泣血紫绮琴-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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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一站在青草萋萋的炎帝陵前,几乎都不敢相信这堆黄土里沉睡着的就是中华民族的始祖。
他问陈守成:“人世间的一切追求与纷争,换来的就是这样一堆或高或低的黄土?”
陈守成无言已对,只有尖啸盘旋的风从他们的耳边呼啸而过。
从炎陵回到陈家祖屋,一路上他们谁也没有说话。
夜晚的炎陵,宁静得恍惚不似人间。窗外的细雨缠绵却坚决地拍打着屋顶的青瓦,洒下一片如蚕食桑叶的沙沙声。
陈守成往小碳炉里添了一小块碳,淡蓝色的火苗欢快地舔着紫砂陶壶,水马上就要开了。陈守成一边往茶杯里放加茶叶,一边听丁一缓慢而又沉重的叙说着。
美丽脱俗而又才华横溢的女子杨素心,绝代风华的紫绮古琴,安闲超然的清风道人,宁静清新的清风观,还有那神奇可爱的松菇。陈守成几乎怀疑自己掉进了一个古老而又美丽的传说了。
丁一的眼睛里,却赫然蓄满了泪水。
“我不知道到底是琴错了还是她错了,也许根本就是我错了。”最后丁一哽咽地说。
陈守成心中一动,抓起丁一的手热切地说道:“回去看看吧,看看那琴、那人。”
“其实我和素心之间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可是她总不能理解我,她从不肯迁就我半点。”丁一的语气恢复了正常,他提起正嘶嘶作响的陶壶往杯子里添水,七分茶水,三分人情,“我是注定了天南海北,也许我再也不该去打扰她那属于琴的世界。”
丁一深情地看着跳跃的火苗,眼前忽然浮现出母亲汪凤琴那双幽怨乞怜的眼睛,接着是父亲的落樱花,甚至还有王妈那双粗糙温暖的手。
相对无言,两人正在沉默着,门外传来砰的一声响。陈守成的眉毛跳动了一下,却没有起身。接着,陈严踉跄着走了进来,他狼狈不堪地晃到茶几前面,一言不发地抓起陈守成的茶杯,一饮而尽。
“又输了,然后就醉了,然后就连滚带爬地回来了?”陈守成的语气冷酷而又严厉,似乎是一个父亲在责备自己的不肖子一般。陈严口齿含糊地嘟噜了一句:“不对,今天是赢了,酒也没喝。。多少。。。。。。。”话还没说完,就歪倒在地板上呼呼大睡了。
陈守成尴尬而又厌恶地看着酒气冲天的父亲,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丁一起身过来,帮他扶起陈严往厢房走去。
雨似乎小了一些,一道黑影从墙根一闪而过是一只猫。
6
在陈守成的极力劝说下,加上对梧桐里的无限思念,丁一还是回到了西安。
梧桐里的梧桐,已经开始落叶了。
丁一没有想到,一年不见的丁静衡竟然如此迅速地衰老了。他那本来就已经有些斑驳的头发,如今已经如同严霜一般地雪白了。本来浓黑威严的胡须,如今变得稀疏焦黄,像被霜冻坏了的麦地。他努力地睁着浑浊的眼睛看了半天,发现是丁一,满是皱纹的脸舒展得像一朵盛开的菊花。
丁一满腹哀皿地看着从前威武严肃的父亲,心中疑惑着,是自己从前没有留意过还是父亲真的老了?他现在温和慈祥的样子和丁一日夜思念的那个父亲判若两人。
汪凤琴倒是没怎么变,依旧带着那种很无助的依恋的神情。
还是陈守成首先打破了尴尬:“伯父伯母好,我是丁一的朋友,特地回西安来看望两位老人的。”
汪凤琴如梦初醒地向着里屋喊道:“王妈,少爷回来了。”王妈却没有向往常那样应声而来。
丁静衡艰难而又清晰地对丁一说:“王妈走了,就葬在清风观下的那片松林里。”
丁一的身体明显地颤抖了一下,他像拥抱情人一样温柔地把母亲娇小单薄的身体搂入怀中。
丁静衡与丁一进行了生平第一次,也许也是最后一次,单独的男人与男人之间的谈话。
“妈妈这样已经多久了?”
“从春天王妈去世的时候开始。”
“王妈走得好吗?”
“很平静,她在头天夜里对我说了许多莫名其妙的话,她说少爷是个好孩子,又说凤琴小姐是个苦命人,还说素心是个好姑娘。第二天早上,她就在后屋的那间厢房里永远地睡过去了。”丁静衡的语气认真得像个回答老师问题的孩子。
“全国解放以后,组织上可能派我留校,家里还需要您撑着。”丁一淡淡地说道,说完才发现这违反了组织的纪律,也违反了他一贯的作风。
好在丁静衡什么反应都没有,仿佛没有听见一样。
“素心还好吗?”丁一终于问起了这个让他牵肠挂肚的问题。
“好,昨天她还来看你母亲了,素心是个好孩子,可是我也知道你们不是一路人,就像我和你母亲一样。”
“不一样!”丁一的声音突然提高了,但是他顿了顿,还是把本来想说的话咽回去了。
沉默了好大一会,丁一才慢慢地说道:“我想去看看王妈。”
“就在清风观下的松林里,素心知道地方。”
又是沉默,父子两的谈话似乎要结束了。
丁一转身向门外走去,走在门口停顿了一下:“大,你保重。”
7
王妈的坟在清风观下的松林里,坟头没有墓碑,上面种了一棵小梧桐树,因为长期得不到阳光的照射,显得一种病仄仄的嫩黄色。
丁一和杨素心站在坟前,香烛的青烟熏得附近的灌木微微地颤抖。
“你还好吗?素心。”
“很好,你呢?”
“我也很好,古琴谱翻译得怎么样了?”
“不顺利,手法差异太大了。”
“过几天我又要走了,是否能回得来还不知道。”
杨素心沉默着。
“我的父母就麻烦你照顾了,尤其是母亲。”
“其实伯母不用担心,倒是伯父身体不太好了。”杨素心轻轻地说。
“是的,母亲有属于她自己的世界,你有你的世界,我也有我的世界,只有父亲,他的世界在哪里?”丁一的眼睛有些潮湿起来。
“伯父的世界就是你,也许以前不是,但是现在和以后都是。”杨素心笃定地说。
丁一的心里,又浮现起父亲那夜说起落樱花时的目光,那是怎样一种甜蜜和痛苦的结合。
陈守成惊喜地大声说:“快来看,这是什么东西?”
丁一和杨素心相视一笑,丁一愉快地说:“是一种会跑的蘑菇。”
8
清风道人仙逝了。
一夜失眠的丁一睡到中午才起床,陈守成匆匆忙忙地走进来。
昨天送走了丁一和陈守成,杨素心照例去给师傅请安。清风道人微闭着双目,正在打坐。
第二天一早,锦儿起为清风道人送洗脸水的时候,发现清风道人依旧坐在那个蒲团上。他叫了声:“爷爷。”清风道人没有答应,他又叫了一声,清风道人还是没有答应。他有些慌了,平日里爷爷总是起床最早的。他上前去拉清风道人的衣袖,一拉之间清风道人便直挺挺地倒下了。他吓得大叫:“素心姐姐,素心姐姐。”
杨素心闻声赶来,不知所措地看着哭泣的锦儿,陈守成走了进来。
杨素心一见陈守成,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陈守成抱起清风道人轻如薄纸的躯体,放回到床上,然后拉过被子为他盖好。看上去,清风道人好象刚刚睡着。然后陈守成吩咐锦儿把杨素心扶到外面的琴台上坐下,转身下山往丁家走去。
丁一意外地看着陈守成,他不知道陈守成怎么会那么早就上了清风观。当他得知只有杨素心和锦儿守着清风道人的时候,立刻起身,连脸都没顾得上洗一把就往外走。路过父亲的房间,他略微迟疑了一下,还是迈过门槛走了进去。丁静衡不在房间,只有汪凤琴靠在桌子旁边轻轻地哼着歌。
尾声
第六章
“琴者,禁也,禁人邪恶,归于正道,故谓之琴”――汉&;#8226;白虎通
“琴者,心也;琴者吟也,所以吟其心也”
――明&;#8226;李贽<<琴赋>>
1
清风道人无声无息地躺在那张床上,仿佛睡得很j沉的样子。
丁一紧紧地握着杨素心的手,他的心里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悲凉。迅速衰老的父亲,精神恍惚的母亲,清瘦忧郁的杨素心,郁不得志的陈守成,熟悉温暖却又溘然离去的王妈,就连面前这个神仙般可爱可敬的老道人,都让丁一感到了一种陌生。
“人生就是从出生直接走向死亡,就包括我自己,包括紫绮古琴,包括世间一切有生命的无生命的东西,最终都躲不过这个结局。”丁一默默地想。
清风道人就葬在清风观下的松林里,从开始到结束,杨素心一直默默地看着。她拉着锦儿的手并排站在琴台上,锦儿还在不时地抽泣着。
“素心,你还是下山去吧。”
“紫绮不会喜欢离开这里的。”杨素心用一种梦游般的眼神看着远方。
“胜利了,素心,我们的主义胜利了啊。”丁一热切地说着。
“你却没有满足,你不会因为任何的东西停下你的脚步。这一年来,我一直在想,是琴错了还是我错了。也许根本我们大家都没有错,是造化在作弄我们。”
“素心,你真的打算一辈子陪着这把琴么?”
“我也不知道,我面对它的时候,心中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宁静。那琴谱我和道长已经翻译了前半部分了,可是后半部分却总不能一气呵成,总觉得还缺了些什么。”
杨素心说完转身对锦儿说:“去,把紫绮请出来。”
锦儿小心翼翼地抱着紫绮古琴放在琴案上,杨素心点燃檀香,对着清风道人长眠的方向深深地一鞠躬,然后接过锦儿递过来的香帕仔细地擦拭着双手。
杨素心调了调正调,然后将第五弦略略紧了一紧,一曲《潇湘云水》蓦然而起。洞庭烟雨、江汉舒晴,听者眼前烟波浩淼,一派湖光。不到两分钟,曲调委婉下行,琴声压抑荡漾起来,一时间云影飘忽、水波荡漾,听者开始看不清水天之界,似乎湖面上云雾顿起。接下来浪卷云飞、风起云涌,正到了动人心魄之际,杨素心突然浑身一颤抖,本该急促跳进的曲调转而生涩艰难起来,杨素心颓然地垂下了双手。
“是因为没有琴徽,无法把握音调,左手很难发挥功用,单靠右手的散音是很难控制这样的曲子的。”一直站在一边的陈守成突然说道,“若改奏《西江月》也许可以一气呵成,但是效果也不会太好。”
丁一说道:“如果选奏侧调四调,泛音较多,是否会顺手一点?”
杨素心摇了摇头:“本就该是人弄琴,倘若反过来成了琴操纵人,岂不是辜负了这绝世古琴么?”
“那就一定有一种方法,每张琴都有它自身的风格和特性,也许我们还没有摸透它的性格。”陈守成说到“我们”二字时加重了语气。
“这琴倘若真是钟子期摔断的那张,它的音色和特性绝不会止于此,想那《高山流水》是何等的流畅激越。”丁一沉吟着说道。
大家在说话间,谁都没注意到陈守成,正盯着那渐渐散发出紫色雾气的紫绮古琴的眼神,复杂得难以捉摸。
2
下山回到丁家小院,丁静衡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院子的梧桐影里,似乎已经坐了很就了。
丁一走到父亲身边,轻声地说:“清风道人仙游去了。”
丁静衡一动不动地呆在那里,含糊而又平静地应了一声:“嗳。”
不知道为什么,丁一这趟回家,每次见到父亲,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悲凉,仿佛刚过知命之年的父亲已经看到了不可预知的未来。
就在这个时候,院外进来一个声若洪钟的男子,男子年纪大约二十多岁,洋服革履,右手拎着一个黑色的皮箱,左手拿着一顶黑呢礼帽。“请问,是丁静衡叔父的家么?”
丁静衡注视着这个陌生的男子,转头看了看丁一。丁一更是莫名其妙地看着来者,心中疑惑着。众人来不及说话,那男子径直走到丁静衡面前,深深地一鞠躬,说道:“叔父,您还好么?我是俊生啊。”
丁静衡如梦初醒:“啊,是俊儿回来了?你父母都还好吧?他们也回来了吗?”
丁一方才回过神来,原来眼前这个气宇轩昂的男子,就是早年夫妇一道留学法国的伯父丁静轩的儿子,也就是他没有见过面的堂兄丁俊生。
“俊生兄,我是丁一,欢迎你回来。”丁一微笑着和丁俊生握手。
丁静轩夫妇早年飘洋过海到法国谋生,在里昂生下了丁俊生,原本一直与丁家老宅保持书信来往。后来国内战事频繁,国外的形势也紧张,便自然而然地断了音讯。丁静衡唯一的哥哥嫂子,已于数年前先后在异国他乡带着对祖国和故土的深深眷念,含恨辞世。
1947年,法国政府将法国共产党排挤出去之后,作为法国共产党活跃分子的丁俊生,以战地记者的身份,取道当时的法国占领区越南,带着父母生前的嘱咐回到了中国。丁俊生在法国毕业于XXXX学院,后来从事XXXX工作,和他一同来到中国的还有他的导师、法国著名钢琴演奏家诺顿先生。诺顿先生先到广州与当时刚迁到广州的法国驻中国大使馆会在中国的法国朋友去了,丁俊生便先回了西安。
看着在父母口中念叨了三十多年的梧桐里,丁俊生百感交集。
汪凤琴见到丁俊生的时候,依旧用一种梦游般的语气向里屋叫道:“王妈,来客人了。”
这对从未谋面的堂兄弟相对而坐,陈守成在一旁照顾着一个用来温酒的小碳炉。
丁俊生虽然生在法国长在法国,对中国文化和礼节却是十分精通。他很敏感地意识到,身处的这个梧桐里,已经不再是父母日思夜念的梧桐里了。唯一存留的,只有那书琴传家的家族之风。
丁静衡一层一层地揭着包酒坛子的红布,先是拍开坛口的泥封,然后解掉缠饶着坛口用来固定坛封的细红丝绳,再然后是一张绣着金黄色的“酒”字的红布。丁静衡的动作慢得让人心跳,仿佛他手里将要出现的会是一个世界。随着那红布悄然无声地落下来,醇冽浑厚的酒香弥漫了这所房子所有的空间。
“这是我和你父亲在1924年冬天埋在院角的梧桐树底下的。那时候你们的爷爷还在世呢。”丁静衡深情地说,“当时我要去日本留学,而你父亲和你母亲准备去法国谋生。我还为了这个事情和你父亲大吵了一架。我还骂你父亲没血性,你父亲啊,当时什么都没说,顺手拎起一坛酒就砸。你爷爷当时可生气了,他接过酒坛子往桌子上一顿,说‘今天喝不成这饯行酒,留起来,往后聚了再开。’这一埋就是二十五年啊。谁又曾想到开坛煮酒的竟是你啊,俊生你现在的模样和当年你父亲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