泣血紫绮琴-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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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一却在矛盾着,政治的残酷和多变,人性的残酷与贪婪,这一切都让充满了政治热情的他失望。也许,对于丁一来说,最具有诱惑的地方就是日本,那是一个怎样的地方?优雅的民族传统和血腥的军国主义、平和博大的禅文化与肆无忌惮的铁骑,更重要的是那里有曾让父亲牵挂了三十年的、让母亲幽怨了三十年的“落樱花”。
1967年3月,丁一在堂兄丁俊生的推荐下,来到日本东京的XXXX大学,主修XXXXXX。
东京的春天和父亲所描述的一样,很清新,也很冷。
星期天的早晨,气温正随着阳光渐渐地升高起来,柔和的阳光逐渐地入侵着那些街角阴暗的地方。丁一出来的时候气温不到十度,在阳光的加温下,他脱下大衣搭在手腕上。他坐上了从浅草到日光的电车,想去看看东京附近的日光中禅寺湖。大约三个小时的车程,丁一的目光一直盯着窗外,路边的树枝吐出了嫩绿的新芽,再过几个晴天,樱花就该开放了。
美丽的湖,碧绿的湖。中禅寺湖静静地对着四周的山,杉林在阳光下散发着绿得惊人的色泽。绵延起伏的山势把静谧的湖泊环抱在当中,湖面托起着一片翠蓝翠蓝的天空。天空和白云的倒影在湖面上流动着,阳光则那这一切都洒上了闪烁跳跃的金点。
丁一坐在湖畔的樱花树下,眯着眼睛看天空,天空和湖连在一处,散发出雍容华贵的光彩。他贪婪地呼吸着带着淡淡水气的青草味道,手中的那个旧怀表依旧停止在五点三十九分,那是父亲生命停止的时刻。丁一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拨动过那个时刻,只是依旧把它带在身边,偶尔会拿出来看看。
那静止了多年的时刻,仿佛在这一刻间都复活了起来。丁一看到一个穿着印有粉红樱花图案的白色和服的女子,光着脚在湖畔的浅水里走着。她的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垂成了一个长长的髻,仿佛一个优美的惊叹号,几缕发丝随着她的动作调皮地在她的面颊两旁舞动着。女子专心地看着自己白嫩的脚趾,一边趟着水一边轻轻地哼歌:“。。。。。。。。。。。。。。。。。”
她并没有注意到不远处树下坐着的丁一,丁一却再也调不开目光了。突然,他看清楚了女子的面容,精致的如同天使一般的五官使他想起了一个人田中静子。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世界居然是这样的小,他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向着那女子的方向走过去。女子发现面前多了一个中年男子,她一眼就认出了丁一:“丁一君?真没想到在这里会遇见你。”丁一这才敢肯定,她就是田中静子,那个在世界钢琴大赛上让所有观众着迷的静子小姐。
“静子小姐,真不敢相信真的是你。”丁一惊喜地说。
静子的脸被阳光晒得有些发红了,她的眼睛里闪耀着热烈的光辉:“我也没想到还能见到丁一君啊,怎么?是来日本旅游还是治学?”
丁一苦笑着回答道:“旅游兼治学,XXXXX大学。”
静子欢呼起来:“那太好了,我丈夫也在那所学校,松原次郎,你知道吗?”
松原次郎,丁一想起来了,是音乐系主任,一个留着仁丹胡子、身材挺拔的中年男子。
两个人正说着,湖畔旅馆的窗户里传来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妈妈…”
静子赶忙答应着:“小吉乖,你自己下来,妈妈带你去吃XXX,我们还要一起欢迎一位尊贵的客人哦。”静子这番话是用日文讲出来的,柔和清脆的语调好听极了。她微笑着看着窗口那个小脑袋迅速地离开,才回过头来对丁一说:“松原小吉,今年八岁,我的女儿。”
丁一看着向小姑娘一样的静子,惊讶地扬起了眉毛。
静子笑了,她低下头说道:“说起来不好意思,向我那么大年纪才结婚本来就不是很常见的。”
丁一几乎是冲口而出:“不不不,我是惊讶你这么年轻,就有了八岁的女儿。”
静子抿着嘴微笑着,小吉连蹦带跳地向着妈妈跑过来了。
小吉长而柔软的头发垂下来,用一根粉红的缎带在头顶上系了个小小的蝴蝶,身上穿着一件和妈妈一样的樱花图案的和服,美丽得就像一个小小的天使。她看见丁一,大眼睛眨了眨,回头用日语问妈妈:“这就是我们要欢迎的客人吗?”静子拍了拍小吉的头用中文说:“是的,我们一起欢迎来自中国的叔叔。”
小吉立刻绽开了笑容,她轻轻地鞠躬,用标准的中文说:“叔叔好。”
丁一高兴地抱起这个小天使,点着她的鼻尖说:“小吉好,小吉的中文说得真好,是妈妈教的吗?”
小吉骄傲地回答道:“是的,是妈妈和外公。”
三个人用日语夹杂着中文,热热闹闹地边说边往湖畔的餐厅走去。
2
丁一抱着一叠课本走在落满樱花的校园小路上,松原次郎叫住了他:“丁一君,听内子说起过您。那次世界钢琴大赛,您的表现很出色。”
丁一笑着停下脚步:“过奖了,静子小姐的表现倒确实出色,没想到在这里也能遇见你们。”
松原次郎友好地伸出了右手:“这就叫缘分啊,用贵国的话来讲就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丁一惊讶地看着松原次郎,问:“松原君对中国文化也是很了解的啊?”
松原次郎谦虚地搓了搓手:“哪里哪里,我岳祖是一个中国通,我的岳祖母还是一个来自中国的闺秀呢,所以略知一二。”
丁一恍然道:“难怪静子小姐和小吉的中文都说得那么好。”
松原次郎与丁一并排走着:“是啊,我岳祖在世的时候经常说,中国文化,深不可测。岳母在世的时候弹得一手好琴,和丁一君现在的课题可是同出一宗的。”
丁一听了这话,倒还真的来了兴趣,两个人干脆找了个石蹬子坐了下来。
松原次郎陶醉地说:“可惜丁一君没有那个缘分,听我岳母弹上一曲,简直是绝响天外,那真是一种神奇的乐器,美丽优雅的如同雕塑。”
丁一接过话头,侃侃而谈:“古琴源于终归传说里的一种神鸟,名叫凤凰,它的形状就是根据凤凰的体型而定的。不过,最美妙的绝不是它的形状,而是它的声音。散音恢弘,沉静旷达,通于大地;按音坚实,右手按弦,左手同时弹弦,变化丰富,达于人情;尤其是左手轻点弦上,右手同时弹弦时的声音,冷冷清亮,妙不可宣,如霞外仙音。天籁、人籁、地籁,俱在七弦古琴之声。”
松原次郎悠悠吟道:“八音广博,琴德最优,古者圣贤玩琴以养身。”
丁一的思绪完全地沉浸在了古琴当中了:“泛音如天,其音清脆高远,有时若隐若现,轻盈活泼,如天外之声,有‘浮云柳絮无根蒂’之喻。以七徽为中心,想两侧依次升高,可以弹出大约泛音91个。它的应用之多、之频繁,是别的乐器所不能比的;散音如地,左手不按弦,右手弹出空弦,深沉浑厚,如大地般坚实,故散音象征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地’,如‘地势坤,君子以厚载物’;按音如人,婉转抒情,圆润细腻,如人泣诉,有‘呢呢儿女语’之喻。”
不知不觉,夕阳已经沉了下去,只留下半天的红霞,把粉红的樱花染成了深红色。两个不同国度的男人,聊得越来越投机。
松原次郎意尤未尽地说:“丁一君,下个星期我全家要去为内子的母亲打扫祭奠,若丁一君有空,可以一同去啊。”
丁一欣然答应了,他对这样一家人,这样一个异国知音有了很浓厚的兴趣。
3
祭扫的日子到了,天空从早上开始就下起了小雨。
从东京到奈良的一路上,小吉一直兴高采烈地,她不时地把小手伸到窗外去接雨水和樱花瓣,静子小心地制止着她的行为。丁一看着温馨和睦的一家三口,口袋里的怀表被握得温热。
田中静子的娘家在一片郁青的竹林里,从一条幽静的小道走进去。小吉欢呼着跑在小路上,静子跟在她身后小心地打着雨伞。丁一慢慢地走着,一边听松原次郎介绍:“岳祖母多年前就去世了,岳祖父和岳母在这个林子里住了多年,后来生下内子以后就也相继去世了。内子一直在东京的姑姑家居住,一直到我们结婚。这所房子空了许多年,但是内子喜欢这里幽静雅致,所以我们定期来这里打扫,当作一处消闲别院吧。”
丁一沉默着,从他的记忆里,一个樱花一般美丽温婉的姑娘正打着油纸伞从竹林深处走了过来,细细的雨丝里仿佛飘来了若有若无的歌声:“。。。。。。。。。。”
松原次郎也沉默着,他陶醉在了这一片青翠和宁静里。
小吉快乐的声音打破了竹林的沉寂,母女两个挽着袖子开始打扫起来。许久没有人来过了,地上桌子上都落满了尘土,门前的空地上也长满了野草。
几个人满头大汗地一阵忙活,静子愉快的声音从厨房传来了:“小吉,帮妈妈拿杯子,茶煮好啦。”说着话,静子腰间系着围裙,手里托着几杯茶走了出来。
大家坐在塌塌米上喝完茶,静子带着小吉去洗手,准备给姥姥上香。
丁一看着屋角木龛上的灵位:“田中一郎之灵位”、“段梅君之灵位”、“田中梅子之灵位”。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脊背一直爬到了头顶,几个滚烫的大字如同燃烧的火球一般砸在了他的心上:“落樱花。”
静子诧异地回过头问道:“丁一君怎么知道落樱花的?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后来因为地震,那个酒吧倒塌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没有再重建了。”
丁一感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了,他晕头涨脑地走出门去,竹叶被风吹出一片沙沙的声响。
静子在他身后关心地问:“丁一君,你怎么了?”
丁一深深地吸了口气,问:“静子小姐,能告诉我您今年多大了吗?”
静子犹豫了一下,有些困惑地看着丁一,说:“我母亲去世三十五年了,祖父去世二十年了,到冬天我就整整四十一岁了。”
丁一注视着静子那没有一丝瑕疵的脸,沉默了一下,说:“静子小姐看上去真年轻。”
松原次郎拿着一本很旧的线装书在看着,小吉提着她自己的小雨鞋卖力地刷了起来。
丁一一直放在裤兜里的手突然感觉有些异样,他掏出握在手里的怀表一看,表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又开始走动了,时间指在六点零一分上。他静静地感受着秒针的震动,脑海里充满了滴答声。
静子弯腰去教小吉如何可以不把泥点子渐到衣服上,丁一看着这对忙碌的母女,从心底里深情地喊出了妹妹的名字:“静子…”
静子抬头看着他苍白的面孔,问:“丁一君,你在叫我吗?”
4
丁一的心里,从得知田中静子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时,就开始原谅丁静衡了。那种多年以来横隔在父子之间的屏障,在静子温柔的笑容里渐渐消散着。他不想揭穿静子的身世,她现在过得是那么的快乐平静,他不想用一个和她除了血缘几乎没有任何关系的男人来打破她的宁静。
时间如白驹过隙,丁一恪守着他那已如死灰的感情,像一个苦行僧一样,把一切的心血都放在了对艺术的热爱和追求上。他的事业,在一个个落满樱花的春天里丰收着。
1978年秋天,中日和平友好条约正式在北京签订了。在日本的所有中国人都沸腾了,不管他们是出于什么理由离开祖国,来到这个一衣带水的邻邦,这个条约就意味着他们可以自由地和远在中国的亲人们取得联系了。
1982年,考虑了很久的丁一在观察了很长时间之后,终于可以确认国内的形势已经好转了。他激动地将整夜未眠而写出来的家信放进了邮局。很快,他就受到了锦儿的回信。锦儿的信是用很飘逸的钢笔字写出来,很整洁…
丁大哥,你好吗?
我已经把你的信在伯父伯母的坟前烧化了,相信他们二老都看到了。
得知你尚在人人世,我真的是惊喜交加。
那年,很多戴红袖章的人冲进锦庐,要我们把你交出来,我们都紧张极了。后来才知道,是丁俊生大哥把你接走了,伯母说是丁家列祖列宗的保佑,你能逃脱是一大幸事。后来,那些人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翻出了一些旧年伯父收藏的书信和书籍,说是反革命的证据。他们还要我声明是丁家压迫了我,还要我和丁家脱离关系。我没有那么做,因为他们不了解,他们说得不对。
他们要把伯母带走,带去游街示众,他们说她培养了一个判国的儿子。可是我们知道,你是有苦衷的,你不是那样的人。但是,丁大哥你知道的,在那个时候是没有道理可讲的。每次游街批斗,他们都抓着我叫我揭露丁家的罪行,但是我没有。伯母的精神也就是在那段时间里,被彻底摧毁了。她整天只知道抱着你小时候穿过的小棉衣,叫你的名字。
伯母走的时候很清醒,她对我说:“你丁大哥没有死,他会回来。这个世道不会一直这样,很快就会好的,但是我等不到了。你丁大哥回来的时候帮我告诉他,不要再恨他父亲了,静衡是个好人。你告诉他,叫他也不要恨自己,父母有了这样的儿子,其实是很知足的。叫他不要忘记父亲说过的话:‘慎独即尽忠,守身即孝亲。’”
伯母葬在清风观下伯父的旁边,你放心,我每年都去扫墓祭拜,她不会寂寞的。
你问起素心姐姐,她那年和守成大哥回湖南结婚,后来我就再也没见到她了。她的最后一封信是1958年秋天,那时候你还在北京。
我现在改名叫丁锦,希望你会愿意接受我这个弟弟。如果你回到西安,我和我的妻子,还有我的两个女儿都会在丁家小院里欢迎你的。
我现在在梧桐里小学教书,每当我听到自己的学生们整齐地念书的声音,就会想起和清风爷爷还有素心姐姐在一起的日子。
“五音之和入耳而感动于心肝脾肺肾,而得仁义礼智信。得其正则疹疠之气不入而寿。是琴德既有寿相也。苟子亦谓乐行而志清,礼修而行成,耳目聪明,血气平和,是皆养生之谓也。”
大哥你还在修习古琴,我也在修习,希望你保重好身体,我们在锦庐等你回来。
弟:丁锦
公元1982年9月5日于西安锦庐
丁一颤抖着手,泪水滴在了信纸上,立刻就模糊了那湛蓝的笔迹。
母亲去世,杨素心下落不明,独在异乡的丁一热泪纵横。可是,这一切都已经无法改变。他轻轻地推开窗户,窗外的阳光依旧是那样的温暖。
5
由于丁一对音乐的无限热爱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