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朦朦 1093-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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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萍,睡吧!”妈妈说。
“我就睡了!”我不经心的回答。
四周那么静,静得让人寒心。妈妈在床上翻腾、叹气。我关掉了灯,靠在床上,用手枕 着头,听着雨滴打着芭蕉的声音,那样潇潇的、飒飒的,由夜滴到明。我就在芭蕉声里,追 忆着书桓在飞机场上落寞的神态,追忆着数不尽的往事。前尘如梦,而今夕何夕?雨声敲碎 了长夜,也敲碎了我的记忆,那些往事是再也拼不完整了。我数着雨滴,这滋味真够苦涩!
“窗外芭蕉窗里人,分明叶上心头滴!”
我心如醉,我情如痴,在雨声里,我拼不起我碎了的梦。
日子一天天单调而无奈的滑过去。
又到了黄昏,雨中的黄昏尤其苍凉落寞。记得前人词句中有句子说:“细雨帘纤自掩 门,生怕黄昏,又到黄昏!”我就在这种情绪中迎接着黄昏和细雨。重门深掩,一切都是无 聊的。没有书桓的约会,也不必到医院看爸爸,没有方瑜来谈过去未来,更不必为“那边” 再生气操心。剩下的,只有胶冻着的空间和时间,另外,就是那份“寻鞍觅觅”的无奈情 绪。妈妈又在弹琴了,依然是那支“往事难忘”!带着浓厚的哀愁意味的琴音击破了沉闷的 空气。往事难忘!往事难忘!我走到钢琴旁边,倚着琴,注视着妈妈。妈妈瘦骨嶙峋而遍布 皱纹的手指在琴键上来来回回的移动。她花白的头发蓬松着,苍白的脸上嵌着那么大而黑的 一对眼睛!一对美丽的眼睛!像那张照片里的女孩子——那张照片现在正和爸爸一齐埋葬在 六张犁的墓穴里。年轻时的妈妈,一定是出奇的美!“往事难忘”!妈妈,她有多少难忘的 往事?
妈妈的眼睛柔和的注视着我。
“想什么?依萍?”“想你,妈妈。”我愣愣的说:“你为什么特别爱弹这一首歌?” 妈妈沉思了一会儿,手指依然在琴键上拂动,眼睛里有一抹飘忽的,凄凉的微笑。
“不为什么,”她轻轻的说:“只是爱这支歌的歌词。”
“妈妈,你也恋爱过,是吗?我记得有一个晚上,你曾经提起过。”“我提起过的 吗?”妈妈仍然带着微笑,却逃避似的说:“我不记得我提过了什么。”
“我还记得,你说你爱过一个人,妈妈,那是谁?你和他一定有一段很难忘的往事,是 不是?”
“你小说看得太多了。”妈妈低下头,迅速的换了一个曲子,布拉姆斯的摇篮曲。 “妈,告诉我。”我要求着。
“告诉你什么?”“关于你的故事,关于你的恋爱。”
妈妈停止了弹琴,阖上琴盖,默的望着我。她的神色很特别,眼睛柔和而凄苦,好半 天,她才轻轻说:“我没有任何故事,依萍。我一生单纯得不能再单纯,单纯得无法发生故事。我是爱过 一个男人,那也是我生命中唯一的男人,你应该知道那是谁。”
“妈妈!”我叫,惊异的张大了眼睛。
“是的,”妈妈恻然的点点头:“是你父亲,陆振华!”她吸了口气,眯起眼睛,深思 的说:“在你爸爸之前,我没有和任何一个男人接触过。”顿了顿,她又说:“我永远记得 在哈尔滨教堂前第一次见面,他勒着马高高在上的俯视我,我瑟缩的躲在教堂的穹门底下。 你父亲握着马鞭,穿着军装,神采飞扬,气度不凡……他年轻时是很漂亮的,那对炯炯有神 的眼睛看得我浑身发抖……然后,他强娶了我!我被抬进他的房里时,一直哭泣不止,他温 存劝慰,百般体贴……以后,是一段再也追不回来的欢乐日子,溜冰,划船,骑马……他宠 我就像宠一个小孩子,夸赞我有世界上最美的一对眼睛……”妈妈叹了口长气,不胜低回的 说:“那段日子太美太好了,我总觉得,那时的他,是真正的他,豪放,快乐,细腻,多 情!以后那种暴躁易怒只是因为他内心不宁,他一直像缺少了一样东西,而我不知道他缺少 的是什么。但我确定,他是一个好人!”我听呆了,这可能是事实吗?妈妈!她竟爱着爸 爸!我困惑的摇摇头,问:“你一直爱他?直到现在?”
“是的,直到现在!”“但是,为什么?我不了解!”
“他是我生命里唯一的男人!”妈妈重复的说,好像这已足以说明一切。“可是,妈 妈,我一直以为你恨他,他强娶了你,又遗弃你!”“感情的事是难讲的,奇怪,我并不恨 他,一点都不!他内心空虚,他需要人扶助,但他太好强,不肯承认。我曾尝试帮助他,却 使他更生气!”
“妈妈!”我喊,心中酸甜苦辣,充满说不出的一仲情绪。
“这许多年来,”妈妈嘴边浮起一个虚弱的微笑:“我一直有个愿望,希望他有一天能 明白过来,希望他能再把我们接回去,那么大家能重新团聚,一家人再和和气气的过日子。 可是,唉!”她叹息了一声,自嘲的摇摇头:“他就那么固执……或者,他已经遗忘了,忘 了我和我们曾有过的一段生活……本来也是,我不能对他希望太高,他是个执拗的老人。”
妈妈的话在我耳边激荡,我木然的坐着,一时间不能思想也不能移动。妈妈在说些什 么?我的头昏了,脑筋麻木了,神志迷乱了。她希望和爸爸团聚?真的吗?这是事实吗?这 是可能的吗?她爱着爸爸,那个我以为是她的仇人的爸爸?哦,人生的事怎么这样紊淆不 清?人类的感情怎么这样错综复杂?……但是,我做过些什么,当爸爸向我提议接妈妈回去 的时候,我是多么武断!“我们生活得很平静快乐,妈妈也不会愿意搬回去的!”
这是我说过的吗?我,陆依萍!我自以为懂得很多,自以为聪明,自以为有权代天行 事!“唉!”妈妈又在叹气:“假若有我在他身边,我不相信他会如此早逝!他是个生命力 顽强的人!”
我茫然的站正了身子,像喝醉酒一般,摇摇晃晃的走到床边,跌坐在床沿上。我俯下 头,用手蒙住了脸,静静的坐着。妈妈走过来了,她的手扶在我的肩上,有些吃惊的问:“你怎么了?依萍?”“妈妈,”我的声音从手掌下飘出来,我努力在压制着自己沸腾 着的情绪:“妈妈,‘我’比我想像中更坏,当我把一切都做了之后,我又不能再重做一 次!”我语无伦次的说,我不相信妈妈能听得懂我的意思,但是,我也没有想要她听懂。是 的,我无法再重做了。做过的都已经做了,爸爸躲在那黑暗的墓穴里,再也不会爬起来,重 给妈妈和我一个“家”。妈妈!她可能会获得的幸福已被埋葬了!我抬起头来,凝视着我自 己的双手,梦萍狂叫的声音又荡在我耳边:“你看看你手上有多少洗不干净的血污!”
我闭上眼睛,不敢看,也不能看了!冷气在我心头奔窜,我的四肢全冰冷了。“依萍, 你不舒服吗?”妈妈关怀的问。
“没有。”我站起身来,用一条发带束起了我的头发,不稳的走向了门口。“依萍,你 到哪里去?”妈妈追着问。
“我只是要出去换换空气。”我说,在玄关穿上了鞋子。妈妈追出来喊:“依萍,你没 有拿雨衣!”
我接过雨衣,披在身上,在细雨中缓缓的走着。沿着和平东路,我走过了师范学校的大 门,一直向六张犁走去。六张犁的山头,一片烟雨凄迷,几株零星散落的小树在风雨中摇 摆。我踩着泥泞,向墓地的方向走,然后停在爸爸和如萍的墓边,静静的望着这两个一先一 后成立的新家。墓碑浴在雨水里,湿而冷,我用手抚摸着爸爸的墓碑,冷气由墓碑上直传到 我的心底。我闭上眼睛,凄然伫立。
我彷佛听到妈妈在唱:
“待你归来,我就不再忧伤,我愿忘怀,你背我久流浪!”
眼泪从我闭着的眼睛里涌出来,和冷冰冰的雨丝混在一起,流下了我的面颊,滴落在墓 碑上面。
暮色浓而重的堆积起来,寒风扬起了我的雨衣。我那件黑色的毛衣上,缀满了细粉似的 小水珠。四周空旷无人,寂静如死。我默默的站着,忘了空间,也忘了时问,在这蒙蒙烟雨 中,我找不到那个失落的自己。雨慢慢大了,暮色向我身上压了过来,远处的山、树木,都 已朦胧的隐进了暮色和雨雾里。我站得太长久了,雨滴已湿透了我的头发,并且滴落进我的 脖子里。“你从不记得带围巾!”
谁说话?我四面寻找,空空的山上,除了烟雨和暮色之外,一无所有。天黑了,我拉了 拉雨衣的大襟,开始向山下走去。泥泞的山路使我颠踬,昏暗中我分不清楚路径,我不愿迷 失在这夜雾里,我已经迷失得太久了。
远处有一点灯光,我向着这灯光走去,走近了,我认出是那个熟悉的刻墓碑的小店。越 过这小店,六张犁小市镇的灯光在望了。我已从死人的世界又回到活人的天地中来了。在灯 光明亮的街道上,在熙攘的人群中,我模糊的想起了“明天”。明天,应该是现实的日子 了,我不能再在心境恍惚及神志迷乱中挨过每一个日子。明天,我又该去谋事了。一年前握 着剪报,挨户求职的情况如在目前。而今,我已没有“那边”可以倚赖。如果找不到工作, 就算压制自尊,也没有一个富有的父亲可供给我生活了。明天,妹妹妹妹妹,这个“明天” 就是我所希望的一天吗?
在雨中回到家里,一个蓝色的航空邮简正躺在我的书桌上,何书桓!我颤抖的拾起信 笺,拆开封口,迫不及待的吞咽着那每一个字。通篇报导着国外的情形,物质生活的繁华, 只在最后一段,他用歪斜的笔迹,零乱的写着:
“到纽约已整整一个月,置身于世界第一大城,看到的是高楼大厦和车水马龙的街道, 心底却依然惶惑空虚!依萍,我们都有着人类最基本的劣根性,或者,我们并不是犯了大过 失,只是命运弄人,一念之差却可造成大错。你说得对,时间或可治愈一些伤口,若干年 后,我们可能都会从这不快的记忆里解脱出来,那时候,希望老天再有所安排——使一切都 能合理而公平… ”
信纸从我手上落下去,我抬起泪雾朦胧的眼睛,呆呆的凝视着窗子。是吗?会有那一天 吗?老天又会做怎样的安排?
窗外,蒙蒙的烟雨仍然无边无际的洒着。——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