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逝幽幽莲-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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款款说着,一面却顺势以拇指、食指和中指,拈起第二碗酪浆。那温热的气息,旋即蒸热了我的手指。思绪在那一刻不受拘束地奔腾万里,乱了、散了,却什么也来不及想。终于,我拼命攒聚了所有的心神,冷静地,将中指往下一移,让那温热的液体没到我的指甲……
她纵然无辜,但我顾不得了!这疯狂的念头一起,什么也顾不得了。我越慌乱,也越冷静。三根指头夹住碗沿,手腕轻轻一提,身侧的宫女却顺势接了过去。我心中一紧,几乎要惊呼出声,却见她就近端给了高贵人。耳畔轰然,一切声响都凝滞了。然而我这一颗心,却终于落了下来。
定了定神,我勉强以平静的声音说道:“王肃的回答是,羊肉乃陆产之最,鱼者乃水族之长,所好不同,并各称珍。以味言之,各有优劣,羊就好比是齐鲁大邦,鱼就好比是邾莒小国,茶叶不中,只配给酪浆作奴仆罢了。”
众人闻言大笑。这笑声中,我越发沉静起来。跪坐于长条几前,渐次拈起几碗酪浆,宫女依次端给袁贵人和罗夫人。我唯独不以目光回顾高贵人。
此刻,冯清的笑意只露于眉间:“看来王肃很会说话啊。”她并无褒奖的意思,轻蔑却重了一层,“一个轻易能够移风易俗,抛却家国的人,凭什么让皇上如此看重?”
行路至此,离洛阳已不远了,冯清仍然是窄袖夹衣,鲜卑装束。
注:
至于冯清何时率六宫南迁洛阳,史书上并无明确记载。只知是在拓跋宏第二次南征以及冯诞病逝之间,且拓跋宏并不同行。拓跋宏第二次南征是太和十八年十一月,冯诞病逝是太和十九年二月。因此折中安排在太和十九年正月后南迁。
至于高贵人死于何时,也未明确。另一种说法,她当时并未随皇后南迁,在数年后,皇太子被废,冯润即将被立为皇后,她才南迁,死于途中。但我觉得,这样写,似乎冯妙莲的嫌疑太明显了些。
第十三章 不如前事不思量(7)
天色微明之时,行馆里终于喧哗起来:高贵人殁了!
消息传来,我的面色在晨曦中忽然现出前所未有的迷惘。翠羽心生怯意,手中捧着茶盅,颤抖不住,格格作响。我徐徐回头看了她一眼。她才勉强镇定,垂目敛容,上前奉茶。
我最初并不惊惶,只是一种麻木了的冷静。不禁又伸手抚摸着夜里漂洗了许久的指甲,那猩红的颜色,隔夜看来,竟是破落不堪的凄怆。
数年前,当嬿姬怀着恪儿的时候,我也曾如此准备过。然而,当初终究下不了手,如今,却是置她于死地了。冥冥之中,这似乎是一个圈套。我兜了许多年,终于还是在这一念之间,身不由己地陷入万丈深渊。这一次,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
我这才怕了!仓促赶去,恪儿的啼哭声,悲恸而无助。我一进门,他倏然抬起泪眼,和满室的人一起看我。我忽然有些无措。这踌躇的当口,他已用力挣脱了宫人的抱持,跌跌撞撞地向我奔来。我蹲下身,恍然张臂,接住他瘦弱的身躯。他这次的力道很大,冲撞的一瞬间,我几乎要向后倒去。
他在我怀里大哭,几近嘶哑而抽噎。我无力地抚着他的后背,忽然想,他一贯文弱,连大声说话都很少,这样清亮肆意的声音,一次是欢喜地叫我“昭仪”,那声音里还有些骄傲;另一次,却是此刻。
我的悲伤来自于这份感慨,以及心底的畏惧,于是,泪水也恰当其时地落了下来。冯清默然凝视着,终于向周围呆立的宫人开口:“你们带二皇子下去休息,照顾好他。”
恪儿被带走了。我站起身,重又理了理衣衫,泪痕未干,瞬间却恢复了冷静。只见一名宫女跪于地上,一面流涕,一面怯怯回禀:“昨天夜里,贵人忽然说透不过气来,胸闷,头晕……奴婢叫了沈太医来,太医也没瞧出什么,只说是这几日大概乏了……”
我暗忖,太医显然是疏忽了。只为即将抵达洛阳,这一路上当心之处太多,此刻难免懈怠起来。这倒遂了我的意。只是心中毕竟忐忑,又悄悄地望向那面纱帘,高贵人平躺着,沈太医仍在检视。听到宫女的话,他的肩膀微微耸动,不安地低下头去。
“那后来呢?”冯清威严地发问。那宫女几乎要摊在地上,颤抖着说:“贵人既然不舒服,就早早睡下了……奴婢就在外间,并没有听见什么响动……”她的声音渐渐低弱下去,冯清却蓦然扬声道:“你没听见响动?那为何高贵人是跌在地上死去的?”
我闻言亦是一惊。想到嬿姬临死之前,必是苦痛万分,我顿觉压抑、窒息,几乎站立不住。
那宫女早已吓得捣头如泥,泣道:“皇后恕罪!奴婢昨夜也困了,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皇后恕罪!”冯清即刻沉下脸,短暂的犹豫之后,厉声道:“关起来,带回洛阳再说!”
宫女被拖了下去,悲泣之声亦渐渐远去。冯清侧身,隔着帘子叫道:“沈太医。”纱帘一掀,沈太医唯唯道:“皇后……”冯清斜眼看去,问道:“如何?”
回答却颇费踌躇:“这病症来得太急……臣一时也……”我心中明白,事情牵扯到他渎职之过,他心中必然张皇。冯清焦急道:“就算是急病,也得有个说法啊!”
身后有人,忽然冷笑出声。“这事情确实蹊跷,依我看……”接口的是袁贵人,她固然红着眼圈,却并非悲戚的神色,凛然中竟然带着几分怨毒。我不觉也呆了。她顿了顿,上前几步,直视着冯清,一字一顿地说:“臣妾怀疑有人下毒。”
我大惊。冯清即刻斥道:“胡说,宫里的吃食都是御厨经手的,何来毒药?”璎华冷冷地笑了:“宫里没有毒药,难道就不能从宫外带进来么?”
众人都怔住了,她的言外之意相当明显。我保持着长久以来的姿势,心中越是惊惧,面上却越是滴水不漏。
冯清闻言,愤怒旋即取代了惊怔,她带着怒声质问道:“袁贵人,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此刻才反应过来,璎华的锋芒固然是向着我的,无形中却冒犯了冯清。因为我和她一起回府,这如何说得清楚?袁贵人这才察觉到不妥,欲分辨,但终究不敢将话说得太直。
沈太医在此时插了一句:“臣看不像中毒之症,贵人去得安详……”冯清叹了一声,道:“让我看看贵人。”
罗夫人就近掀起了帘子,侧身让冯清走过。冯清只在床前俯下身,注视了片刻。罗夫人却在床头坐下,静静地为高贵人理了理鬓发。我立在罗夫人身后,忽然见她神情一怔,仿佛身子也微微一颤。我心惊,却什么也看不出来。罗夫人亦很快恢复了常态,然后伸手扶正了高贵人的耳环。
高贵人面色青白,而神情甚是平静。夜深人阑时的挣扎,无助而痛苦的痕迹,都在此刻被悄然抹去。只留下一个安详的错觉。
我不敢多看。目光轻移,却见袁贵人站在帘外。她不看我,也不看任何人,空洞的目光中,衔着一丝隐隐约约的绝望。
第十三章 不如前事不思量(8)
然而,事情并未到此结束。
冯清随后单独召见了我和给事中王遇。我进门时,王遇已在,他面前的酪浆只余残汁,显然他们已经谈了很久。
“皇上还在南方,高贵人连个病症也说不上来,这事该如何上报……”冯清叹了口气,又摆首道,“这次南迁,皇上切切叮嘱,路上千万谨慎,可不要出什么叉子……”我心中暗暗冷笑,原来她并非为了高贵人之死而惊忧,她所担心的,不过是她的身份与才干是否受到了质疑。
我小心翼翼地开口:“对于高贵人的死,宫中似乎有些谣言……”心中虽然也惊跳了一下,却更为细致地观察起冯清的神情来。她果然不安起来:“这谣言……可是针对冯家?”她此时看我的目光,已没有了昔日的锋利。她并不疑心我,只是急于要维护她自己的清白和家族的尊严。
王遇随即起身,拱手道:“皇后娘娘请放心。这些谣言毫无依据,臣立即彻查,势必保娘娘和冯家的清白。”王遇是太皇太后的人,与冯家的关系很亲近。但他这声“娘娘”,自然不是指我;冯家,也未必包括了我。我满心凄怆,眉尖却一丝涟漪也无。
王遇又转身面向我,恳切地说:“这次南迁,皇上也将重任托付给昭仪,以此为皇后分忧。如今,昭仪有什么看法?”
这是很实际的问题。于是,冯清凝视着我;王遇也抬眼望着我,隐约有些审视的味道。我喉间干涩,嘴唇微微翕动,勉力保持着声音的平静:“这一路倒还顺遂……”
我答非所问。冯清迷茫地看了我一眼,王遇的目光却有深意。我说了一半的话,被他自然而然地接了过去:“是,这一路都还顺遂,这最后的当口,绝不可以出事。”
他的态度一明朗,冯清亦定了心,颔首道:“也就是说要尽快息事宁人?”
“对。”王遇沉吟片刻,很果断地说下去,“高贵人去得太突然,这事情本身就可大做文章。皇后必须快刀斩乱麻,以防小人借题发挥。”冯清面带忧色,说道:“只怕草草压下此事,六宫不服啊。”
“这也不难办。”我低头思忖,沉着地说道,“沈太医也牵涉其中,皇后不妨对他网开一面,不追究他渎职,只要让他给个合适的说法就成。”话仍然只说一半,王遇已匆匆下了结论:“不错。不必再召其他太医了,沈太医的论断足以服众。就说是急症突发,高贵人既已去世,就不必再考问了。现在最紧要的是安定人心,早日抵达洛阳。”
久悬的心,至此才落回实处。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冯清点头表示认同,随即召沈太医来,又让王遇亲自捉刀写下文书,快马加鞭送往南方。
然后,她疲倦地靠在锦褥之上,半晌,忽然喃喃念叨:“高贵人怎么突然就去了呢……”我心中一惊,感觉身侧的王遇聚敛了目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我。我只作全然不觉,低头啜了几口酪浆,润一润喉。
数日后,洛阳城连绵巍峨的城廓,终于遥遥出现在视野里。我一路只是心事重重,但春寒料峭中,那蕴含着清润气息的恢宏城墙,还是瞬间摄住了我的心。
十六年前,我随父亲从平城迁到洛阳;十年前,我离开洛阳,走进平城后宫。今日重来,旧地已不是十年前的洛阳了!而我这十年,一生一死,一荣一辱,竟这般过去了!我坐在车中,每一次颠簸,都深深地牵扯起内心的惊悸。我的眼中只余两行热泪。
拓跋宏此刻身在钟离。他的诏书,亦是快马加鞭送达洛阳,只是两个字的谥号:文昭贵人。
这般冷静,这般决绝。曾经的宠爱都略去了,只有金戈铁马是那样真实。
只有这一刻,才是彻骨的悲凉。仿佛人生既得的一切,都空了。
卷六
然而,事情并未到此结束。
冯清随后单独召见了我和给事中王遇。我进门时,王遇已在,他面前的酪浆只余残汁,显然他们已经谈了很久。
“皇上还在南方,高贵人连个病症也说不上来,这事该如何上报……”冯清叹了口气,又摆首道,“这次南迁,皇上切切叮嘱,路上千万谨慎,可不要出什么叉子……”我心中暗暗冷笑,原来她并非为了高贵人之死而惊忧,她所担心的,不过是她的身份与才干是否受到了质疑。
我小心翼翼地开口:“对于高贵人的死,宫中似乎有些谣言……”心中虽然也惊跳了一下,却更为细致地观察起冯清的神情来。她果然不安起来:“这谣言……可是针对冯家?”她此时看我的目光,已没有了昔日的锋利。她并不疑心我,只是急于要维护她自己的清白和家族的尊严。
王遇随即起身,拱手道:“皇后娘娘请放心。这些谣言毫无依据,臣立即彻查,势必保娘娘和冯家的清白。”王遇是太皇太后的人,与冯家的关系很亲近。但他这声“娘娘”,自然不是指我;冯家,也未必包括了我。我满心凄怆,眉尖却一丝涟漪也无。
王遇又转身面向我,恳切地说:“这次南迁,皇上也将重任托付给昭仪,以此为皇后分忧。如今,昭仪有什么看法?”
这是很实际的问题。于是,冯清凝视着我;王遇也抬眼望着我,隐约有些审视的味道。我喉间干涩,嘴唇微微翕动,勉力保持着声音的平静:“这一路倒还顺遂……”
我答非所问。冯清迷茫地看了我一眼,王遇的目光却有深意。我说了一半的话,被他自然而然地接了过去:“是,这一路都还顺遂,这最后的当口,绝不可以出事。”
他的态度一明朗,冯清亦定了心,颔首道:“也就是说要尽快息事宁人?”
“对。”王遇沉吟片刻,很果断地说下去,“高贵人去得太突然,这事情本身就可大做文章。皇后必须快刀斩乱麻,以防小人借题发挥。”冯清面带忧色,说道:“只怕草草压下此事,六宫不服啊。”
“这也不难办。”我低头思忖,沉着地说道,“沈太医也牵涉其中,皇后不妨对他网开一面,不追究他渎职,只要让他给个合适的说法就成。”话仍然只说一半,王遇已匆匆下了结论:“不错。不必再召其他太医了,沈太医的论断足以服众。就说是急症突发,高贵人既已去世,就不必再考问了。现在最紧要的是安定人心,早日抵达洛阳。”
久悬的心,至此才落回实处。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冯清点头表示认同,随即召沈太医来,又让王遇亲自捉刀写下文书,快马加鞭送往南方。
然后,她疲倦地靠在锦褥之上,半晌,忽然喃喃念叨:“高贵人怎么突然就去了呢……”我心中一惊,感觉身侧的王遇聚敛了目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我。我只作全然不觉,低头啜了几口酪浆,润一润喉。
数日后,洛阳城连绵巍峨的城廓,终于遥遥出现在视野里。我一路只是心事重重,但春寒料峭中,那蕴含着清润气息的恢宏城墙,还是瞬间摄住了我的心。
十六年前,我随父亲从平城迁到洛阳;十年前,我离开洛阳,走进平城后宫。今日重来,旧地已不是十年前的洛阳了!而我这十年,一生一死,一荣一辱,竟这般过去了!我坐在车中,每一次颠簸,都深深地牵扯起内心的惊悸。我的眼中只余两行热泪。
拓跋宏此刻身在钟离。他的诏书,亦是快马加鞭送达洛阳,只是两个字的谥号:文昭贵人。
这般冷静,这般决绝。曾经的宠爱都略去了,只有金戈铁马是那样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