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喜电子书 > 都市言情电子书 > 隐形伴侣 >

第9部分

隐形伴侣-第9部分

小说: 隐形伴侣 字数: 每页4000字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她拎着箱子走出巷口。箱子重极了,她一步步挪,没人来帮她。大街上只有她一个人。 
轮船码头上只有她一个人。 
原来她只是一个人到外婆家去过暑假呀。 
不知从哪里滚来一个毛线团,掉在地上,线团滚呀滚呀,露出里头的芯——一个小纸团,上头写着字: 
妈妈不回来,谁也不能开。 
她一个人拎着箱子,四处是雾,田野湿漉漉。 
妈妈追上来。她躲在一根电线杆后头,妈妈捂住脸哭起来,她跌了一跤,扑来呛人的尘土…… 
席子有点凉飕飕的,鬓发湿了一绺。 
板缝外泻来灰白的亮光,身边空空,陈旭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外面的门一定锁上了。 
她突然觉得,自己是在一个离妈妈很近很近的地方,只要大喊一声,妈妈就会答应。也许她就是为见妈妈才回来的。她不怪妈妈,谁也不怪。她只想伏在妈妈膝头痛痛快快大哭一场……   
《隐形伴侣》九(1)   
他在这扇褚红色的大铁门里进出了六年——如果不是因为高中三年被这场革命延长了一倍,他早该是北京某大学的学生会主席了。他相信。 
铁门紧闭。一年多前,在欢送的锣鼓声中飞舞的喜报、大红决心书、标语……早已荡然无存。草草粉刷过的灰墙上留着一些大字块模糊的痕迹:“打倒□□□”“□□□万岁”…… 
他站住了。 
他的队伍,浩浩荡荡地通过大门,走向万人大会的会场。他们唱一支歌。“不打倒□□□,不打倒□□□,不打倒□□□……誓不罢休!”他教给他的战友们,把每一员资产阶级司令部黑干将的名字都编入歌词,反正这歌词可以无限反复,无限延长,任意添加增删,随时修正补充。当然这需要一点节奏感——唱“不”字时踩下去,“打倒”可以抬脚,到“□□□”,就正式地踩下去,踩住了,打翻在地,足以使被打倒对象在八千里地之外心惊肉跳。这支歌天才地再创作,使他的队伍战斗力猛增,威望传遍全城。 
那一年,二十岁。多么幼稚浅薄的年龄。 
然而,只有那个年代,那个年龄,他的聪明和智慧,能力与雄心,才痛痛快快地得到了发泄。自从他走出这道门,就好像天下所有的门,被一阵连环的风在他身后通通地关闭了。 
他恨这道门。他走出去的时候,没想过再回来。 
就在这里,他曾狠狠嘲讽了那个自以为是的家伙。 
“……革命左派,不许向右转,任何行动,一律向左转!” 
那个家伙发号施令。 
“向左转,向左转,向左转,起步走——” 
他冷笑一声:“三个向左转,等于一个向右转,鞋跟不怕磨掉底儿!” 
仇就是在这里,在校门口结下的。那家伙的老子是个正待“结合”的科长。他所有的本事就是试验各种“向左转”的把戏。八个月以后,果然当上了校革委会的头头。仇总是要报的,你不肯在太阳下绕一个“向左转”的大圈子,你就注定了要倒霉…… 
“寻工宣队办公室?假山顶上,不晓得有没有人。”传达室老头懒洋洋地挥了挥手。 
池塘。盖满沉重的绿藻,死气沉沉。托住几片香樟叶、几瓣紫薇的碎片,像农场的沼泽地。 
操场那边的教学大楼,百孔千疮的玻璃窗,做着鬼脸。 
蝉在树间聒噪,“知了——知了——”知了什么?知了这浅浅的池塘里淹死过人吗? 
……是的,她叫“史来红”。解下腰中的皮带,抽打金老师。她的一只脚踏在他背上,咯咯地笑:“叫红卫兵奶奶!”“叫奶奶!”她的考试大多不及格,但打起人来,却知道专抽脚踝。金老师翻身往池塘里滚,是他夺下了她手里那条皮带,扔进了池塘。那时,池塘的水是清清的,没有这么多绿藻,他看见那条皮带在水里慢慢沉下去,滞在皮带上的血迹一点点在水面上漾开来…… 
“你包庇牛鬼蛇神!”她尖叫。 
仇也许早就结下了,他这位学生会宣传部长,不止一次当众挖苦过她作文中的大白字,尽管她是全校第一个入党的学生党员。她可以趁假期自费去四明山搞什么调查;而他,却要靠在暑假里摸螺蛳、寒假里踏荸荠来交上学费——她和他永远难以互相理解,甚至了解也全无可能。他在高二时几乎因买不起书辍学,是金老师,撑一把能让台风卷散架的破伞,挽着裤脚管把助学金送到他家里。 
他要打倒什么。是的。但决不是打倒金老师这样的人。 
他是多数派的首领,但奇怪的是,权却在少数人手里。 
他没有保住金老师,在一个结着薄冰的早晨,他在池塘边看见了那双没有鞋带的破皮鞋…… 
厄运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在池塘里浸泡过的皮带的复仇,加上“向左转”鞋跟的协作,他被送进了假山上的隔离室。 
有人揭发他“恶攻”了,他并不想否认。池塘里时时浮升上来的绝望的眼睛使他清醒,他准备为自己的憎恶付出代价。 
就在他坦率地承认了自己的“罪行”以后,就在他向自己和人世间作着悲壮的告别的时候,他却被人莫名其妙,而又不容抗拒地拯救出来。 
既然他们“拯救”了他,却为什么还会有一个洗不干净的尾巴,一个无耻的流言,尾随他到了北大荒? 
“知了——知了——”蝉叫不息。知了什么?天知了…… 
假山顶那一排小平房,就是当年曾关押过他的地方。 
肖潇抓住了他的胳膊。 
“就在这里。”她低声说,呼吸急促起来,“就在这里……” 
是的,就在这里,决定了他和她的命运。 
靠西的小窗,在假山边上最低的部位。窗下是石块砌成的笔陡的山墙,人除非跳下来摔成残废,没法爬下去逃走,因此做了隔离室。然而,小窗的下面,有一条静僻的小路,掩映在几株竹子里,平时很少有人光顾。他在寂寞中,想象着,如果她出现在小路上,可以同他对话而不会被别人听见。 
他托邹思竹找到她之后,邹思竹又带回了她想见见他的口信。这使他欣喜若狂,他画了一张路线图。如果她顺利到达窗下,周围又没有人,可以唱一支歌,天刚亮的时候,那帮懒鬼还在睡觉。 
他记得,那是一个冬天的早晨,青青的细竹上,闪烁着晶亮的雨珠子,他在一层淡淡的水气中,望见一个小小的人影,穿件淡紫色碎花布棉袄罩衫,一条蓝布裤,两支齐肩的小辫,扎着两团宽宽的红玻璃丝,在茫茫雨雾中,格外惹眼。一把小小的淡蓝塑料雨伞,犹如一片突然显露的晴空,在她肩头轻盈地跳动、摇晃。她转动着伞把,于是伞上的水珠,飞快地四溅开去,像一个无忧无虑的杂技演员,在钢丝上快乐地旋转、滑行……   
《隐形伴侣》九(2)   
“……不要用哭声……告……别……不要把眼泪……轻……抛……” 
他听见了歌声,细细的嗓音,清脆甜润,如一阵悠悠的江南丝竹,从微雨中飘洒过来;又好似个梦中的精灵,若隐若现,萦绕在他的头顶。她站在一棵竹子底下,扬着头,睁大着眼似乎急切地在寻找。两片薄薄的嘴唇,一张一翕,那动人的声音,就是从这里飞出来的。只是她那好奇而秀丽的面容,同这悲壮的歌词,显得不大协调,用她这种稚嫩而天真的嗓音来唱《 江姐 》,真使人觉得那深重的悲痛简直是一种幸福的享受。她用玫瑰花瓣承受不幸,灾难似乎要在一个纯洁无邪的女孩脚下屈服了。 
他的心突突地颤抖起来。这是他迄今为止听到过的世上最感人的歌声。他真想从窗子上跳下去,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相信我,我是要革命的。”他说。 
“我相信。” 
“革命不是在涅瓦大街上散步。” 
“我知道。” 
“如果我有错误,你可以批判揭发我,或者从此同我一刀两断……” 
“不!”她叫起来,打断了他,“我对他们说,你没有讲过一句不革命的话。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 
他松了一口气。 
“哎,他们打你吗?”她踮起了脚尖。 
“不。他们不敢。” 
“半夜里,慌不慌?” 
他摇了摇头。 
“想吃粽子吗?我外婆从乡下带来的……”她居然从衣袋里,摸出两只鼓鼓的粽子,举在手心里,想扔进窗子去。她笑了笑,笑容甜甜的,她还太小,只知道半夜里慌不慌,不知道白天更危险。看来她这种“探监”的勇敢实在有点盲目。 
他不想使她失望,叫她把粽子藏在竹林的枯叶下。再说他也真馋了,他会让邹思竹去取。雨已停了,天亮起来,校园里开始有了活动的响声。 
“快回去吧,坚强点,我一定会很快放出来的。” 
“多少辰光?” 
“一个月……哦,也可能,两个月……” 
她怔在那里,“这么久……那,我干什么呢?” 
“你应该学学《 共产党宣言 》。” 
“我在看《 马克思的青年时代 》。”她显然不愿马上结束这冒险约会。她根本不懂什么是失去自由。她一定把这当作一件好玩的乐事了。山顶上已有人在走动,真见鬼!他拼命挥手让她走开,她竟然抬手把一个小纸团准确地从铁栏外扔了进来。门锁在拧动,有人在吆喝起床,他把纸团塞进鞋里,离开了窗子……很久很久,他依然听到从山下的小路上,传来一阵阵悠长的歌声,不知是竹叶飒飒,还是他的幻觉。一直到夜深人静,他才在月光下掏出那纸团,上头是一行娟秀的小字: 
在卡尔看来,爱情是神圣的。“我爱你”这句话,对他说来,有特殊的意义,它同时意味着“永远”。 
他爱她。为了雨中的那把蓝色的小伞,他会永远爱她。 
“哎,问你话呢,又发呆。”她嗔怪地推推他。 
“哦……啥?问啥?”他从自己的思路中挣扎出来。他想件什么事的时候,总像做白日梦似的。 
“我问你,你后来找到那两只粽子了吗?” 
“当然,肉粽子,一口气都吃了。” 
他想起他当年的“看守”邹思竹那一丝不苟的模样。 
“邹思竹那个人心肠蛮好的。”她说。 
他不愿意她在这种时候提邹思竹。记忆的门到处敞开,却毫无用处;生活的门,到处关闭,却充满诱惑。那个一帆风顺的中学时代,那个光辉灿烂的红卫兵时代,已经永远成为了过去。它们被厚厚的绿藻覆盖,失去了以往的光彩。而他面对的,却是一个酷热的夏天,一次没有旅费的长途跋涉,一把锁,一张席子——仅仅为了一张证明,为了那不知深浅的沼泽地。 
他感到厌恶。 
小山顶工宣队办公室传来几声洪亮的京腔:“浑身是……胆……雄赳赳……” 
他突然站住了,抓起肖潇一只手,急促地说: 
“你知道那年我隔离审查,最后是怎么放出来的吗?” 
“不是说……恶攻……证据不足嘛……” 
“不,一进去,我全承认了,好汉做事自己承当。”他苦笑着摇摇头,“但到了最后,是他们叫我推翻的。” 
“哪个?” 
“他们。”他往山上一抬下巴,放低了声音。 
“工宣队?”肖潇睁圆了眼睛,“为啥?工宣队为啥要叫你推翻呢?” 
“因为工宣队支持我们这派。我如果打成反革命,他们也完了。”他的脸恶狠狠地往一边扭歪过去,树影在脸上投下一块块青绿的斑。“这是一笔政治交易,懂不懂?只要本人不承认,上头就不能做结论,对立派就没有办法,工宣队就一贯正确。我,也就糊里糊涂地当了一只筹码,最后撤销了隔离……” 
肖潇不吭声,茫然不解地咬着辫梢,似乎对这其间的复杂关系,仍然不能够弄得十分明白。她低头想了一阵,自言自语说:“那……不是等于工宣队教你……教你欺骗组织嘛……” 
组织?哼,组织是什么?不过你也总算明白了,一个人第一次撒谎,不是叫人逼的,就是让人教的。欺骗?谁骗谁?这一切也许都是个大骗局,我悟了多少个白天黑夜了……   
《隐形伴侣》九(3)   
而现在,要去低三下四地问他们:你们当年教我撒的那个谎,还算数不算数? 
他们敲门。“样板戏”往门口移来。   
《隐形伴侣》十(1)   
“陈旭陈旭,等等我呀……听我说……”他听见她喊。 
背后有一双娇嫩的小脚,踩着他的脚印。跌跌撞撞,像一具影子,尾随着他。 
“你等等我呀……停一停,我跑不动啦……” 
他走得更快。他什么也没有听见。她、汽车喇叭、自行车铃、蝉、大树和风……什么什么,也没有,一片空旷。空白。空虚。 
…… 
当年他从这条马路上经过的时候,有那么多人簇拥着他,向他欢呼;他起草的大字报,足足一三轮车,贴到市委大院,三进院墙不够贴,干脆铺在地上,用砖头压住,满院子是他的大字报,市委书记下楼都得绕道行走……他亲自撰稿的批“血统论”的大字报,送到省委大楼,从五层楼的楼窗上垂挂下来,一直拖到地上,抄他大字报的人,爬在屋顶,爬在树上,才能看清纸上的字……他在省委大楼前讲演,一脚把麦克风踢翻在地,他不需要扩音器!全场热烈鼓掌…… 
而现在,满大街的人,没有一个认识他。他们用那么轻蔑、冷僻的目光睥睨他,躲避他,在那一片空洞的阳光里,咒骂他踩了他们的脚…… 
就是假山顶上的平房,他在七千里外寄予了全部希望的所在,竟也翻脸不认人。半小时前,对他作出了这样的回答: 
“离校的知青,我们一律不管。” 
“有问题找当地组织解决……让你们农场开张介绍信来!” 
“你态度好点!反正,证明我们不能出!” 
“你不服气,找市知青办去!” 
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突然变得阴冷陌生。挂着狡黠而愚钝的微笑,瞳孔里却分明充满了怀疑,甚至是幸灾乐祸。变化是怎么发生的?两年前的谆谆教诲、启发、劝导、鼓励——拒之门外。不,不符合逻辑,如果真是这样,人世就太残忍了。不,应该说是,政治,太卑鄙了。需要时送你上云霓彩虹,不需要或是另一种需要时,索你的生命作偿还。你在他们手心里,是一粒小小的棋子儿,一张薄薄的扑克牌,为了替他们赢那一局赌注,你必须扯谎、抵赖、翻案。而时过境迁,不知又是哪盘赌注,他们会向你把一切赖得干干净净! 
他完全没想到,“向左转”那一派会在学校掌权,成了响当当的无产阶级革命派。他远走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0 0

你可能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