克牌。我这些东西都要留给北大荒做纪念的。她呆呆站了一会儿,木然掀开木箱盖。他的那一箱子宝贝书也不带走吗?她打了一个寒噤——她看见一箱子碎纸片,几乎撕成花生米粒大的碎纸片,幽幽地沉在里头,满满一箱。 
就在那里,就在那里,我看见了,捉牢他! 
她慌忙合上箱盖,走了出来。 
有声音在她身后捅炉子,大声说:“那疯子送回杭州去了。有人护送他去的!” 
她木木地走。她追不上他了。一个往南,一个往北。阴冷的南方,寒冷的北方,横竖都是一个冷。树叶是碎片,白云是碎片,浪花是碎片,头发丝儿也是碎片。横竖都是一个碎。我死了他才会死。他死了他才会死。他碎了他才会碎。而她的心,碎过又拼接。她只有在这寒冷的地方,才能把自己像上了大冻的水拼接成冰和雪。 
风又刮起来。 
肖潇到管理局已是下午四点多钟,没有找到余主任。有人说他上午到总局去了。她把那份材料交给了收发室,在管局招待所住了一夜,第二天上午就坐早班汽车去了鹤岗。她得在那儿换乘回半截河的火车,路上还得大半天。她不准备等余主任回来。她正巴不得他不在。她得赶回农场去,科研班的活儿也该开始忙活了。 
她在鹤岗老街下了长途汽车,车站离火车站很近。她无心逛商店,想去乘中午十一点三刻的那班火车。她没有什么钱,上个月的工资给孩子寄了一半。何况风又那么大。煤城的风是黑色的,煤城的积雪也是黑色的。他在这里挖煤,永远挖不到春天。她走进候车室去避风,很快又被呛人的臭气赶了出来。她便到售票处去买票。这儿倒冷清得多。看来大多数的人都并不买票,大概因为火车总是晚点。 
离正点开车时间还有一个小时。她无事可做,无处可坐,便靠一扇窗站着,闷闷想着心事。窗玻璃污浊不堪,外面灰蒙蒙什么也看不见。 
不远处另一扇窗下,有个人站着在看报纸。 
她无意溜了一眼,发现他看的是一张当天的《 三江日报 》。 
她又扫了一眼,发现正对着她的那一版上方,登着一则醒目的标题:《 一条河堤,两条路线 》。 
她的脑子嗡地一热,身子往前倾,凑上去,想看得清楚些。那人转过脸来,有些奇怪地瞅了她一眼。 
那报纸忽地耷拉下去。 
她抬起头看看那人。 
“是你——”那人低声说。 
“陈旭。”她的嘴唇动了动。 
他穿一件破旧的草绿色棉袄,领子上露出些黑乎乎的棉絮,胸前一片油垢。一顶新而脏的狗皮帽夹在腋窝下,露出长而蓬乱的头发,一直压到耳根。人好像没有什么变化,既不显瘦也不显胖,只是腮帮子刮得挺干净,看上去比以前还显得精神些。她平静地打量他,就像打量一个熟人。 
“正在拜读你的大作。”他好像也总算反应过来,露出了她熟悉的那种无所谓的神情,扬扬手里的报纸说,“你,蛮会写嘛……” 
如果说世界上有一件她最不愿发生的事,也许就是不愿让他看到这张报纸。但恰恰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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