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有禾事-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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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盛突然微微摇头,似乎很是惆怅地道:“你当年多么纯真,如今怎变成了这么一副怪脾气。”
常思不再理他,脚尖点地跃起,轻飘飘地随着海风下船落于沙石之上,正一正背上半人高的药箱,回身扬声喊道:“我先走了!”
江盛摇头叹息,抬头望向铺洒明净月光的一轮圆盘,在哪里看都是这样洁白……
他多情的双眼被月光蒙上一层透明的忧愁,又被星辰洒下了星星点点的希冀,无论怎样,他终于回来了,只要人在,就有希望。
江盛听着永不停歇的海浪,向着月亮笑了一下。
在离望海崖不算很远也不算很近的地方,一个黑衣人手里拿着一根金色的筒状物,架在眼前,不知在看些什么,片刻,他收回黄金筒,放入怀中,悄悄离开。
丞相有何忆(全)
十月初十。
夜。
禾府。
禾后寒点着了烛火,一样一样地把桌子上摆着的东西收进包裹,伤药,银票,两件换洗衣衫……最后是黑刀离刃。
不知多久没碰过这把宝刀,它静静地躺在桌面上,就像一头盘踞许久的黑龙。禾后寒的手指在刀身声慢慢抚过,冰凉,平滑,隐隐地似乎能闻到金属与血的腥味。
他用它杀的第一个人,是一名死士,在皇宫嘉毓殿。
第二个人,是不知身份的江湖人,在前往金村镇的山野中。
第三个人,不知身份的江湖人。
第四个人,江湖人。
第五个人……是江盛。可他活了下来,才有了往后种种……
如果他当时用的力道再大些,再大些……
如果江盛就此消失,钟泰夫妇便不会出现,葛长天或许还在望海崖地被囚禁着,昱亲王赢了……
禾后寒猛地一惊,心中惶惶,他刚刚竟然做出了一个忤逆皇帝的假设。
他连忙收敛心神,抽出一块绢布,细细擦拭着离刃漆黑的刀身。
这时他突然听到屋外有轻轻的呼吸。
禾后寒不动声色,伸手在桌面上拾了一颗喂鸟的果子,头也不回,对着屋外随意一弹。
窗户纸薄薄一层,不声不响破了个洞。
江飞雪在外边诶呦一声。
禾后寒略略提了嗓音道:“姑娘家不该在人屋外鬼鬼祟祟。”顿了顿又道:“敲门进来。”
门外静了一下,紧接着两扇单薄的木门被江飞雪啪地一脚踹开。
她瞪着眼睛,竖着眉毛,气势汹汹地道:“明天我也要去!”
禾后寒看似毫不意外,抬头看她,问:“你答应之前的条件了?”
江飞雪抿着嘴,闷声闷气地道:“我以后不说脏话,不打人了!”
禾后寒笑了一下,说:“回去早点睡,明晨要起早。”
江飞雪露出一个嘲笑的表情:“我自是比你起得早。”
禾后寒脸上不见丝毫尴尬,反而似笑非笑地道:“你起的再早……也要看我何时动身。”
江飞雪被噎了一下,气哼哼地走出去,哐当一声使劲儿摔了一下门。
禾后寒微微摇头笑了笑,江飞雪这样的性子是一定要板的,第一就不能太顺着她,得让她明白,不是只要凶悍,就能解决一切问题。
次日,黎明。
禾后寒不是第一次带人上路,亦不是第一次与人共乘一骑。
第一个人是崇渊,一个月的行程。
紧接着还有一个姑娘,常思,半个月。
这是第三次,禾后寒轻车驾熟,抱了江飞雪的腰就送到马背上。
禾府的马夫本来牵了两三匹马是供禾后寒挑,不料江飞雪见了却起了心思,扭动着身子十分不配合,嘴里大声叫着:“我要自己骑马!给我一匹!”
禾后寒见她吵闹不休,好似一下子回到了第一次遇见常思的时候。
又要来一次……
禾后寒心中无奈,面上却露出一点冷意,突然撒了手,道:“那你便自己骑吧。”说着伸手在马臀上重重一拍。
那马儿受了惊,嘶鸣一声,撒蹄子就向前跑开。
江飞雪反应也很快,大喊了一声,立刻俯□子死死拽着马鬃。她手劲儿很大,这么一来,那马又惊又痛,跑的更快。
眼见着她脸色越来越白,似是马上就要被甩下来。
禾后寒一直远远地盯着她看,此时突然抢了一边呆立着的马夫手里的缰绳,翻身上马,猛地一夹马腹,马儿高高扬起前蹄,咴鸣着狂奔而去。
他时机把握得分毫不差,于千钧一发之际,正正对上江飞雪惊恐的眼神,斜斜探出身子,一手握住马绳,一手揽住江飞雪身子,轻轻一提,就把她带到了自己马上。
禾后寒并不勒马,反而催促着马匹继续飞奔,江飞雪惊魂未定,两只手死死抓紧他衣袖。
禾后寒微微低头问道:“你还想自己骑马么?我便离开马背。”
江飞雪浑身一抖,大声道:“不不,我不骑了。”她一边说着,一边更加用力地向后靠。
禾后寒胸口老老实实贴着个小小的毛茸茸的脑袋,他不禁心情大好,微笑着甩着马绳向西城门而去。
宛州樊城是江南与中原的交界之地,四季都气候宜人。
禾后寒带着江飞雪一路骑马,好像日日都在追着季节的脚步走,到了宛州,天气竟还和京城大半个月之前的差不多。
江飞雪在冬州长大,却从未到过毗邻冬州的宛州。宛州的州域面积是冬州的三四倍,繁荣程度更是不能相提并论。
这繁华又与京城的大气不同,连一个小小酒肆的招牌上也雕了蝶戏团花,大街小巷,打眼一看,细腻精致感油然而生。
禾后寒知道江飞雪心思野了,她不断在马背上左摇右晃,恨不得立刻下去仔细看个够。
他却只觉这一路过来有些过于疲惫,心道体力到底是不如三年前了,便打算顺着江飞雪,赶紧找家客栈落脚。
客栈老板虽是笑着,但总带着无所谓的味道,出口的话也是一般随意:“没地儿了,客官您换家店吧啊。”
禾后寒摸出一块碎银,摊在手里,又问了一遍:“可有两间上房?”
那掌柜眼睛先是一亮,继而又不甘心地道:“客官,我倒是真想有,可您瞧瞧这满堂的人。您肯定也是来参加武林大会的,您心里清楚,这人真是多啊!”
禾后寒心中有点犯愁,这么一家小小的开在城边儿的,离着闹市还有些远的客栈都挤满了人……别处岂不是更没地方。
他只好领着江飞雪出来,另找了一家酒楼,要了饭菜,一边慢慢地吃一边歇着。
可惜武林大会不在灵盘镇举办,若是在那儿,便可去惊流门借住。
禾后寒心中一喜……武林大会这样的江湖盛事,惊流门这样的世家怎会缺席?
江飞雪本来吃相就不太好,总怕有人跟她抢似的,吃得又快又多,这会儿她饿了一上午,更是吃得一副狼狈相。
酒楼里这个时候人很多,不少人都在偷偷打量他们,禾后寒长得文雅,看起来又年纪轻轻的,带着江飞雪这么一个举止粗俗的女童,怎么看怎么奇怪。
禾后寒不说话,默默看着她,突然说:“飞雪,我去买些东西,很快就回来。”
江飞雪嘴巴塞得很满,头也不抬,唔唔点了点头。
禾后寒出了酒楼,并未远走,他四处看了看,在摊贩买了两包糖炒栗子,又注意到几个在街边玩闹的孩童,他走过去,笑着蹲□子,把栗子递给他们,低声说:“帮叔叔一个忙,栗子就送你们吃。”
他若无其事地漫步走回酒楼,把一袋栗子放在江飞雪面前,说:“飞雪,尝尝吧,这栗子是宛州的特产。”
江飞雪抹了抹油汪汪的嘴巴,心满意足地伸手掰开一个栗子壳,毫不避讳地打了一个饱嗝,笑眯眯地说:“爹,你对我真好。”
禾后寒稍稍愣了一下,到底是江盛的亲闺女,不论怎么凶恶,笑起来的模样,总带着那么一点神似。
他付了帐,和江飞雪一起走出酒楼,道:“飞雪,我去牵马,你在这儿等等。”
江飞雪忙着吃栗子,顾不上说话,一边随手把栗子壳扔在地上。
街边突然冲出几个毛小子,其中一个指着江飞雪大笑道:“看她,就是她!我刚刚看见的,她吃鱼都不吐刺!全咽下去了!”
另一个立刻接道:“我也看见了!她根本都不嚼!”
旁边的孩子立刻哈哈笑起来,嘲笑地对她指指点点。
江飞雪的脸色先红后白,两只拳头紧紧攥在一起,却死死咬着嘴唇不说话,也没扑上去打成一团。
禾后寒不声不响地站在稍远的地方着看,过了一会儿才走上前去。
那帮孩子一见他出来,唰地就散了个干净。
禾后寒低头看着江飞雪通红的眼眶,伸手摸了摸江飞雪的脑袋,轻声道:“飞雪最漂亮了。”
江飞雪终于忍不住哽咽了一下,一头扑到禾后寒怀中。
惊流门,武林第一世家,屹立百年不倒,想找他们的踪迹——在宛州地界上,随便抓一个人问问就知道了。
樊城最大的客栈叫金河深——直白到让人无话可说的招牌。
禾后寒领着江飞雪迈进了正门,里边正有几个少年聚在一起说话,回头一看他们,见了鬼似的立马跳开老远。
江飞雪却蓦地瞪大眼睛,大吼一声:“又是你们几个,哪里逃!”说罢冲了过去。
禾后寒在她身后看着,心中一惊,江飞雪学习轻功不到一个月,就能在不知不觉中运用出来,她现在修习的内功心法还不是很上乘的,就能发挥如此……
他正思考着什么,就听斜里冒出个声音:“晓堂主?!”
禾后寒扭头一看,说话的正是钟子。
钟子快步走过来,背上负着一根赤色的长棍,他压低声音,吃惊地道:“都在说丞相又告病了……您来这儿做什么?”
禾后寒也压低声音回他:“一些私事。”
钟子便不再多问,转身喝道:“你们几个莫要惹大小姐生气,好生陪着。”
那几个小少年愁眉苦脸地抱作一团,恨不得生出翅膀似的看着江飞雪。
禾后寒想了想,还是说了一句:“飞雪,在家说的你莫忘了。”
江飞雪动作一滞,神色不定地看着那几个小少年,过了一会儿才冷哼一声道:“今天你们运气好,我爹不让我打人,下次让我见了你们,一定不放过!”
钟子神色一惊,好似想说什么,却又生生忍了回去,看得禾后寒都有些发堵,他压低声音道:“你放心,若江盛回来,我立刻把她送回去……让她叫我爹,无非是让她安心。”
钟子一愣,立刻反驳道:“不,晓堂主,我不是这个意思……”
禾后寒微微摆手,江飞雪正好走到他跟前,她抬头看了钟子一眼,什么也没说,伸手拽了一下禾后寒的袖子。
禾后寒摸了摸她的脑袋,问道:“你们在这下榻,可还有多余房间?”
钟子笑道:“晓堂主还不知道罢——金河深是卫河商会下属的产业”
禾后寒心跳一顿,脑子里突然闪出一点什么,他一下子想了起来……
五年前。
京城。
早春。
禾后寒刚下了朝,坐在轿子里闭目养神。
轿子一晃,江盛的声音从外边冒了出来:“瑞声,瑞声。”
温柔得简直要溺死人。
他摸了摸手背的鸡皮疙瘩。
江盛又说:“瑞声,在下的客栈今日开张,请你去剪彩,走吧?”
禾后寒没有法子,心知他若是不答应,江盛说不准就要自己扛了这轿子去……他吩咐轿夫:“跟着他走。”
他匆匆露了脸剪了彩球,底下一众人等屏息凝神地瞻仰般看着他。
江盛笑眯眯,好像有点得意似的,悄悄在他耳边说:“今见禾……许终身……”
那时他正忙着推行新赋税制,吏部户部连工部都要掺上一脚——他每日焦头烂额,只觉得江盛这些事烦不胜烦,他说些什么他统统做了耳旁风,甚至连那客栈招牌都没细看就坐了轿子离开。
没能在他脑子里留下丁点痕迹。
一过数年。直至今日。
禾后寒突然想起来,那间客栈……叫做金河深。
江盛当时说:今见禾,许终身。
直白到让人无语的招牌——
他把这招牌开遍了天下,其实只是为了藏着的那一句话。
五年就这样悄然而逝。
改变的太多,多的会让他偶尔惶惑。
只有这间开遍天下的客栈名字还在。
禾后寒握了握手指。海上莫测,异邦陌生,如果遇到了风浪,如果遇到了危险……
他猛地打住思绪,他不该想这些。
如今……已不能去想。
丞相有何疚(全)
十月三十日。
但凡来参加武林大会的江湖人,多半要选择下榻在樊城,原因有二:
其一,祖华峰在樊城北边,出城步行半小时或者骑马一刻钟即到,距离很近。
其二,武林大会报名地点年年设在樊城东门。
江飞雪在金河深客栈里闹了两天,实在憋不住了,几拳头砸在禾后寒房间门上,大声道:“爹!爹!我要出去逛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