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宠与勇气-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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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了,”崔雅说,她对这个主题十分有兴趣,“这就是为什么观照的练习会产生功效的原因。透过观察自心,或赤裸地目睹所有的心念活动,我逐渐能转化自心而不再认同它,并且在伟大的存在之链中向灵魂、然后是灵性的层次迈进。这基本上是从进化论延伸出来的观点,类似于德日进(Teilhard de Chardin)或奥罗宾多(Aurobindo)的理论。”
“我想是的。身体觉察到物质,心智觉察到身体,灵魂觉察到心智,而灵性则觉察到灵魂。每一个进阶在知觉上都是一种增加与强化,以及较大较广的发现与探索,直到见证人至高无上的统合状态与宇宙性的觉知为止,也就是进入了所谓的‘宇宙意识’。这一切听起来似乎非常枯燥与抽象,但如同你所体会的,实际的过程或实际的神秘状态是极为单纯而明澈的。”落日的余晖映照在房子的屋顶与墙面上。
“想吃点什么吗?”我问,“我可以做些意大利面。”
“再谈最后一点。你刚才说,你将这些发展阶段与各种不同的神经官能症或情绪方面的问题联结起来。在学校时老师们告诉我们,现今大部分的精神科医师都将这些病症分为三个主要的类型:精神病,如精神分裂症;边缘症,如自恋;以及一般的神经官能症。你的理论如何切入?或者,你赞同这样的分类方式吗?”
“哦,我同意这三个主要的分类,只是不够深入,它们只涵盖了五个层次中的前三个层次。如果是第一个层次出了问题,你会得精神病;第二个层次是边缘症,第三个层次则是神经官能症。这是相当简化的分类。”
“我懂了。这样的分类只涵盖了三个主要的正统领域,但精神治疗忽视了较高层次的发展,否定了灵魂与灵性,而这正是你在《意识的转化》中所要修正的地方,对吗?”
天色愈来愈暗,一轮满月已经跃出海面,穆尔海滩被笼罩在朦胧的光晕中。
“没错,我所使用的灵魂(soul)一词,指的是一种半成品的屋子,是介于个人的私我—心智与非个人或超个人的神性之间的东西。当灵魂从你心中放光时,它便是见证或纯粹地看,也就是说,灵魂是见证的家。一旦你突破了灵魂的层次,见证或看的本身就粉碎成所有被看的客体,或者你和自己能觉察到的客体合一了。这时你不再见云,因为你就是云了。这便是神性。”
“那么……”崔雅顿了一下,“这样看来,灵魂的层面有好,也有坏。”
“你心中的灵魂或见证的本身,是一个通往神性层面的最高指标,也是通往神性的最后障碍。唯有从见证或看的位阶才能跃进神性,但接下来,见证与看的本身必须瓦解,即使是你的灵魂也必须被牺牲、解放与死亡,这样最终的自性或灵性的明光才能破晓而出。因为灵魂是知觉最后的结,是限制宇宙灵性最微细难解的结,也是最后和最微细的私我感,但这个最后的结是必须被解开的。首先我们得超越物质的私我,也就是不再认同它了,接着要超越身体的私我,然后是心智的私我,最后才是灵魂。这最后的死亡,禅称为大死(the Great Death)。每一个层次的死亡都是我们的垫脚石,每一个较低层次的死亡都是较高层次的再生,直到最终极的再生、自由或解脱为止。”
“等等,为什么灵魂是最后的结呢?如果灵魂是见证的家,它为什么是一个结呢?见证的本身并不认同任何一个客体,它只是单纯而完整地知觉每一个客体罢了。”
“这就是重点了。没错,见证的本身并不认同私我或任何其他的客体,它只是完整地目睹一切的客体。但重点是:见证的本身仍然与所见的客体分离;换句话说,其中仍存在着非常细微的二元对立。见证是向前迈进的一大步,在静修中,它也是必要且相当重要的,但不是终极的一步。当见证或灵魂被瓦解时,见证的本身就变成了它所见的每一样东西。主客的二元对立因此而瓦解,剩下的只有非二元的本觉。那是一种非常单纯明澈的状态,像道元禅师在开悟时所说的:‘当我听见钟声响起时,突然间无“我”也无“钟”了,剩下的只有钟声。’每一样事情仍然不断地生灭,但不再有一个人与它们分开或疏离了,只有不断进行的经验之流,完全的清澈、透明与开阔。当下的我只是一些生灭的现象罢了。还记得道元的一段话吗:‘研究神秘体验论便是研究自我;研究自我便是遗忘自我;遗忘自我便是与万物合一,被万物所解脱。’”
“我记得,那也是我很喜欢的一段话。重视神秘体验者有时会将这终极的状态称为合一的大我(One Self)或大心(One Mind),但重点是,那个状态中的我是与万物合一的,因此并不是所谓的‘自我’。”
“没错,真我就是真实的世界,没有任何分隔,因此有些重视神秘体验者也会说没有自我、没有世界;这其实意味着没有分离的自我,也没有分离的世界。爱克哈特称之为没有困惑的混沌。”我曾经体会过那个世界,然而我现在所能感觉的只有充满着困惑的混沌,最好的形容就是近乎疯狂。
我站起来把灯打开。“吃点东西吧,亲爱的。”
崔雅沉默不语,我们一直避开的话题充斥着整个空间。她转过头来直视着我。“我决定不让自己或任何人再制造我对癌症的罪恶感或窘迫感。”她终于把话说白了。
“我知道,亲爱的,我知道。”我坐了下来把她拥入怀中。崔雅开始静静地流泪。她不再流泪后,我们仍默默地坐着,一句话也没说。我站起来,煮了一些意大利面,坐在回廊上吃晚饭,透过树林的缝隙,我们看见银色的月光正在海面上嬉戏。
《恩宠与勇气》(肯·威尔伯著,胡因梦译)连载之十七
“笑得太激烈的时候就哭,哭得太辛苦的时候就笑。”
铜板哐啷地掉进公用电话里。专业伦理的课刚结束;这是星期一的下午,12月初一个阳光灿烂的冬日。我让脑子空掉,小心地拨电话给理查兹大夫。脑子虽然一片空白,还是感觉心底有一个细微的声音,“上帝啊,拜托。”身边环绕的人群将走廊挤得拥塞不堪,有些人刚下课要离开,有些人则赶着上五点四十五分的课。电话亭正好靠近人潮最多的区域;我反过身一边接听电话,佝曲着背,试着为自己造出一个有点私密性的茧。
“嗨,我是泰利·吉兰·威尔伯。请问,我能和理查兹医师说话吗?”
“哈罗,泰利,我是理查兹医师。我们今天拿到检查报告了,我很遗憾,是癌症。这是个很不寻常的复发现象,这些肿瘤竟然出现在放疗的区域。但别担心,我认为这只是局部性的复发,我们治得了它的。你什么时候过来?”
哦!我就知道。这些该死的小肿块,它们太诡异,长的地方太令人起疑,除了癌症之外,不可能是别的,用不着别人确认。这五个小肿块出现的位置就在插引流管的疤的下方,这条引流管从我的体内抽出了大量淡红色的半透明液体,一年前我离开医院,这条引流管还在我身上多留了一星期时间,理查兹医师拔除它时,曾带给我极大的痛苦,至今仍历历在目。一定是它带出了一些癌细胞,残留在我的皮下。癌症,又来了!第二回合,为什么放射线杀不死这些细胞呢?
我和理查兹医师约了明天见面。我步出大楼走到停车的位置,坐进车,前往咨询的约会地点。车子碰到红灯停了下来,我转头看见一家杂货店正在特卖水果,脑子里不断浮现的却是“复发,复发,我的癌症复发了。”我感觉自己仿佛是在这个城市的上空俯视自己,看着自己正孤独地驾着这辆红色的小车。突然间我察觉自己又变成另外一个人了,我现在是一个癌症复发的病人,被推入了不同的团体,不同的族群,不同的统计数据,以及一个横陈在我与肯面前不同的未来。我的生命在一瞬间又转变了。我的癌症复发了,我还有癌症,这一切尚未结束。
我把车停在一条斜坡路上,拉上手煞车。这是一个很不错的地方,隐藏在两条主要的街道之间。我喜欢这些树,喜欢这条街道奇特的弯度,还有这些粉彩的房子,以及门前的小花园。我的客户吉儿在这里租了一间小公寓,看起来别有韵致,特别是门前的花园,漆上了可爱的橙红色,一扇拱形的精制的铁门,通往种有许多盆栽的庭院。说不上来是什么令这幢房子如此特别,我总是被它深深地吸引。
吉儿开了门,我很庆幸没有取消这次的咨询,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可以很轻易地把事情抛到脑后。事实上我觉得这是一次很好的咨询,丝毫没有被刚才所听到的消息搅扰。
复发,复发,我的癌症复发了,开车回家的路上,我右转进入十九街,穿过隧道,沿着坐落在一旁的军营向前直驶。傍晚是我非常钟爱的时间,也是我最喜欢慢跑的时段,因为此时空气温和,光线随时在变化。沿着水面的天际泛着一抹晕红,上方散发出来的水蓝光带随着夜晚的到来逐渐地转变为深蓝,旧金山的大楼和平房一一出现灯火。粉彩房子里照射出来的灯光和黑暗的夜幕彼此衬托着。
复发,我的癌症复发了。开车时,这个重复的声音一直盘踞在我的脑海。复发,我的癌症复发了。在我开车时,这句话几乎变成了咒语,让我进入半催眠状态。复诵也是一种防御,因为我不想去深思其中的意涵。复发,此前这只是我在医院期刊上见过、从医师口中听来的医学名词;今天以前它与我没有丝毫的关系。现在它却出现了,它已经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也是我未来生命的塑造者,是我必须要面对的问题。
这些该死的小肿块。我是在感恩节的前一天发现它们的,距离我们的婚礼快一周年了。我们与专程从洛杉矶赶来的妹妹凯蒂一起过节。星期五早上八点,肯把我送进了急诊室,凯蒂也在一旁帮忙,我一个人躺在那里,心里有一些念头与恐惧。理查兹医师来了,他是一个多么令人喜欢的大夫啊!手术在几分钟内就结束了,很快地我和肯及凯蒂走在联合大道上,一起购买圣诞节的礼物。我的胸侧多了几道新的缝线,星期一要去看结果。我们的四周环境充满着圣诞节欢愉的气氛,这是一整年中最忙碌的购物期,兴奋而令人期待,然而我满脑子想的却是我胸侧的痛楚。
现在问题有了答案,我思考着,开着我的红色小车沿着弯弯曲曲的 Star Route I行驶在海边,太平洋边。夜色几乎完全降临了,只有远处的水平线还有一点微光,夹在两侧群山之间的太平洋的波涛在我面前汹涌澎湃,我的家就在左面星星点点的灯火中,我的丈夫在等我带回来的消息,他的臂膀在等待着拥抱我。
我心里想着“第二回合”就要开始了。长久以来我一直以为悬在头上的那一把象征恶兆的刀不会砍下来,如今它终于砍下来了。肯和我彼此安慰着。我禁不住哭了。我们打电话给我的父母、给肯的父母、给理查兹医师、坎崔尔医师以及安德森医师。坎崔尔医师也检查过了,的确是出现在曾经做放疗的范围内,我似乎毁了他那从未有病人复发的辉煌纪录。没人能理解为什么会有这种情况出现,我们打电话给国内其他的专家们,他们都认为这实在是一个奇特的病例,发生的几率大约只有5%。我想像电话那端的统计专家正在搔头苦思,一脸困惑。这种局部性的复发,动手术有效吗?或者这是一种将要转移的迹象,那么就得接受化疗了?
没有人能明确地指出它是如何发生的。
“会不会是……”我问理查兹医师时,肯面色凝重地在一旁观看,“当引流管被抽出时,末端附着了一些癌细胞卡在皮肤下被留在那里?”
“对,”他说,“一定是这样子,可能有一两个癌细胞被留在那里。”
“不止一两个,”我提醒他,“至少有五个细胞,也许还有更多,因为其中有一些已经被放射线杀死了。”看得出来他非常难过。
尽管大家都对癌细胞的扩散评论不已,但他们都再次向我保证对理查兹医生和坎崔尔医生的信心。我也信任他们,完全地信任。已经发生的事情只是某些有时会必然发生的事情而已。我只是凑巧成为那个当很小的几率发生时,躺在手术台上的人而已。
肯和我一起去见理查兹医师。我的选择?乳房切除手术(我是否该把它列在第一位?如果我一开始就动了这个手术,也许现在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肿瘤区域的再次切除,也就是引流与肿块出现的区域;如果在这个组织附近发现了更多的癌细胞,那就必须扩大放疗的范围。但因为我已接受过放疗,很难预测这些组织对更多的放射线会产生什么反应。将引流管穿过的附近组织全部切除,由于无法得知是否还有更多的癌细胞存留在乳房内,以及是否需要对乳房做更多的放疗。而同样由于我已经接受过放疗,所以这项治疗也有缺失。此外,因为那些细胞没有被放射线杀死,其他存留在乳房中的坏细胞,也有可能对放射线产生抗拒。
看样子根本没办法知道是否有更多的癌细胞沿着引流管经过的路径潜藏在乳房中;如果有,也可能会抗拒放射线;到头来,我的乳房组织还是会因为接受了更多的放疗而遭受损害。乳房切除手术似乎是唯一的选择了,我也不敢冒险让更多的癌细胞遗留在体内。
崔雅和我仍然热切地研究(实践)各种另类与整体疗法,但问题和往常一样,她体内新发现的这几颗肿块实在恶性重大。没有可信的证据显示另类疗法在第四级恶性肿瘤上的治愈率比自然减轻症状要高,换句话说,就是没有多大的机会可以治愈。我想如果崔雅得到的是第三级的肿瘤,或是第一、第二级,她会有更多的另类疗法可以选择,以辅助一些(不敢说全部)白人医疗的缺失或不足。但这些肿瘤又把她拉回唯一有效又恶毒的疗法。“贞操带的尺寸不合适吗?别担心,美丽的小姐,我们一定能找到特别适合你的尺寸,你只要在这里耐心地等就对了。”
肯和我住进了儿童医院,这天是1984年的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