泣血紫绮琴-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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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又回到了建国以前的停课状态,学生们都忙着喊口号、斗右派,专心于学习的师生们都被划分为“可以争取的中间分子”,没有人敢说话,更没有人敢发表学术成果。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一年,她性格里的那份懦弱与逃避又开始发挥作用,她甚至没有向忙于革命的丁一去询问什么。
林中立听到杨素心要去兴剀湖林场看望张牧的决定,他沉默着。他知道,这样一场风暴总有一天会波及到这个单纯的姑娘。经过了抗战和建国的林中立,从这场一片打倒之声的政治风暴里,感觉到了深刻的危机。也许,在那个遥远的山林里,这个姑娘能保住她的单纯和专注。
3
林月在大街上慢慢地走着,七岁的莉莉蹦蹦跳跳地哼着儿歌跑在前面。她走到一个小报摊前面停下了脚步,丁一正跨在一辆自行车上,两脚支地,在那里认真地看一张报纸。
莉莉看到了丁一,兴高采烈地跑过去抓住丁一的衣襟,奶声奶气地说:“丁叔叔好。”
丁一低头看到这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欢喜地把她抱到怀里,这才对林月问道:“你知道什么是‘牛鬼神蛇’么?”
林月疑惑地看着丁一,见他正等着自己回答,于是就歪着头想了一会,说:“鲸去鳖掷,牛鬼神蛇,不足为其虚幻荒唐也。从出典来看,所谓牛鬼神蛇一词,是杜牧用来歌颂李贺的瑰丽思想的,应该是一种浪漫气息的比喻吧。”
丁一被她认真的样子说得笑了起来,他递过手中的《人民日报》,杨素心还没来得及看,大街上的高音喇叭里传来一个无比振奋的声音:“
。。。。革命的根本问题是政权问题。。。。有了政权,就有了一切,没有政权,就丧失一切。因此,无产阶级在夺取政权之后。。。。。。”
林月听得迷迷糊糊的,丁一却听得认真无比。他们一边走着,那声音便跟着响了一路:“。。。。一个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高潮,正在占世界人口四分之一的社会主义中国兴起。。。。””
莉莉在丁一的怀里扭动着身体,问妈妈:“妈妈妈妈,什么是革命啊?”
“文化大革命?是什么?革谁的命?”林月从丁一手中接过莉莉,喃喃地重复了一句。
林校长的家里,林中立和他的女婿叶洪生发生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争吵。
生性稳重平和的林中立指着比他矮半个头的女婿,大声地吼着:“你有什么资格陷害张教授?老张是个好同志,你这是在造孽,法律和道义将会对你作出审判!”
叶洪生辩驳着:“我陷害谁了?是我陷害他的吗?我提醒过他,不能那样乱讲话,他不听我的。”
林中立气愤地说:“你,你说,谁告的密?老张喝醉酒在我们这个客厅里说的话你都听到了?你,你无耻!”
叶洪生的眼睛也红了起来,他梗着脖子回敬道:“那天除了我,还有谁在场?”
林中立气的浑身发抖:“你这个畜生!你马上给我滚出去!”
叶洪生冷笑一声:“哼,我早就想滚出去了。告诉你吧,现在是新时代了,我姓叶的还不稀罕侍侯你们这些苏修分子。”
林中立甩手就是一巴掌,叶洪生的白脸上迅速地出现了五个手指印。他咬牙切齿地问道:“你说谁苏修?你懂什么叫苏修吗?”
林月抱着莉莉站在楼梯口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两个咆哮着的男人,莉莉在妈妈怀里也感觉到了客厅里的火药味,蹬着小脚丫哇哇地哭了起来。
安娜站在书房的门口,本想上前去劝说一下丈夫,她从来没有看到过丈夫如此愤怒的样子。可是,她正准备上前去的时候,叶洪生的“苏修”像子弹一般地击中了她。她在书房门口愣了一下,转身哭着跑进了卧室。
叶洪生捂着渐渐肿起来的半边脸,手臂扬了起来。林月抱着莉莉尖叫着一头撞开叶洪生,哭叫着:“叶洪生你不要再说了,爸爸是爱我们的。”
叶洪生被林月撞得险些跌倒,他一跺脚冲出了林家的小客厅。
林中立厉声喝住了想追出去的林月:“让他滚!”他边说边喘着粗气,“我就不相信一竿子能打翻一船人。我林中立从28年参加革命,我就不信革命是这样的白眼狼配提的。”
林月忿忿地冲着父亲瞪了一眼,抱着哇哇大哭的莉莉上了楼。
4
学校的布告栏里,出现了第一张大字报。上面赫然用浓黑的墨汁写着:“关于林中立的官僚主义”。正是中午吃饭的时间,那大字报上的墨汁还没有干透,标题的每个字下面都拖下来长长的一滴,浓得像触目惊心的血迹。布告栏下挤满了人,学生和教师们手里端着饭盆,一片咀嚼和议论的声音。林月平素是不爱凑热闹的,她听到人们口中反复出现“林校长”的字眼,这才挤过去看了一眼。这一看,她感觉自己的头嗡地一下就爆炸,张牧教授满头白发的样子在她眼前晃动起来。
林月像梦游一般地挤出人群,她恍惚地向家里走去,她要回去问父亲,到底什么叫革命。正胡思乱想着,却和一个人迎面撞了一个满怀,是丁一。丁一正抱着一摞大红纸匆匆地往校办公室跑去,他看清楚是林月,惊讶地问:“林月,你怎么了?怎么脸色这么苍白?”林月白着脸指了指布告栏下面的人群,没有说话。
丁一笑了起来:“我当是什么呢?这是革命的需要,革命就是斗争,就是斗争一切反对革命的人和事,你可千万要站稳了立场。”
林月的眉头皱了起来:“革命?斗争?连张牧教授这样的人也要斗争?我爸爸这样的老革命也要吗?”
丁一赶紧往四周望了一圈,压低了声音对林月说:“你还说这样的话?要不是我拼命地保着你,连你也一起斗争了。现在我们把你划分在‘可以争取的知识分子’队伍,你可千万不要再乱说话了。”
“你们?你们是谁?”林月惊讶地看着说得口沫横飞的丁一,仿佛看一个陌生人一样。
大字报一夜之间铺天盖地地席卷了整个校园,然后,秋天到了。这是一个混乱而又热烈地秋天,一个男孩踢开了林校长的家门,当时林校长正和林月、还有安娜夫人一起喝茶。
那确实是一个男孩,青青的胡茬正从下巴处努力地破土而出,青春痘布满了他那张年轻的脸,稍带些秀气的鼻子在青春痘的包围下顽强地挺立着。头上戴着一顶军帽,瘦削的身体上披挂着一件很不合体的黄军装,幸好有腰间的皮带扎出了一个细细的腰身,使他看上去挺拔了不少。男孩的眉眼都竖立着,做出一副藐视一切的样子。个把月的革命,人们对于这样打扮的人已经有了充分的认识和了解。他们不畏惧一切,他们热爱党,热爱国家,他们横扫一切,反对一切,斗争一切。
男孩的身后跟着一群和他差不多大的男孩女孩,都是那种打扮。从他身后挤出来一个小个子女孩,那女孩用手一指林中立,尖脆的嗓音像炒豆一样的干脆:“就是他。”
这样的见面方式,多少让客厅里的人们不适应。林中立勉强的克制了一下自己,问:“你们是什么人?你们找谁?”
那男孩一梗脖子,指着林中立的脖子说:“找的就是你!”
女孩一叉腰,手臂一挥,对后面的人说:“他就是林中立,同志们上,根据司令的指示,把他家的反动电台搜出来!”
林中立还想说什么,没等张口,就被蜂拥而上的小青年们摁在了沙发上。安娜尖叫一声扑上去,还没等靠近了林中立,就被那个小姑娘一把揪住了头发。林月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个场面,拔腿就想往外跑,她想去找丁一。她还没等跑到门口,忽然就看见了叶洪生,叶洪生站在门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林月大张着嘴,她回头看了看母亲被人揪在手里的美丽的金发,又看了看被压在沙发上不能动弹的林中立。她像一头愤怒的母狮子向叶洪生扑了过去,那个揪着安娜的头发的女孩腾出一只手来一把抓住了林月,一条腿横扫过来,林月痛得尖叫一声,扑倒在地上。
叶洪生痛苦而又尴尬地皱了皱眉头,对那女孩厉声说道:“放开她,她是可以争取的。”那女孩竖起眉毛,像是在咆哮:“她是反动权威的忠实走狗,叶主任不要看不清形势!”叶洪生像牙痛一样地哆嗦了一下,迅速地镇定了下来,他用一种不容辩驳的口吻说道:“把她交给我。”
那女孩迟疑了一下,放开了林月,林月像中了魔法一样地站在原地,半晌没有动一步。
林中立校长一夜之间成了“现行反革命”,因为他有个来自苏联的夫人,还因为他的“反动言论”、“历史问题。”
林中立被迫撤除了校长一职,被安排到学校传达室“接受革命群众的监督和改造”。
别的这些都可以忍受,可是安娜金黄的卷发和高挺的鼻梁无法改变啊。他们两夫妇成为了每次批斗会的重点对象,脖子上每天挂着“牛鬼神蛇”的牌子在校园乃至北京街头招摇过市。
5
属于知识分子的世界正在迅速地崩溃着,甚至连丁一对林中立问题的态度上,也受到了那些打倒一切的革命小将们的怀疑。他们最终把丁一的问题定位成了“斗争性不强”,为了定位丁一的斗争性不强的原因,他们在“觉悟问题”和“立场问题”上很费了一番争论。最后叶洪生一锤定音,定在了“觉悟问题”上。
这一场危机有惊无险地过去了,丁一的革命立场却受到深刻的震撼,他开始迷惑,自己的出身和立场都是暧昧的。作为一个小资产阶级家庭的出身,到成为活跃的地下革命分子,再到中央音乐学院年轻的学术研究代表,然后成为了学校革委会的骨干成员,最后到现在的中间分子,他感觉到的是深深的危机。
就在这一切将丁一纠缠得晕头转向的时候,他收到了一封来自香港的来信。
那天,丁一正在办公室看文件,突然,他从文件堆里翻出了一封信,信上的邮戳说明是来自香港。他赫然看到上面写着“收信人,林中立”的字样,信已经被拆开了。他来不及看里面的内容,冷汗从额角滚了下来。现在的革命形势如此的紧张,尤其是林中立目前的处境,就凭这封信,林中立就已经有了性命之忧。他正准备把信抽出来仔细看,一个戴着红袖章、扎着小辫子的姑娘走了进来。他迅速地把信捅到了裤兜里,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看着来人。
来人迅速地说了一句:“革命无罪。”丁一条件反射地回了一句:“造反有理。”然后才开始了对话。那姑娘甩了甩小辫子,问道:“请问,这是革委会叶主任的办公室吗?”
丁一这才松了口气,他一指对面的办公室说:“这里是系办公室,那边才是革委会的办公室,不过叶主任现在出去了。”
看着那个小辫子消失在办公室门口,丁一几乎是偷偷摸摸地离开办公室的,他回到房间立刻把门关上,然后从裤兜里掏出了那一团被揉得不成样子的信。
信是丁一的堂兄写给林中立的,丁俊生得知了大陆现在的形势,他很为林中立校长担忧,他更为他的堂弟丁一担忧。在信中,丁俊生的语气透出了极其明显的忧虑,他甚至在信中建议林中立离开大陆避难。可是,丁俊生万万没有想到,就是他的这封来信,几乎断送了林中立和丁一的性命。
丁一没等看完信,人已经瘫坐在了椅子上。他迅速地从危险和恐惧的情绪当中清理出了自己的理智,他冷静了片刻,在心里开始默默地数人数。这样一封严重的信,会被什么人看过了呢?又怎么会跑到他的办公室的文件堆里来的呢?也许,看了这封信的人是有意想保护他,那又会是谁呢?
他不敢再往下想,立即把信封撕得粉碎,然后把信重新揉成了一团塞进裤兜里。他打开门就往学校传达室跑去,他要去找林中立。就在他准备奔跑的时候,一个年轻女人抱着一个孩子,站在他宿舍对面的槐树下看着他,是林月。他突然明白了这一切,他不敢也来不及向林月示意,林月已经转身迅速地消失在宿舍楼的阴影处。
林中立正俯卧在传达室窄小的木板床上,安娜在替他按摩被沉重的“牛鬼神蛇”的牌子压出了淤青的脖子。
6
1967年1月15日,也就是丁一看到丁俊生写给林中立的信的第二天。中央音乐学院的前校长林中立和夫人安娜,以及女儿林月和小外孙女莉莉,全家取道广州出走香港,和他们一同出走的还有中央音乐学院钢琴系主任丁一。
挖掘一切、打倒一切、斗争一切的红小将们,发挥了他们伟大的革命热情和力量,冲进了革委会办公室。叶洪生以他极度敏感的政治嗅觉和极度鲜明的政治立场,详细交代了林中立一家的“反革命行动”,并极力声明,他和林家早就脱离了关系。至于他的妻子林月,叶洪生诚恳而又坚决地肯定,是他的重大失误,没能及时挖掘出这个潜伏在身边的特务,以致他们的判逃阴谋得以实现。
叶洪生的态度和立场,并没能保住他的革委会主任这个地位。但是,在当时的形势下,他能得以脱身,这已经是极其罕见的奇迹了。他夹着尾巴在学校里度过了惶惶不可终日的一个星期以后,跟着上山下乡的知青队伍,走向了农村的广阔天地。
小将们席卷一切的精神当然没有放过杨素心,作为张牧的关门弟子、林中立的忠实支持者,她的问题也是极其严重的。但是,大家都知道,杨素心离开北京已经很长时间了。
红小将们的革命热情得不到发泄,他们来到杨素心的单身宿舍,愤怒地砸掉了杨素心没来得及带走的东西,那些满含着心血和智慧的学术手稿和珍贵的典籍资料都被淋上汽油,腾腾烈焰只卷了几下舌头,就将这些或古老的或现代的纸片化为了灰烬。
第十一章
时师欲人耳,必作媚音,殊伤大雅。第不知琴音本澹,而吾复调之以澹,故众人所不解。惟澹何居,吾爱此情。不奢不竞争,吾爱此味。如雪如冰,吾爱此响。松之风,而竹之雨。涧之滴,而波之涛也。故善知音者,始可与言澹。
――明&;#8226;龙阳子<<琴声十六法>>
1
杨素心带着紫绮古琴离开了北京,她要去遥远的兴剀湖畔看望张牧教授。
遥远,只是一个概念。
杨素心怀里紧紧地抱着紫绮古琴坐在火车上,紫绮古琴被一个半黄不绿的长形帆布包裹着,那个布包是杨素心拆了八个军用书包缝起来的。这个年代,杨素心认为,有了这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