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逝幽幽莲-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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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拓跋宏巡视洛阳。甫一回宫,就于清徽堂召见中书令李冲等人,狠狠发了一顿脾气。
苏兴寿向我禀报时,我正拈了花钿,前后比照着,连头也不回一下,只淡淡应了一声:“你下去领赏吧。”心中却悄然转了几个念头。
薄暮时分,待拓跋宏回转后宫时,面色稍霁,我才小心翼翼地问起:“咦,皇上今日心情不好么?”一面凝神打量着他。
“朕今日出巡,在城中看见不少穿夹领小袖衣的……”他一起头,我便已意会,温言道:“就为这事,您责罚了李中书?”拓跋宏一怔,目光在我面上略微凝滞,忽然问:“你也知道李中书受罚么?”我心里吃了一惊,有些目眩,一时却寻不到合适的措辞。
然而,他不过一笑置之,仍然就着方才的话题说下去:“朕早已下令禁穿胡服,而平城那边,东阳王他们仍着鲜卑装,朕苦于目前无法威慑;倘若连洛阳都是如此,朕……”
我忽然涩涩地笑了,将头轻轻转开,心里含着一句话:漫说平城、洛阳,单是后宫之内,连皇后都不肯换装,又如何苛求天下人?拓跋宏起初有些诧异,欲问,似乎又联想到什么,终于苦笑一声,一味沉默着。
我倒有些不忍了,觉得此时不必逼他,于是笑着拣了句可有可无的话:“移风易俗也需要时日,陛下不必过于担心。”
他沉吟道:“朕虽然罚了李中书的俸禄,不过是作作样子罢了。这事并不能怪他。”我轻轻颔首。他眉心一皱,颇有些自嘲的味道:“王肃倒是直言不讳,弄得朕很难下台。”
“哦?”我认真地望着他。他犹豫了一下,摇头道:“他为李中书不平。他说,‘陛下宽于内而严于外。洛阳百姓穿胡服,李中书受罚;那皇后着胡服,陛下是否也该受罚?’……”他未说完,我已掩口笑出声来:“王大人这话可真是厉害。”心里却明镜一般,王肃是在暗中帮我,也是帮他自己。
拓跋宏仍然苦笑。我试探道:“那么,陛下亲自去劝皇后?”他先是一怔,随即摇头道:“不。朕不愿再踏进中宫。”说得那般决绝,我不禁笑了:“难道以后都是如此?您还是以大局为重罢。旁人去劝,肯定是要碰钉子的。”
他并不接口,忽然另起一问:“对了,离开平城前夕,你父亲曾叮嘱过什么?”我黯然神伤,低声道:“他劝皇后着汉装……”拓跋宏惟有叹息,久久不作声。
“皇上?”等了许久,我终于轻声唤他。他回过神,胸中似早已有了一番安排,执我之手,细细说来:“朕一直想对冯家想做一些补偿。你看,将冯妍许配给太子如何?”我怔了怔,冯妍与恪儿同岁,我心里自有计较,却不料……但眼前,拓跋宏极其诚恳地望着我,我只能含笑点头。他又说下去:“彭城公主如今寡居,待三年期满,朕打算为她和冯夙主婚……”
我这才真正吃了一惊。心中惘然,惟其默默。他笑道:“朕当年失信于你,如今再补偿,还来得及么?”我眼中流下泪来,含嗔含悲地笑着,什么也说不上来。
第十五章 一种蛾眉明月夜(1)
五月甲午,拓跋宏下诏:断北语,从中原正音。年过三十者,习性已久,可慢慢更改;三十以下,不得在朝说鲜卑语。
下朝后,他径直前往清徽堂。那是他日常读书、理政之所。那日,我置身满室书简中,徐徐起身相迎。他进门时,有淡淡的笑意。我心知情况不坏,但不听他亲口告知,心里还是不放心。
“今日与群臣辩得怎样?”我笑问。禁胡语的诏令已下了数日,今日朝堂上,论的正是中原正音。
拓跋宏饮尽一杯茶,缓了口气,叙述的同时亦重新思忖:“朕先问他们,是希望我朝远追商周,还是不如汉、晋?咸阳王率先作答,‘群臣愿陛下度越前王。’朕再问他们,既然要千秋万代,那么是该变风易俗呢,还是因循守旧?”
我想象着拓跋宏暗藏的得意,有些忍俊不禁。他继续说:“还是咸阳王回答的,他拣了句模糊的话,‘愿圣政日新。’”我不禁笑道:“圣政日新,一个‘新’字,还需多说什么?”
拓跋宏微哂:“朕顺势说,好罢,既说了圣政日新,尔等不得违背。名不正,言不顺,则礼乐不可兴。朕要兴礼乐,先要禁止鲜卑语,莫非这不算‘新’?”
话说到此,便可知结果了。我虽然欣喜,但又婉转地说:“您似乎太性急了些,臣妾斗胆揣测,阻力定然不小罢?”他的面庞,渐有阴翳,眼中显而易见的却是倔强。他说:“朕又何惧区区阻力!”
见他踌躇满志,我亦只能温和地勉励他:“是臣妾失言了。这一项,其实并不难。亲王贵胄都是从小学习汉语的;朝中大臣总不至于完全不会,何况汉臣并不在少数;嫔妃们唯命是从,不敢不学;民间百姓与汉人杂居多年,更不是难事了……”
他微笑颔首。而事实上,我却含了另一种意思:除非,除非有人存心不愿意说汉语……随后又笑道:“那么,从今往后,宫里宫内,都要说汉语了么?”
他正待点头,殿外廊间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汉人的履,叩击于木质地板,是断然不会有这种声音的;惟有鲜卑的靴子……他敏感地扬起头,连声叫着殿外奉诏:“白整、白整!”
进门的果然是冯清。鲜卑的窄袖袍子,水红暗云霞织锦纹,双手抄在覆袖中,粉面含威含怒。随后进来的,才是长秋卿白整。他正欲请罪,拓跋宏已挥手道:“下去吧。”
冯清却不进来,只是立在门槛处。拓跋宏目光漠然,远远地望了她一瞬,她才走到跟前,僵硬地行礼。
“罢了。”拓跋宏摇摇头。我缓缓起身,迎上几步,向冯清欠身为礼。她目不斜视,径直从我身旁走过,仿佛跟前并没有我这个人。我暗笑,垂手立于一侧。拓跋宏的神色却阴霾了。
“陛下,您下诏禁止说鲜卑语……”冯清刚以鲜卑语起了个头,拓跋宏便接过话去:“是的,诏令已经下了,皇后不该再说鲜卑语。”
他的冷漠,越发激起冯清的委屈与不平;但这种复杂的感情,一旦流露,却成了一种桀骜。我心中是明白的,但冷眼旁观,还是衔了一丝冷笑。冯清大声叹气:“陛下此举未免太过草率了!”
拓跋宏扬了扬双眉,颇不以为然;身子却又向后一仰,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冯清勉强以冷静的声音说:“陛下先是迁都,再是改革服饰,如今禁断北语,难道您真的置宗室元老于不顾么?朝野上下怨声载道,您也不闻?鲜卑人非要穿汉人的服饰,说汉人的话么?……”
说到汉人,她仍是咬牙切齿,渐渐成了质问的口气。拓跋宏不禁冷笑:“皇后,今日的大魏,已不是偏居一隅的塞北小国了。立足中原的王朝,该有泱泱大国的气魄、包容异族的胸襟。鲜卑人是朕的子民,难道汉人就不是么?”
“臣妾并没有说不是。”冯清上前一步,语速无意中加快了不少,亦有了凌厉的气势,“但鲜卑人是鲜卑人,汉人是汉人,陛下可以平等对待,但绝不能让鲜卑人同化于汉人。”
拓跋宏斩钉截铁地说:“一国子民,何必分胡汉?朕毕生所愿,就是化胡为汉。难道朕要以鲜卑语号令天下么?”
听得“化胡为汉”四个字,冯清气急,面色青白,双唇也微微颤抖起来:“然则,陛下百年之后见了列祖列宗,是该以鲜卑语来回答他们呢,还是汉语?”
“你……放肆!”拓跋宏勃然大怒。每当生气,他面上总是流露出一种凛然不可侵犯之势。此刻尤甚,只因汉化是他意欲穷尽一生,致力而为的事业。他不容任何人践踏。
冯清亦仰头直视他,强撑着目眶,逼出一汪泪水,却带了不屑的神情。
这神情已刺伤了拓跋宏。他浓黑的双眉骤然一拧,额上的青筋亦条条突起,扯开喉咙,几乎是用力吼出来的:“朕会留下一个强盛的国家去见列祖列宗!不管汉语,还是鲜卑语,朕能够让后人信服,改革没有错,汉化没有错!那些一叶障目,千方百计阻挠新政的人,才是愚昧可笑的!”
如疾风骤雨一般,这番话震慑住了冯清,我亦是惴惴。原先不动声色的冷笑,早已收起。我望着拓跋宏,心中莫名的怜悯。他喘着气,终于渐渐平静下来。
平静下来,却是一种决绝的神情。
这一年夏,广川王拓跋谐病卒于洛阳。有司启奏:广川王妃早逝,葬于平城,广川王当葬于何处?
拓跋宏立于殿上,对着满朝文武,迟缓而清晰地说道:“南迁者,死后当葬于洛阳。若夫先葬于平城,妻死于洛阳,则可回平城与之合葬;若妻先葬于平城,夫死于洛阳,则不得还葬。”底下似有轻微的哗然之声。拓跋宏再次坚定地重申:“迁洛之民,死后葬于河南,不得北还。”
下朝之后,他踱到御河边,伫立久久。我亦悄然走去,在他身后数丈之外,他已有察觉,却并不回头,只低低地唤一声:“妙莲。”我亦不惊讶,也有这样一种默契,他无须问我如何得知他在此地,我亦无须掩饰我曾暗中探寻。
“朕没有同意让广川王回平城安葬。”他说道,目光停留在我的眼睛里。我柔声劝道:“陛下是为了大局着想,不必过于内疚。”
他缓缓吁了口气,绵长而又忧郁:“朕并非刻薄之人。夫妻合葬本是天经地义的事,广川王是朕的长辈,于社稷又有大功,朕于情于理都不该阻挠……但,南迁后,不少人依然眷恋平城,时时想着回去。朕这么做,正是要让他们绝了回去的念头。”他目光中间或又有清泠的一点波澜。
我仍然温和地宽慰着他:“皇上不可急躁。迁都才一年,思恋故土也是人之常情……”
“故土?”拓跋宏的声音悲怆,而又冷硬,“从迁都那日起,洛阳就是我们的故土了!”我一惊,说不上是敬畏还是悲悯,只在他执著的目光里,郑重地点头。他的手便从袖底探了过来,深深一握。我不禁莞尔,为这一握间的信任。
“若朕百年之后,不能与你合葬呢?”似乎是玩笑,我怔怔地望着他,他很快又接了下去:“如果这样,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释怀的。”
“皇上!”我猝然出声,一种压抑的、伴随着内疚的不祥之感,顷刻间萦绕在心头。拓跋宏却有些豁然的神情,微笑道:“人谁无死?你不必难过,也无须害怕。”话是如此,他眉间的悲寂,我不忍相看。
“自古何来万岁天子?朕只要再有二十年,就足够了。”他依然微笑着。我心里迅速一算,再过二十年,他也不过四十九岁啊。
他继续说:“这二十年,五年经营洛阳,五年征战南方,五年稳固天下……”我听得怔了,他眼中的一腔柔情淡化了苍茫之意:“再有五年,朕就作个太平天子,与你日日为伴,烹茶读书,鸣弦歌咏,你说可好?”
我心中只是无限酸楚,泪珠儿簌簌地滚落下来。他见我如此,既不惊,也不劝,兀自说道:“生同衾,死同穴,如何?”这话却不是在问我,他眺望远处,面上浮现出一丝微笑。
第十五章 一种蛾眉明月夜(2)
六月癸卯,皇太子拓跋恂前往平城,赴太师之丧。
拓跋恂只有十三岁。皇家的孩子素来早熟,他似什么都懂,又似什么都不关心。这恰是最让人怀疑的。
我婉转地问:“皇上真的让皇太子去么?”拓跋宏说:“皇太子的身份,在礼仪上应该能够代表朕了。”
我摇头一笑:“臣妾并不是这个意思。”心底窃窃思量,怀疑拓跋恂与镇守平城的东阳王等人关系不浅,不知他是有意呢,还是偶然?但这番话却不可直言。拓跋宏亦不明白,只是笑道:“你是担心恂儿么?十三岁的孩子,也该历练一下了。”
言尽于此,且冷眼旁观罢。
七月,父亲的灵柩被迎回洛阳。我与母亲再度相见,相拥对泣。丧葬礼毕,悲喜褪去一层,心上的茧自然又厚了一层。
冯家,轰轰烈烈的时代终于过去了。纵然后位还在,朝中却无实权人物了。那么,这后位亦并非牢固吧?
八月间,拓跋宏陪我上邙山拜谒父亲的坟墓。拓跋勰亦轻车相从。一行车驾从洛阳城中穿梭而过。单纯属于民间的诸般喧闹,被隔在厚重的车帷之外。那隔不断的,却是令人恍惚的亲切与温和。然而,也顾不上了。
车驾出了皇城。拓跋宏掀起车帘,指给我看,那远处苍茫的山下,白石砌起的一圈墙垣:“那就是长陵。”我蓦然想起,他那日曾说过合葬的话,就是此地么?一时便怔忡起来。
“妙莲,你想什么?”他问。我回过神,忽然轻轻地笑了一声。这一笑,便有一丝残忍。他又问:“你笑什么?”本该幽怨的逼问,却被我悉数化成温婉的叹息:“臣妾笑自己痴心呢。说什么合葬,臣妾并无那样的资格。”
他的神色,瞬息黯然。他懂得我并未倾吐出来的半句话:只有皇后,才能与他合葬啊。但无可奈何,他不过是低头叹息。
我逃避一般,将头转向车外。只见另一座低缓的山坡上起了一处新坟,下意识地问:“这是……”刚一出口,心中猛然一震,已经明白过来,拓跋宏却又说道:“是文昭贵人的坟墓。”
我默默地低下头。今日心绪悲凉,竟惴惴地想起“报应”两字,耳畔有风声,却又夹着沉埋经年的一句话:“除了我,没人能带给你报应。”
那人呢?我心中风驰电掣一般,掠过往事的影像。炎热的天,忽然感受到一种彻骨的凉意。
到了山头,拓跋宏下令除去冠盖。
父亲的坟墓是新近建成的,但有清净肃穆。山顶风疾,吹得我衣袂翩翩,泪水才刚泛出,却又风干。
拓跋宏持香遥拜,默然久立。拜毕,他忽然叹道:“若太师还在,今日改革的阻力会小一些吧。”我无语,本是留了余地待拓跋勰接口的,然而,他亦是无言。
拓跋宏一摆首,见道旁苍松翠柏,高下相间,忽又回首道:“你二人皆是精于汉学的,今日可有文思?”
我淡淡一笑:“皇上说笑了。臣妾并无文采,何来文思?歌咏之事,就看始平王罢!”明明感觉到拓跋勰清目一眄,也全作不在意。他略欠身,谦和地说:“昭仪谬赏了。”
拓跋宏望着他微笑:“彦和,这里并无外人,何须如此俗套?”并无外人?我心中一怔。他又道:“始平王是我朝的才子,昔日曹子建七步成诗,彦和是否可以一试?”
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