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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部分

风逝幽幽莲-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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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微感惊异。太上皇帝,是他的父亲献文帝。献文帝禅位于拓跋宏之后,依然热衷于政事:一面攻蠕蠕;一面又征兵征粮,准备攻打南朝的刘宋。退位诏书上所说的“遗世之心”,却是一丝一毫也看不出来。然而,延兴六年,他二十三岁就驾崩了。
我笑问:“那这次皇上派了谁去征讨呢?”
“任城王。朕已加封他为使持节、都督北讨诸军事。他父亲在世时,曾随同先皇讨伐蠕蠕。这次派他去,是最合适的了。”这位任城王,是老王爷拓跋云的长子拓跋澄。按辈分,他是皇帝的堂叔;年岁却是相仿。
我对此并不关切,只是,到底看明白了,拓跋宏分明是成竹在胸,一开始就是成竹在胸,却刻意将调兵遣将之事假手于太皇太后。
到了二月,中书令李冲提出了与均田令密切相关的“三长制”。
李冲,字思顺,陇西狄道(甘肃临洮)人,以学识渊博而见长,同时又有宠于太皇太后。拓跋宏却对此不闻不问。皇帝本可以直呼臣下名姓,唯独对李冲,他一直以“李中书”而尊称。
李冲提出“三长制”,正是针对均田令的执行:是时,民间户籍混乱,全赖宗主督护,往往三五十家才算一户。姑且不论其它,单就均田令的推行而言,就是不小的阻力。然而,均田令既已执行,且又初见成效,那么三长制便也呼之欲出。
所谓“三长”:五家为邻,设邻长;五邻为里,设里长;五里为党,设党长。由“三长”负责检查户口,征收租调,征发兵役和徭役。
二月甲戌,依旧由太皇太后出面,定民户籍,初立三长。
三月丙申,蠕蠕败退,同时遣使朝贡。拓跋宏依旧欣欣然向太皇太后报喜,笑道:“全赖皇祖母筹划。”
……此时,他年已二十。此前十五年的帝王生涯,是十五个循规蹈矩的年头。然而,此时却有些不同了。朝政依然是太皇太后主持着的,他也依然沉默地读书、参政……然而,这其中,毕竟是有些不同了。
第四章 荷叶成云路欲无(5)
    四月间,有一日,拓跋宏在安乐殿宴请几位近臣,有中书令李冲、秘书丞李彪、给事中李安世……亦有我大哥,驸马都尉冯诞。
那日,拓跋宏穿了南朝的衫子,只以一幅帛巾束发。乍一见,眉间疏疏一份儒雅气,春风化雨般,融解了原先盘踞于眉头的一丝阴郁。仿佛是换过一个人了。我掀的帘子,他阔步而出的那一瞬间,我深深一怔,一手挽着珠锁,轻扣于门扉,竟久久忘了放手。
“妙莲,这身打扮如何?”他眉宇间的神情,亦是往日少有的风流俊雅。
我兀自出神,心中的惊喜、赞叹,是言语所不能及的。长久以来,为卑微的身份所压抑的自傲,此刻正慢慢地,无限清晰地,从心底滋生出来。
拓跋宏又走回我身边,握住我的手,从门框上轻轻移下来。我含笑望着他:“皇上这身打扮可真好……”真的很好。像一个不拘功名的弱冠书生。他笑得如此温和,又像一个知心怜意的寻常士人。这有什么不好呢?何必非要这绮门丽户。
心中正胡乱想着,恰有宫人来报:“始平王到了。”
我心中没来由地一惊。恍然记起始平王是那个能以流利的汉语宣读《皇诰》的青衣少年。我回过身,看着门外明亮的阳光忽然一暗,依然是那个举步生风的翩翩少年,一路朗声问道:“皇兄还未起驾么?”我想,他们兄弟之间,应是不拘君臣之礼的。
走至跟前,他却愣住了,旋即惊问:“皇上穿的可是衫子?”拓跋宏向我看了一眼,含笑不语。他这番意图,无论如何,只对我一人说过。他说,兗冕毕竟只在祭天、祭祖这样庄重的场合才穿戴起来,惟有常服才能深入人心。所以,他刻意以汉装作常服,以示决心。
于是,拓跋勰循着他的目光,向我望来。他是清瘦文弱的少年,深邃清亮的眸子里有几分明媚的意味,亦有几分疏狂。他笑吟吟地问:“皇上,我该叫嫂子么?”眼睛却是一直看着我的,目光轻灵而不闪烁,微惊,薄喜。
我略微怔忡。然而,不等任何回答,他又欠身为礼,恭恭敬敬地叫一声:“贵人。”我微笑道:“殿下多礼了。”拓跋宏问:“你可知她是哪位贵人?”
“冯贵人。”拓跋勰微抿着唇,笑容有几分得意,又向我打量了一番,补充道:“是年长的那位。”
他是那样直率。我不禁好奇,对着他清明而微带狡黠的眸子,故意问:“殿下怎会知道?”他依然直率地说:“皇上身边日常陪侍的,只有高、冯二位贵人,既然高贵人……”
我心中蓦然一痛,牵扯得眉心也微微一蹙。十月怀胎,如今,高贵人即将临盆了!心中忽然为一种空洞的惶然之感所笼罩,再也说不出话。
然而,拓跋勰的话锋却忽然一转:“除了冯贵人,宫中还有谁穿汉装呢?”我低头看自己的衣裳,不禁微笑。我知道他是善意。只是不曾想,他这样细心,竟连细微的悲喜都看在眼里。心中虽然也感动,却又觉得不安——以及,耻辱。于是,似有若无地微笑之后,我依然无语。
“皇兄,您日常也着汉装吗?”拓跋勰立刻又问,逃避似的。拓跋宏却比弟弟老成许多,反问一句:“你觉得呢?”
拓跋勰略一思忖,负手直立,侃侃而谈:“臣弟以为,皇上一向致力于兴汉学,正礼仪,那么,就不可不议定衣冠。若皇上身体力行,首先从衣冠上推行汉风,以示革新之意、亲汉之心,假以时日,天下士人咸来归附,我大魏方能得治。”
他漆黑的眸子里隐约跳跃着惊喜和迫切之情,神情端庄而认真,与方才判若两人。稍作停顿,似是思考,旋即又笑道:“何况衫和袍不同。袍的袖端应当收敛,并装有祛口。而衫子却不需施祛,袖口宽敞,日常出入颇为便宜。魏晋飘逸超然之风延续至今,这衫子在南朝依然时兴……”
他竟识得南朝的衫。我心中恍然,不禁细看他。他丝毫未曾察觉,兀自评议,时而以恰到好处的手势来增加言语的气势。
拓跋宏也含笑听着。末了,问道:“你可知魏晋为何盛行此风?”
拓跋勰微微蹙眉,很快回答:“大抵是名士服药之故吧。五石散乃热性药,服药后,食宜凉,酒宜温,需疾走、冷浴,着轻薄宽适之衣以散发药性。”
拓跋宏笑道:“据说,五石散有修容养生之效。”
我摇头道:“恐怕并非如此吧。五石散由岩石、石钟乳、赤石脂、紫石英、白石英制成,皆为燥热之物,服药后五内如焚。何况,服食之人不见得长寿,痛苦之人却比比皆是。”
“譬如那个名医皇甫谧。”拓跋勰忽然含笑接口,“听说他服药七年,严冬时需以冷水两百担浇身。为解体内燥热,甚至裸身吃冰。可见药性之烈。”
他竟博闻至此。我微惊,心中亦是无端的欢喜,终究忍不住,启齿与他相和:“对了。至于东海王良夫,痈疮陷背;陇西辛长绪,脊肉溃烂;蜀郡赵公烈,中表六散……这都是服食五石散之故。”
他亦扬眸深看我一眼。然而目光也不过一瞬。他旋即笑道:“我们只顾闲话,时辰已经过了。”说话间,仍是从容的神态。
拓跋宏却不免心急。然而,也并非真的焦躁。他向外走去,一路笑言:“真是被妙莲和彦和给耽搁了。”
我欠身相送。始平王拓跋勰也走了出去。修长的身影,从我的眉眼之前,轻风般掠过。淡宝蓝凹斜纹的一袭袍子,映入眼中,一经一纬,都看得清。
我的唇角泛出微笑,不自觉的。
第四章 荷叶成云路欲无(6)
    那日,拓跋宏以汉服出见。想来,他落寞的眉眼间,在堂皇殿宇的辉映之下,亦点染了些明朗之气吧。君臣数十人把盏言欢。宴毕,拓跋宏班下赏赐,竟是汉族儒生的服饰。众人不由得大惊。
我并未亲眼所见。翌日,由始平王拓跋勰向我绘声绘色地描述着:“皇上和冯侍中的交情最好,首先将衣饰赐予他,对他说——”他模仿拓跋宏的语气,平和而端庄地说道:“思政,你是皇亲贵戚,应为最先。”思政,是我大哥的字。
拓跋宏不禁大笑。“彦和!”他微带谴责地制止道,“不得对驸马无礼!”言毕,又含笑看我。其实拓跋勰这番话算不得失礼。他固然是轻松的语调,然而长身玉立,眉间却还是端庄的笑意。没有丝毫的轻佻。
我亦忍俊不禁。大哥生性温厚,也不免保守和拘束。拓跋宏确实是难为他了。我微觉好笑,又问:“那驸马是否会穿汉服呢?”
拓跋宏不语。他尽管能够预见到结果,却不说出来。还是拓跋勰开了口:“有太师在,驸马必定会穿。”
我心中思忖:他对我父亲倒也了解。不觉举目看他,他正好也望着我。我笑道:“殿下与我父亲相熟么?”他淡淡一笑:“太师门庭中,皆是鸿儒,日日谈经论道,丝竹不休。”
我刹时静默。他只是陈述事实。我却不能不多心。随即不安地瞥了拓跋宏一眼,他并不言语,眉头微蹙,却又以柔和的目光作为慰藉。
“听闻太师身体欠佳,已不大参与朝政了。”拓跋勰已察觉到我的不安,以轻描淡写的解释作为补救。我微微一笑。须臾,他又吟出一句诗来:“盛年处房室,中夜起长叹。”
是曹植《美女篇》中的末两句。并非美女之叹惋,实实在在却是他自己的苦闷。于我父亲而言,怕也是如此。当年混迹羌人行伍的任侠少年,如今却被皇亲国戚给拘束了。他也是盛年,却半是放纵,半是退隐。
我心中的哀惋,尚未回转,拓跋勰却已绕回了原先的话题:“说到汉服,驸马为人保守,于他而言,应该是有些为难的。然而,谁让他做了皇上的妹夫呢?”末了这一句,却是玩笑。我终于忍俊不禁。拓跋宏微微恼怒,却又含笑道:“彦和,你又胡言乱语了。”
拓跋勰忽然正色道:“同样,作为皇上的手足,臣弟始终站在您这一边。无论变法改度,还是筹谋天下,臣弟万死不辞。”平淡说来,却颇有肃穆的味道。其实,拓跋勰相当年轻,那份少年血气凝结在眉宇间,微微带着固执。
拓跋宏不禁动容。敛去笑意,深深颔首。
我亦动容,心中久久不能平。为拓跋勰的执著与忠诚所感,亦为我胸中深藏的豪情所激,我仰头,正色道出:“臣妾之心,一如始平王。”与拓跋宏相视,微微一笑。只觉得,这份知心怜意的情,已不是三千佳丽所能共分的。
然而,拓跋勰的目光亦斜斜地,深深地拂过来。我没有看他。但觉遗憾又添了一重。
这一年四月,在拓跋宏的主持下,北魏定下了五等公服。各级别的官员,皆有不同服色。此后,拓跋宏多以汉服示人。自上而下,汉风日盛。
第五章 不胜清怨却飞来(1)
    曲曲折折的深宫,我依然在流水山石点缀的庭院里,默默等他。高髻挽起来,对襟领口里露出几层浅色绣衣,映着藏匿了整个冬日的苍白肌肤。初夏的节气,阳光拂上面来,隐去了微笑中的遗憾。一切都是模糊不清。
拓跋宏便如寻常人家的夫婿,白色的长衫,漆纱的笼冠,从长廊的另一端,向着我的微笑迎来。这些日子,他总是絮絮地和我说起朝廷的新气象:尚书五等品爵以上赐予朱衣、玉佩、大小组绶;高丽遣使朝贡;吐谷浑亦遣使来朝……
他对我说:“等入了秋,朕带你去西苑看看灵岩石窟。朕的先祖在位时,命沙门统昙耀主持开建。最初只有五个洞窟,如今已有五十三个了……”
我含笑听着,微微点头。
可是,还来不及欢喜呢。闰四月里,初生婴儿的啼哭声却突如其来,惊碎了我短暂的企盼。
那夜,院中的虫鸣分外纷杂。高贵人正在分娩。御医进了宫,巫师也进了宫。腰铃声,皮鼓声,钟磬声,以及高声诵读神祝的声音,急乱地混杂在一起。然而,在我听来,终不及高贵人含着哭音的哀号来得清晰。那固然充溢着苦痛,却又是无限的希望与喜悦。我一个人,拥被独坐,细听着声响,直到天明。
然后,晨曦微露,猝然一声清亮的啼哭,那是人世间最寻常的欢庆啊,一路穿过了铃声、鼓声、磬声、诵祝声,凛冽地刺入我心中。我哀叹一声,翠羽匆匆回来,默默地垂手立在帘外。我抬眼看她,以清冷的,了然一切的目光。她过了许久,才嗫嚅道:“听说,是……是个男孩。”
我依然矜持地颔首,半晌,才凄然笑道:“果然,是个男孩。”心中一刹那冰凉透底,觉得我一无所有,无力再乞求什么了。
然而,隔了几日,当拓跋宏将此昭告朝野,我终究还是要去贺喜的。
初生的婴儿裹在锦绣堆中,年轻温顺的乳娘抱着他,屈下身子,小心翼翼地递给斜靠在床头的年轻母亲。嬿姬不施粉黛,漆黑的发丝散落在肩头。狭长精致的眼帘,温柔地垂着,唇边溢出恬淡和美的微笑来。拓跋宏正坐在榻前,与她嘤嘤私语。
这宁静甜美的气息,与我无关,我亦无法介入。我犹豫地站在户限处,真是局外之人,进退不得。
宫女作了通传。拓跋宏便回身笑道:“是妙莲来了。”他,还是昔日的他,只是眉眼间的欢悦抵过了平日的老成,有些天真之意,仿佛一切都遂了意,如了愿。
我向他行礼,向她问好。心沉下去,而微笑却浮上我的面来。然后,我趋前几步,看见襁褓之内的粉嫩脸庞,露出小小一角,于是说道:“这孩子,能让我看看么?”
嬿姬的话很少,只是矜持地抿着唇。此刻,她向外侧了侧身子,婴儿枕着母亲的臂弯。她只是想让我看得清楚些。而我,却本能地伸出手去。嬿姬一怔,我已经在她的迟疑中接过了孩子。
这柔软而温热的躯体,出乎意料的,似有一种温暖,从手臂传至内心。一种莫名的情愫,几乎使我湿了眼睛。我自己却说不上任何缘由。只是,抱着他的时候,我真正感觉到自己一无所有,却也清晰地滋生出另一种希望:若我也能与拓跋宏生育一个孩子,无论如何,即便是失宠,也算是拥有了一种慰藉吧。老去了,犹可看着年轻的孩儿,追想当年风华。这样想,心中固然欢喜,却又哀伤到无可言说。
嬿姬心中不安,目光紧随着我。我固然感觉到了,却佯装不知。许久之后才将孩子交还给她。婴儿惊醒了,开始啼哭。乳娘过来抱他。我瞥见他微睁的眼,纯净无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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