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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部分

圆舞-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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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我笑起来,“当然不是,我们一点血缘也没有。”

“你父母是谁?”

“家父姓周,家母姓杨,是他的老同学。”

“你为什么住在他家里?”

“请过来,这里是图书室,我们在这里看电视。”赵小姐问得实在太多了,我转过头反问:“他没有告诉你?”

她涨红了脸。

看得出内心非常不安,双手握得很紧。

“他喜欢我,所以自七岁起,我便在这里陪他。”

赵小姐双眼阴睛不定,像只受伤的小动物。

“他说,我从来不似一个孩子。”

她喉咙干涸,咳一声。

“二楼是睡房。他不出门时,睡这里,这间套房连浴室兼起坐间,隔壁,是我的睡房,这扇门是通的,可以锁,可以开。”

我把夹门推开。

“我的睡房通向露台,这一列衣柜是他替我做的,可惜上学必须穿校服,这是梳妆台,这一列化妆品都是他买给我的。”

没有反应。

“赵小姐?”我转过头去。

咦,她面色发青,站在房角。

我问:“你不舒服吗?”

“不,没有……你说下去。”

“小时候,曾对他说,想要嫁给他……”我笑,忽然发觉笑得有点像母亲,赶快停止。

“你同他,是这种关系?”

我咧一咧嘴唇,“不然就得住孤儿院去,父母都不收留我,幸亏他对我好。”

赵小姐双目发出奇异的神色,“你还是个孩子呢。”

“我与你一样高了。”我再微笑。

“我们就要结婚。”

“我知道。没有影响吧,他仍是……义父。”

赵小姐忽然尖叫起来,我瞪住她。

她奔下楼去。

我站在梯顶看着她一直走进客厅去取外套手袋。

傅于琛闻声跑出来,“怎么回事,令仪,令仪!”

她没有理他,一直奔出去。

我不明白,刚才所说的,每句都是实话,是什么令她这么不高兴?真是小姐脾气。

傅于琛上来,隔一段距离看住我。

“承钰,你真是妖异。”

我说:“别为了另一个女人责怪我。”

“你对她说了些什么?”

“为什么不去问她?”

“别担心,我会。”傅于琛生气了。

真是一个奇怪的人,为了那样的小事生气,认识他这么多年,他从来没要我看过他的脸色……真叫人难堪,然而什么都有第一次吧,真是没奈何。

他很快就自赵令仪处获得答案。

她是那种巴不得把所有委屈向男人倾诉的女人。

傅于琛反应激烈过我所想象,他派司机把我自学校截回去。

劈头只有一句话,“你下学期到英国去寄宿。”

我说:“我不去。”

“不由你不去,我是你的监护人。”

“不去英国。”

“你放心,你不会碰上令堂,英国大得很,即使与她重逢,你也不必担心,你比她厉害多了。”

我什么也没说,转身回房间。

“站住。”

我遵命,停止脚步看着他。

“你为什么说那些话?”他问我。

他的表情惨痛,如被毒蛇咬了一口。

“什么话?”

“你故意引起她的误会,为什么?为何破坏我的名誉?”

“你从来没有关心过别人说什么,何必理会她。”

“我们快要结婚,我同你说过。”

“现在不会了吧?”

“你太可怕了,承钰。”

我回到房间去,伏在书桌前,扭开无线电,音乐悠扬,却并没有胜利的愉快感觉,我伸手啪地关掉它。

忽然之间我后悔了。

我所要的,不过是一个安宁舒适的居住环境,直到自己经济独立,自给自足。

但数年安乐的生活孕育了非分之想。

我开门出去,想对傅于琛道歉,他已经外出。

我的歉意足足逗留一整个晚上,在第二天天亮时消失。

他要即时把我送走。

我从来没有逆过他的意思,为着这么一点点小事,他便不能再加以忍受。

他使我想起一些人收留流浪的小猫小狗,兴致一过,即嫌麻烦,赶紧将他们扔回街上去。

我们因此生疏了。

当年我已认为自己是通天晓,阅历惊人,无所不知,要隔上十年,才知道他仍然是为着我好。

因为,他说:“我真的糊涂了,连我也不晓得,我心中有些什么企图欲望,你已渐渐长大,我们势必不能再在一起。”

结果他娶了赵令仪。

结果他们的婚姻没有维持下去。

才九个月罢了,两人就拆开。他自由惯了,她希望他留在身旁,什么都要征求他意见,要他知情识趣地应对。

离婚后傅于琛的财产不见了一半。他们说,他的女朋友开始多而杂。

那时,寄宿生的问题已不是在房中偷吸香烟那么简单,要不同流合污,要不维持清醒。

没有与他们混成一堆的原因十分简单,只不过是肤浅地憎恨他们的外貌,男男女女都长满一面孔疱疱,密密麻麻布着脓头,闲时用手指去挤,脏得不像话。有些擦了药,整个下巴褪皮,血淋淋的,令人不敢正视,谁还敢同他们出去玩。

一次勉强赴约,那个男生搔搔长发,头皮屑雪片似地落在肩膀上,这时才发觉那件芝麻绒大衣原来是纯灰色的,一阵恶心,赶快逃回去。

一个学期结束,傅于琛亲自来接我走。

刑期已满。

足足十一个月呢。

临走又不舍得了,与同学逐一话别。

傅于琛后来说,我看到他,一点也不惊异,像是意料中事,知道他迟早会来带我回去。

但这是不正确的,我不知他会来,近一年来我们不曾通过信,亦不说电话,音讯中断,半夜惊醒,时常不知身在何处,这样的惩罚,对我来说,已是极大的考验。

每日都不知怎么熬过,朝朝起来,看着鱼肚白天空,都有在灵界边缘的感觉。

然而时间总是会过去的,他终于出现。

但我不动声色,我已学得比从前乖巧得多。

他在教务室出现。

校长例牌客套并且骄傲地说:“英伦对她有好处,是不是?”

傅于琛说:“她长高了。”

其实没有,我已停止长高,看上去比从前高,那是因为瘦了好几公斤。

当下心中的滋味全不露出来,只是不相干并浮面地微笑,只把他当一个监护人,做得那样好,相信一点破绽都没有,连眼睛都没有出卖我。

“傅先生,”校长说,“希望她会回来继续升学。”

“是,我们先到欧洲去兜个圈子才作决定,请把学位替她留着。”

“一定,一定。”

他几乎立刻把我带走。

来的时候,还有一个原因,走的时候,却什么道理都没有,只有我才习惯这样的浪荡生活。

到食堂去与同学话别,大家吃杯茶。

傅于琛问:“那个大鼻子长满面疱的男生是谁?”

我没有回答。

我无意关注他们,他们每个人都有大鼻子,他们时常说东方人的鼻子太小,不知如何呼吸,而且每个人都生暗疮,我没有在这堆人中找到知己。我们当日乘飞机离开,往欧洲大陆飞去。

一路上我很少说话,维持缄默。

以前,沉默表示坏脾气,现在,无论如何,嘴角总透露着微笑的意思,这是同英国人学的。

在巴黎狄拉贝路的露天咖啡座上,他问我:“你还生气?”

我吃一惊,心头一震,他不但把我当成人,而且把我当女人。

我看他一眼。

这些年来,他都没有老过,简直同化石一样了,自任何角度看去,都呈完美,不论中外的异性,相信都会认为他是个英俊的男人。

他嘴里并没有提起任何人的名字。

我想他从此不会再说赵令仪这三个字,过去便是过去。

我嘴角露出一丝真的微笑,我与他的关系,却是永恒的。

“没有,”我答,“我怎会生气。”

“没有最好,陈妈等着你回去。”

“她好吗?”

“身体还过得去。”

“你仍住那里?”

“是。”

新房子当然已经转了名字。

“你的功课仍然很差。”

“是,始终提不起劲来。”

他在阳光下看着我,忽然说:“看着你,承钰,真使人老,你整个人是透明的。”

当时自然不明白,只投过去疑惑的眼光。

人怎么会透明?又不是隐形人。后来知道了。

少男少女真是美,完全透明,吸收了光华,然后再反射出来,明亮双目,紧绷皮肤,整个人如罩在雾中,朦朦胧胧,似懂非懂,身体是大人的身体,然而其他一切未臻成熟,有探讨的余地。

后来是明白了,如光线穿过玻璃。

傅于琛有些微的激动,要稍后才平静下来。

我以为他内疚放逐了我一年,不置可否。

“寄宿生活好吗?”

我摇摇头,“浴间在走廊尽头,半夜要走三分钟才到,寒风刺骨,年老要是染上风湿,就是那个害的。”

“可是你也学了不少。”

“是,学了很多。”谁要这种鬼经验。

让我做一个最幼稚享福无知天真的人好了。

嘴里说:“终于学会与人相处,试想想,三个人一间房,不由你拥有自我。”

“将来出去做事可有用了,坐在大堂里,与同事和睦相处。”

“坐大堂?”

“一开始的时候,哪有房间坐?当然是大堂。”

本来我以为做人挨到十八岁出来找份工作自立已经大功告成,现在看来,差得远哩,心中暗暗吃惊。

但我不谈这个,“开头室友之间吵得不亦乐乎,后来都吵疲倦了,各自为政。”故意说些闲事。

“吵什么?”

“争地盘,只有一张床靠窗,三个人都想霸占它,直到六个月后,其余两个室友调走,才轮到我,刚拥有它,自己也要走了,不知便宜了谁,”我惋惜地说,“辛辛苦苦打天下,得益的是别人,真不是味道。”

傅于琛叹口气,“听你说,倒与我们的世界差不多。”

“是吗?一样坏?还以为成人那里好得多。”

“你没有同人打架吧。”

“没有,有些华籍女同学学会咏春拳才来,免得吃亏。”

“父母们是越来越周到了,”他感叹。

“你有了孩子吗?”

“没有。现在的妇女,已渐渐不肯生育,也许到你成年这种情形会更显著。”

太阳渐猛,照进我的眼睛里去,我伸手揉了揉。

他站起来结帐。

他始终看到我的需要,体贴我。

不见得每个男人会这么做。

记得母亲那时候从天黑做到天亮,从天亮再做到天黑,磨得十指生茧,八点多钟回到家还得双手插在冷水中几十分钟洗碗洗筷……都是因为得不到一点点体贴,这才嫁给惠叔。



  







圆舞3





整个暑假与傅于琛游遍了法国才走。

他也难得有这样的假期,穿得极之随便。

平时的西装领带全收起来,改穿粗布裤绒布衬衫。

他租了两问房间,走路一前一后,人们仍然把我们当父女。

到回家的时候,仿佛误会冰释了。

但是我心底知道,一切很难如前。他们成年人旁骛多,心思杂,天大的事杯酒在手没有搁不下的,但是年轻人会比较斤斤计较。

我没有忘记那件事,我很清楚自己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一点也不觉得自己顽劣可怕,人,总要保护自己。

陈妈出来,我笑嘻嘻与她拥抱。

她喜道:“高了,长高了。”

这才发觉,上了年纪的人不知与小辈说什么好,就以“长高”为话题,相等“你好吗”。

房间的陈设同以前一样,躺上自己的床,恍若隔世,突然感慨地想,能在这里睡一辈子,也就是福气了。

并没有急着找学校,但与旧同学联络上,同年龄到底谈得拢。

都诉说功课如何的紧,苦得不得了。

有几个还计划去外国念大学,开始在教育署出入打听。

一日约齐去看电影,本来四五个人,各人又带来一两个朋友,成为一大堆人,票子已售得七七八八,不能成排坐,于是改为喝茶。

有一个男孩子叫我:“周承钰。”

我看着他,一点印象都没有,“我们见过吗?”

他深意地说:“岂止见过。”大家诧异地起哄,取笑我们。

他比我大几岁,面孔很普通,身体茁壮,实不知是谁。

旁边有人说:“自己揭晓吧,惠保罗。”

一提这个惠字,我马上想起来,是惠大,要不就是惠二,奇是奇在面貌与小时候全不一样。

我冲口而出,“惠叔好吗?”

“咦,他们真是认识的。”

“你是老大还是老二?”

“老二。”

我点点头,像了,惠大今年已经成年,不会同我们泡。

我再问:“惠叔好吗?”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没有回答。

见他不肯说,也就算了。

他大约忘了小时候怎么欺侮我。

不知谁说的,欺侮人的人,从来不记得,被欺侮的那个,却永志在心。

在这个时候,我也发觉自己是个记仇的人,不好相与。

他故意坐在我身边,无头无脑地说:“大不如前了。”

我要隔一会儿才知道他在说惠叔。

“他又结了婚,我们一直同舅舅住。”

他们每人起码要结三次婚才肯罢休,我叹口气。

“你妈妈呢?”

“妈妈一直与我们一起,更年期,非常暴躁。”

“最要紧的是,一直与我们在一起。”这是衷心话。

“舅舅的孩子们瞧不起我们,日子并不好过。”

我微笑,他现在也尝到这滋味了,天网恢恢。

“你仍住在我们老宅?”

“那早已不是你们的家。”我不客气地抢白他。

他气馁地低下头。

过一会他问:“你母亲也陪着你吧。”

“嗯。”不想给他知那么多。

“我们的命运都差不多呢。”

他视我为知己,这倒颇出乎意料之外。

“那时我们好恨你,”他低声地说,“以为是你的缘故。”

“什么是为我的缘故?”

“房子的事呀,为着你才要搬走。”

“我也不过是寄人篱下的小孩子。”

“但是父亲说,那人借款子给他,条件是要他把老宅让出来。”

我一呆,这倒是新鲜,第一次听见。

我顾左右而言他,“你好眼力,一下把我认出来。”

他诧异,“你?像你这样的女孩真是罕见的,你太漂亮了,看一眼就知道是你。”

这真是先兵后礼。

“要是长得不漂亮呢?”

惠保罗颇老实,“那就记不住了。”

这小子有点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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