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 根 阶 层-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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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太不应该,害了她,也害了你。」我说。「少废话!」他咆哮起来,「快给钱!」「爸没有钱,我也没有钱。」我摊开手,实情相告。「混账!」他抓注爸领口,猛地将爸拉起来,狠狠地掌掴爸,然后重重地把爸推倒在床上。他的掌也落在我脸上;无缘无故的,我也得受他的有力的掌掴。他夺门走了。「我有罪,我有罪……」爸颤抖,喃喃的说。我脸上发烧,也听不清爸下面说的是甚么。
﹝8
爸死了。我几经辛苦,草草的办完了爸的后事,家里便只剩下我和那个小蜘蛛了。&;#63122;暖、舒适、幸福,是有的,可完全与我无关。我徘徊车站、码头,漫步公园、街道,观旭日东升,赏半天新月,有时目眩,有时肚闹,有时手脚发软无力,有时不知身处人间,还是魂游仙境?不知多少次多少回,我到尖沙咀海边坐下来,面对海港,面对海港那边的高楼大,深深地吸入一口气,又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然后闭上眼睛,任由身心凄楚地飘荡……也想不到,这一天,就在那里,我看见了我的姐谭美兰。「家姐,家姐……」我叫,追上去。她听见了,回转身,向我迎上来:「阿华,阿华……」「家姐,你去了哪里,我找不到你啊!妈呢,妈还好吗?」我的眼睛潮湿了,一时也不知从哪里说起,只是断断续续的道,「爸死了……哥离家出走了……我……家里只有我……家里还有一只小蜘蛛……」当知道了一切之后,她紧紧的搂我,亲我的脸,说:「华,华,我的苦命的好弟弟……」在她的怀抱里,我控制不住了;我哭了,哭出声来了,大大声的哭了……「你怎的一去不回头,不回来看我啊?」我哭说。「我……我……」她断断续续的,也说不出话。「爸临死时很忏悔,不断的叫妈,叫你,叫哥,叫我,哀痛的念『对不起你们,对不起你们……』。」我又说。 她默然了,脸上也流下了泪。好久好久,她告诉我,说妈也可怜,一生贫困潦倒,还死在爸前头。…………「阿华……」听到个男人叫声,侧头一看,旁边站何志恩;我一阵惊愕,目瞪口呆。「他是我的男朋友。」姐对我说。当姐知道何志恩曾经炒我鱿鱼时,她对他淡淡的道:「你这是怎搞的呀!」多么耳熟!在工厂里,他不是时时对我这样说吗?「你知道,后来是我也被炒了……」何志恩对姐说,然后转对我,「……我又找到了一份工作,你也到我那里去吧!」「你再跟他。」姐说,「晚上,也跟他一起上夜校。应该多读点书,你的学历太低了……」「我读不好书……」我说。「放开心来读,可以读好的。」姐说,「有了学历,你的生活会容易点。」在姐的怀抱里,我似乎第一次尝到了人生中的某种&;#63122;暖;姐的胸怀是那样的柔软热乎啊!那一股暖暖的东西,流向我的心田,流向我的脑袋,又扩散到全身去,贯穿上下,舒畅无比。──不错,这是第一次有的感觉;尖沙咀的景色,在我眼里骤然的变得非常美丽起来。
﹝9
清明节,我同姐一起,备了两束鲜花……一束鲜花送到爸坟前;一束鲜花送到妈坟前。我们致哀思,可不知双亲在天之灵,又是怎样,晓不晓得有一对子女送了花来,而另一个却是下落不明……
1987年1月
瓜果与物
王民爱种瓜、种果和种菜;只要掏得出种子,无论大小圆扁,他都会拿到门外,一古脑的播种下去。他住的是临屋区,平平整整的水泥地上,搭了一排一排的木平房,成行成列的;来到了他的家,只见屋檐下,一溜儿摆开各式各样的杯、盆、罐、桶,大小不等,形态各异,十个过外,都装满土壤,长形形色色的、嫩嫩绿绿的苗儿,宛若一个小园圃。可惜的是,他只会种,对幼苗却不会辨识,老是分不清那是甚么瓜,甚么果,甚么菜?隔鄰的阿珠,卻很有本領,能準確道出那該是甚&;#60087;!王民这就很不服气了。因为从五年级起,阿珠插到他班上,至今升上六年级,考试的成绩,从来都是在他王民之下的,能强到那里去?女孩子嘛,理应是愚蠢点的!一个星期天,王民蹲在屋檐下,紧锁眉头,微咬下唇,对一棵青苗发愁:它已经伸了很长的茎,生出了好多片叶子,可怎么也匍匐在地下,直不起来,不知是缺了养份,还是得了甚么病?想了很久,他喃喃的还是不解当中的原由。「这是苦瓜,要爬架子的。」阿珠看到了,笑眯眯的说,「你找几支竹子,搭个棚架,让它沿架子往上爬,就行了。」她边说边比划,双手上下晃。「你又懂?」王民站起来,胸一挺,颈一伸,像好斗的公鸡般,道。「当然!」阿珠自信的回答。她白净的脸颊上,显现两个浅浅的酒涡,甜甜美美。阿珠的话,王民不愿听,但想想又没法子,只好试照办,看看灵验不灵验?过了几天,那瓜苗伸出的卷须,果然牢牢的竹架子,长茎往上爬,长势很好了。事实一次次的证明,阿珠总是对的。她怎么晓得这么多,谁教她的?这个奥妙,王民决定要探出来。于是,他改变态度,放学回来,就向阿珠献殷勤,又请吃东西,又教做功课,弄得阿珠也感到意外。不过,阿珠心中也有个结。这就是王民家中藏有一块稀有宝石,她很想看一看,几次提出,王民都不理不睬,说那是一块石头,没有甚么好看的,不曾满足她的要求。现在他对她这般好,是机会到了?两人亲热在一起,心思却不同,各打鬼主意。一天,王民请阿珠吃雪糕,反过来,阿珠也请王民吃朱古力,谈得欢。「我想问你一件事。」王民微皱眉头,说。说完,他强张口笑,眼却一眨不眨,瞪对方,等待反应。「问呀!」阿珠像往常一样爽朗,琅琅声答。她的脸颊上,小酒涡永不消失。「我种的苗苗,你怎的会认得那么准?」王民的心松一松,问。「这个?」阿珠笑起来,酒涡更鲜明,「我在乡下,跟爷爷种地,学了来的。」「啊……」王民的嘴不动了,说不出话了。他想起,阿珠是从乡下出来的,每到暑假,还会回乡下去呢!「我爷爷那里……」阿珠说起乡下的事来。村口外,无边无际的原野上,蜿蜒伸展一条江,碧水淙淙,长流不息;爷爷就在那江畔,耕耘一片地,春夏秋冬啊,地上都长农作物,青的、绿的、黄的、红的,长的、短的、圆的、扁的,看不尽,数不清,……爷爷可料理得井井有条,纹路分明。「啊啊……」王民听得愣了眼,心神像在游历一个奇妙的仙境。阿珠笑笑,双手比划,又说:「那才是多姿多采哩!你这几个盆盆罐罐,算甚么?」这一说,似乎把王民说得一文不值了。可王民听罢,却是口服心服,喃喃的道:「可惜我爷爷没有土地……」「有的,有的,」阿珠连声说,「在乡下,哪能没有土地?」「我爷爷在美国。」王民说。「在美国?」阿珠甚惋惜,手垂直了。提到爷爷,王民蓦然记起家中的物来;阿珠几次要看,他都不给看,这太过份了。瞧,人家可是毫无保留呢!「嘿,不说那个了。」王民动动脚,跨上两步,亲近的道,「我搬出宝物,给你观赏,怎样?」这一回,王民是如此的主动!「真的?太好了!」阿珠拍手掌,跳了起来。不用开口,事就成了,有谁料得到?王民从家里取出个包裹,揭开一层层的鸡皮纸,看见了一块像巴掌大、比巴掌略厚、长方形的石头;果是石头?不!这石头的正面,有点特别:在一端,凿了一个椭圆形的池子;池子的外缘,雕了一条龙,盘池而卧,像在养精蓄锐、等待飞腾似的;池子的另一边,宽宽阔阔,稍为低陷,似个盆形;四周凸出的堤基和卧龙身上,都镀上了金色,闪闪生辉。「砚,少见的砚!」阿珠看,嚷起来。「哈,你也懂。」王民闪大眼睛,道。要是在以往,他决不是这声调,而是早已挺胸伸头一副瞧不起人的架势了。「当然!」阿珠说。王民讲起故事来;这倒跟他爷爷拉上关系。很久很久以前,他爷爷的爷爷的爷爷,考了个京官,获得皇帝赠送这个砚;后来,这个砚传到他爷爷手上。他爷爷初时还好,缦慢家道破落了,只剩下了这个砚,就随身带,家人到处流浪,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到了南洋,最终将砚交给他爸爸,然后独身到美国去。他爸爸带这个砚,又飘流到了这里……阿珠听得非常神往,惊叹不已。王民眨了眨大眼睛,继续说下去:「都说是,可我看呢,不过是块石头。」「不,这是宝物,我敢肯定。」阿珠细细欣赏那砚,又轻轻抚摸,两颊涨得绯红,道,「我爷爷说过,从前,读书人都用砚的,后来,渐渐的才不用了。你家这个砚,是皇帝送的呢,有久远的故事呢,能不是宝物?」「你爷爷那里也有砚?」王民对阿珠的话,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将砚,和那美丽的土地,连到一起了。「当然啦!」阿珠沉思了一会,道,「我爷爷说,砚是出在那里的。」王民想了想,似有所发现,说:「那我的爷爷,原早就住在你爷爷那里?」「我想是的。」阿珠说,「那里也有人到了美国去的。」王民一脚支地,转了一个圈子,大声道:「那么说,我爷爷也有土地,也会种瓜、种果、种菜……」两人围有龙的砚,互相切磋,水乳交融。王民终于发觉,阿珠的考试成绩,虽然比不上他,但她见过的东西,懂得的知识,却远超过他……阿珠呢,看到了宝物,心满意足,对王民,除了说话外,就是甜甜美美的笑。好多天后,在家门口,王民要与阿珠商量重要事。阿珠笑問是甚&;#60087;?原来,王民从爸爸那里证实了:阿珠爷爷那边,正是他爷爷的出生地,……是他的故乡!就是说,他的爷爷原来也是种瓜、种果、种菜的,是从那里走出来的。于是,王民就想,在暑假期间,与阿珠一起,随她妈妈回去那里走一回……在那里寻觅爷爷种过的土地,在那里寻觅爷爷走过的路……「可以吗?」王民说完,就微咬下唇,眯起眼睛,等待回答。「当然可以!」阿珠爽朗的道。她脸颊上的酒涡,越来越好看。「我要看看那里的砚,还要向你爷爷真正学会种瓜、种果、种菜……」王民瞄了瞄屋檐下的青苗,道,「我爸爸说,我这种瓜、种果、种菜的爱好,就是我爷爷遗传给我的,是一脉相承的。」从此,王民和阿珠就非常的相亲相爱;他天天盼望暑假降临,他向往那一片土地……
1987年5月
牛马婆婆
牛婆婆端起饭碗,张开无牙的嘴,正要往嘴里扒饭,忽看见马婆婆从屋那头蹒跚过来,手便停了动,愣愣眼的瞪,也忘了合上嘴,留下黑洞一个。这是安置区,住无数人家。他们来自市区旧楼和木屋区。那里时有天灾人祸,收地清拆,因而失了居所,又无其它去路的,便到了这儿。不过,牛婆婆有点特别,是从小木艇上迁上来的;因为那小木艇破斓得漏了水,时时有沉没的危险,住不得人。
牛婆婆单身一个,就入注单人屋。屋内又窄又小又有点黑,空气又不大流通,因此她平时就不太喜欢待在屋内,吃饭时就更会端饭碗,坐到门外来,海阔天空,慢慢的一口一口的吞咽,像在小木艇上飘呀摇呀一般。屋角顶上的路灯亮起,光射落在通道上,射落在牛婆婆和马婆婆身上,一片橙黄橙黄。马婆婆碎步移到牛婆婆跟前,站定了,只见一头散发,蓬蓬松松,使得瘦削的脸,像藏在草丛中似的,鼻梁上架了一副镜片很厚很厚的眼镜,更显奇特。她那薄薄的嘴唇动了动,要说甚么,却说不出甚么。「又出事了?」牛婆婆问;因为没了牙,发音不纯正,生人听来颇费神。马婆婆一听即明,喃喃的回答道:「是呀,无饭吃!」「又是这个事!」牛婆婆站起来,提高声调说,「生儿生女,不如生个蛋;蛋可以煎来吃!」马婆婆提起双手,抖抖的张开一对五爪,伸到散乱的发中,搔起头皮来。牛婆婆转身,从厨房里取出一个碗,盛了饭,递过去,说:「吃吧!」「你够不够吃呀?」马婆婆颤颤声的问。「够的够的,」牛婆婆说,「有菜,有泥&;#60745;鱼汤呢,够我够你吃的。」这么,牛、马婆婆就在门外坐下,各自住嘴里扒起饭来了。一碗饭填下去,各人的肚子就满得差不多了,再舀半碗泥&;#60745;鱼汤,慢慢的呷,腹部竟觉缓缓的沉重起来。饿过肚皮的人,当知饭的可贵。马婆婆放下碗,脱去厚片眼镜,抹抹眼头,叹道:「你真好,餐餐无忧!」牛婆婆每喝一口汤,嘴唇就一凸一缩的动,脸颊也在动;听了马婆婆的话,她笑了笑,说:「吃饭不难嘛,这不就饱了?是你生儿生女,生来无用;不如生个蛋!」 马婆婆戴上眼镜,托下巴,微微斜了头,仰望橙黄晕晕的路灯,又是叹了声,就闭嘴无语了。她原独居木屋区,靠老人金过活,去年火灾,木屋烧了。政府登记灾民,以作安置。在外租楼居住的儿子,看准机会,找了她来,说是将其一家人都登记上去,以博取灾民资格和优待,取得个政府的居住的地方,免去租楼之烦和租楼开支,还说大家住到一起,互相好照顾,生活更无问题。果然,他们如愿以偿。她便和儿子、媳妇以及两个孙子,一起搬来这安置区,住了一个大单位。孙子天天缠婆婆讨钱要钱买零食;婆疼孙,有求必应,老人金都赔了上去。可儿子媳妇对她却是一天比一天冷下来,现在到了不给饭吃的地步了,出问题了。马婆婆有事都找牛婆婆商量,没饭吃更是要找上门来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