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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部分

自白录-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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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场地外景很快就拍完了,组里开始配音。由于组里演员多又来自四面八方不好召集,所以只有谁在就配谁的戏。 

连日来又拍戏又弄税,一直没有睡过好觉。嗓子充血,声带嘶哑,通知配音我总是一再推迟时间。后来发觉这样下去嗓子不可能有好的一天,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还是早配完早好。 

这一天是礼拜天。我和保镖们来到了录音棚外。今天是加班,配王熙凤和贾琏打架的一场戏。这场戏需要大吵大闹,我现在嗓子嘶声哑气也许正和剧情贴切。

由于有四个保镖小车坐不下我换了一辆面包车。每天先接保镖然后再接我,接齐了人再去工作现场。层层打报告,宋崇厂长批准了带保镖拍戏的事,可是组里不能出这份钱,因为从没有过这种先例,怕会计室不能入帐。面包车比过去的皇冠车便宜,费用照例由组里出。摸摸自己的口袋又开始羞涩,坐吃山空没地方挣钱总是花钱,又快到山穷水尽了。想了半天束手无策,寻思着保镖的钱反正不是今天就给,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得过且过到时候再说。

录音棚前的休息室照例是熙熙攘攘。嗓子疼不敢多说话,我只有向大家频频摆手。刚坐下就听见有人在我耳边小声说:“没看见陈国军来,放心吧。” 

那边厢几个婆子夫人在看手相。演王善保家的北影演员樊书棣眼镜戴在鼻梁上煞有介事地一边抓着人家的手看一边讲解。大家一阵阵地哄堂大笑。她身边围了好大一堆人在排队。她看完一个人说完一个人要收一毛钱。她说这是历来的规矩,免得被看的人霉运转到她的身上。 

组里好些人信这些信得人迷。我从来不听这些邪。有好事到来我不愿先知道,免得不努力去争取反而错过了机会,要是有坏事,更不愿意提前悲伤。假使第二天要得癌症我也绝不要先了解,假使了解了肯定头一天就死了,根本活不到第二天。

突然大家嘻嘻哈哈地向我冲过来,吓得我抱头鼠窜一下子钻到了桌子底下。保镖全都站起身几步跨到我的跟前,几只手把我从地上抓起来说是要给我看手相,看我的手有什么特别显示出我这么大的福气。这些该死的,不打招呼突然冲过来,你们不知道我早就没有胆了?你们难道要吓死我吗?你们把我吓死了至少今天就没有琏二奶奶给你们配音了!王夫人你甭想明天就回南京去见你老公!

动不了口就动手,我把他们一通乱踢乱掐,她们根本毫不畏惧,抓起我的手就看起手相来。对着阳光把我的掌纹研究了半天,咳一声,樊书棣说:“你这小子有钱。”我心里想,鬼才有钱。你知道个狗屁。再看一会,她又说:“你要离两次婚。”我心里一个劲地骂她。你就蒙人吧啊!全中国都知道我要离两次婚。多新鲜哪。樊书棣又装模作样地看半天,啊!突然大叫。大家齐声问她叫什么?她说:”风筝儿,你可是寿字上缺一点儿。”我看着她,心里想怎么啦?“你大概活不过六十。”我豁出我的破嗓子大喊:“我只要活过六十零一天就去杀你!”我冲上去拧她脖子,她一造声地告饶,嘴里不停地说:“给钱给钱!”我心里想,给你个空气,你把我命算得那么不好,我就要把霉气过给你。我一边呼气一边把气抓在手里再朝她脸上、身上放过去,她气得像杀猪一般尖叫。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喊:“进棚了,进棚了——” 

大家偃旗息鼓,罢战收兵,静悄悄地进了录音棚。所有电影厂的录音棚都是一个样,里面是录音间,中间隔一道门和一个大玻璃窗,外面是操纵台。录音间里照常黑黑地一片,又闷,又不透气。银幕上已经放映着要配的样片,片头在闪动着“一——二——三——预备——开始”。只听见琏二爷正在一边出气一边对口型:“没有什么娘娘!你就是娘娘!”他正在配跟鲍二家的床上戏。大家一边喊着:“不够劲不够劲!一点都不性感!”一边走到自己的话筒前。 

对了好几遍要正式录了。这一段我只有一句台词。贾琏和鲍二家的在床上偷欢,我在门口偷听,偷听时到我的画面我出点气,再跳到他们的画面我不出声,然后在“你就是娘娘!”这句话后,银幕上的王熙凤一脚踹开门,我就赶快说:“好你个琏二爷,你干的好事!”

说实话对口型我是一绝。从来配音差不多都是一次成。可今天不行,今天是大场面。不,应该算是中场面。每次都是我好了别人没好,此起彼伏,所以得耐心些。 

这一次正式录。到了我偷听的画面我出了气,然后憋着劲,脚趾头抓紧,准备那石破天惊的一句。结果琏二爷“你就是娘娘!”这句话口型没有对上,我白准备了半天。再来。这时广播里说:“刘晓庆,电话!” 

快快地我走出来。电话在操纵台旁边的一个小屋子里。就是在那小屋子里换下我们已录好的胶片卷,同时再放上新的要录的胶片和声带。 

录音室的胖师傅拿着电话在等我。我恶狠狠地给她无声地打口型:“你干吗叫我接电话?”她也恶狠狠地无声说:“是长途。”哦。 

师傅们都知道我不喜欢接电话,而且找我的人又多,所以一般都不叫。这次是长途。难怪。我接过话筒,胖师傅又打口型说:“青岛来的。” 

只听见“嗡”的一声,我把话筒放在耳朵上。“喂?”嗓子里有痰。 

“晓庆吗?我是蒋律师。我在青岛。” 

“对。”我咳一下,还是有痰。 

“今天得到消息,青岛税务局已正式把你的文件转到青岛市人民检察院,作为抗税罪立案侦察了。只要一经检察院认定,你抗税的罪名就成立了。目前这个案的性质已经转变,是刑事案了。”

我赶紧把痰清理掉终于问出声来:“是不是如果检察院认定我有罪,下一步就是进监狱?” 

“……一般来说是的。”蒋律师迟疑了一下说,“不过可以申请从宽处理。先不要想这些。” 

“……这怎么办呢?”眼前一片黑暗,我对着那虚无说。 

“检察院已经到了北京。你可以去找他们一趟。我就是告诉你这件事。我马上也回北京。我希望能够帮助你。” 

放下电话我竟然对胖师傅笑了一下。我都麻木了。回到录音室刚才的那一段大家都已录好了。只剩下补录我这一句。我照例冲着话筒大喊了几声,过了!大家鼓掌。我总是一遍就成,简直是天才。 

走到录音室的角落,一下子躺在地毯上。浑身像散了架,脑子空空的想不出什么。我感到心在往下沉,身体在往下沉,沉向那无底的深渊。天才?哼。天才管个屁用?还不是一只小蚂蚁让人一格就掐死了。小时候常趴在地上摁那些蚂蚁玩,现在自己也被人摁才是殊途同归。刚才樊书棣说我活不过六十岁就死,说得太准了。我看我活不到四十岁就会一命呜呼。

原来总说进监狱进监狱,心里总存在侥幸,那只是一种调侃。现在真的监狱来了,它离我越来越近了。我好像听到那监狱的铁门在吱嘎作响,我感觉到人生最大的危机已经来临,我现在正处在生死关头。 

“风哥儿,配音了。”我一愣,是老祖宗在叫我。 

对了,还得配音。配下一段。凤姐踢开门以后和贾莲打成一片,然后贾琏急了拔出剑要杀凤姐。凤姐一边跑一边哭,最后跑到贾母身边一跟头跪到老太太膝前:“老祖宗救我,琏二爷要杀我呢!”

我除了这两句话没有太多台词,前面全部是哼呀哈呀打架的声音。口型我早已对好,盯着银幕上在打架的凤辣子出神。原来说进监狱进监狱,现在果真要进监狱!没准还要枪毙我呢。想到枪毙我不禁毛骨惊然,出了一后背的冷汗。 

快,我要好好地,好好地配音。我要把她配成精品,在我死后人们想我的时候就会来这里看她,看银幕上这个玲珑剔透的凤哥儿。想到自己是牺牲在艺术的岗位上,就是英年早逝也勉强说得过去了。 

我还得快快地,快点把今天的音配完。我要作好一切准备,一出棚就去找检察院谈话。谁知道检察院来的人又是哪路神仙?不管他是哪路神仙,走投无路也要孤注一掷。我总是孤注一掷。我要掷到哪年哪月啊?唉,夜漫漫,路漫漫,“长夜难明赤县天”啊。 

一声“实录”打断了我想东想西。抬头看银幕“一二三、预备、开始”的画面已经闪过,我赶快跟着银幕上的动作哼呀哈呀地出声,然后陪着凤辣子气喘吁吁地跑出门,贾琏一拔剑,演琏二爷的演员哼的那一声哼晚了,配到了剑的特写上,大家“噗哧”一笑。得,这一遍又作废了。 

条件反射我扭头看玻璃窗外的操纵台,一眼看到一个人站在那里:陈国军!我的妈!我不由得大喊起来:“老祖宗救我,琏二爷要杀我呢!” 

听到我变态的声音,所有的人都回头诧异地看着我。在黑暗中看我看不那么真切。大家又扭头看玻璃窗外,一霎时录音室里起了一片骚动。“轰”的一声,沉重的门打开,几个保镖一起冲了进来。 

“关门关门!”我连声呼喊。抛开话筒,躲到那录音室里外面看不到的死角,和保镖们商量对策。 

“我们几个一起把他抬出去吧!”一个保镖说。我急急地放低声音说不好不好。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们也抬不出去,他不可能老老实实地让你们抬出去。“那他会不会……”“嘘!小点声,那里有话筒,别让声音传出去。”我警告他们。保镖也使用了气声。

此时演员们又在开始对口型练习,我们的谈话没有那么十的压力了。“那他会不会冲进来?”保镖接着问。“不会。”我说。“他给北影厂作了保证,绝不影响工作。我没有工作完他是不会有什么举动的。关键是我怎么出去,只要出去了就是胜利。”“放心吧!”保镖们说。有这样的机会展示他们的能力,一个个无不摩拳擦掌。

带着保镖拍摄《红楼梦》2
说实话我不怎么放心,因为我太了解陈国军了。我再三嘱咐不可莽撞不可以小看对方,另外更主要的是防卫,不是进攻,千万不要伤害到他。我们只要安全离开北影就可以,绝对绝对不能打人。 

大家都一齐点头。两个保镖留在录音室内陪我,两个保镖出去监视他。我回到我的位置上。 

这段音别提我配得多么好了。身临其境我声泪俱下比我演的镜头还要真切十倍。嘶哑的嗓音与戏的规定情绪是那么地相配。记得当时拍摄这场戏时我从外面跑进门来一跟头磕在地上连滚带爬扑到老祖宗的脚前,使所有在场的导演演员全都心里震颤。拍完后我的膝盖起了两个大包,到后来的镜头不得不用一个厚垫子垫在我的膝盖下用裙子把它挡住,才能继续拍戏。后期配音的重大弊病就是从来不会比现场效果精彩,万万没想到我今天比现场拍摄还要感人十分。 

扶着配音的栏杆我一直站立不稳。一双泪眼在银幕上滚来滚去,注意力一直在玻璃窗外。旁边的演员每过几分钟向我报告一次那里的情况,我的肩膀、脖子、头颅都像撑着一个无限沉重的地球。 
我今天一定得走出去。一定要活着出去。检察院的事还没有办哩。今天还约好去《大众电影》编辑部送照片,这些事都不能耽搁。对了,李翰祥找到没有?现在检察院立案了更要加紧找他。快点!快点!快点把音配完!我恨不得立即就插翅飞出去! 

擦干眼泪,捋捋头发,站稳脚跟,昂首挺胸我站在话筒前。在这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我要振作起所有的力量来救自己。我又成长了。我现在特别明白江姐、许云峰、邱少云这些革命先烈的无畏精神是怎么来的。也彻底弄清了“百炼成钢”这句成语的道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配过的卷越来越多,剩下来还没有配音的卷越来越少了。保镖已进进出出好几次,场内场外气氛越来越紧张。陈国军仍然站在原处,在我出录音室必经的地方。保镖跟我已悄悄说好:“直接走,别犹豫,不要管我们!”我在黑暗中点点头。

开始配最后一卷!我全身肌肉都收紧了。两个保镖已站在陈国军身后,三个人虎视眈眈地盯着里面。两个保镖站在我的左右两侧,我站在话筒前。银幕上的凤姐儿在贾母面前撒痴弄娇,把个贾母哄得团团转,最后勒令贾琏当众向风姐道歉赔不是,凤姐才委委屈屈地跟着贾琏走出门外。

这段音我配得淋漓尽致,只是声音止不住地颤抖,录出来倒是好听,像声乐界形容的那种专业名词“水音”。尤其是配凤姐撒娇委屈的台词,更是别有一番神来的韵味。这时候演尤氏的陈祖荣在我耳边小声说:“风筝儿,我要是有你十分之一的事就活不成了。”我看看她,拍拍她的肩膀。心想她要是处在我的境地还不是得活?人都是逼出来的。想起自己小小年纪孤身一人来到北京打天下,经历如此巨大和众多的风风雨雨,究竟是招了谁惹了谁?倒也是够集中够特殊的了。要是王夫人、薛姨妈、尤氏们知道检察院立案,我可能离判刑和枪毙的日子不远时,还不得一起乱叫,恐怕是我还好好的,她们就先吓得活不了了。 

配完了!顾不上与大家打招呼就往外走。两个保镖几步赶到我前面,沉重的录音室大门缓慢打开。我看到陈国军向我这边挤,两个保镖上去拦住他。争吵声、撕扯声开始在录音棚回荡。 

我走出门。突然从空中伸过来一双大手,一把抓住了我的衣服。我吓得拚命大叫:“啊!”一抱头听见陈国军在说:“哥们。”挣扎着往前跑两步又被那只手抓了回去,听见好几下衣服撕裂的声音,只看见两个保镖一齐抱着陈国军往外推,我身上的那只手逐渐松开,所有的女演员一齐尖叫,尖叫声回旋在整幢大楼。 

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被眼前的场面吓傻了。手和脚一点也不听使唤,像钉子一样钉在地上。只听见保镖冲我大吼:“快走!”我没有动。几个保镖一齐吼:“快走!”

这时不知是谁推了我一把,我终于反应过来冲出录音棚。顺着长长的过道拚命奔跑,我听见后面沉重的脚步声传来,几下子近到我听得到他喘气的地方,这时候又传来一群脚步声,只听见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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