耻辱者手记-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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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的区社,我没有见过这样的一无所有。
我们像一条癞皮狗,怯生生地走在充满敌意的村巷里。我们对那些敌意已经毫无敌意了。我们一边怯生生地走,一边向村民们仰起头来,送去媚笑,摇着讨好的尾巴。当任何一位村民向我们跺脚或打石头,我们就夹着尾巴开溜,默默地开溜,没有愤怒,没有咆哮,只有几声惊恐不安的呻吟。
我们从东巷溜到西巷,从南巷溜到北巷。到处都是敌意,到处都是棍棒和石头。我们终于溜到了荒野。我们坐下来喘息,却依然没有愤怒,没有咆哮,没有敌意,更没有复仇的决心和行动,倒好像生活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我们只有一边舔着伤口,一边为免于一死而露出庆幸的笑容。
这是怎样丑陋的笑容啊!
可是我们一点也不懂得这是耻辱。我们已经完全没有灵魂,完全没有自我。我们因为没有自我和灵魂,所以也就没有了对于尊严的需要,没有了对于人的生活的需要。我们是没有需要的生灵,我们只需要一无所有,我们只配过一无所有的生活。
第一部分 第13节:第一辑 描述耻辱 (2)
我们已经是非人,而且决不是从今天开始的。
我十分真诚地渴望改变这种一无所有的生活。可是我曾经付出过什么努力呢?采取过什么行动呢?
我们渴望着有民主,同样打算着一有民主我们就去参与。
我们渴望着有面包,同样打算着一有面包我们就去劳作。
我们渴望着有自由,同样打算着一有自由我们就去战斗。
可是我们却不懂得问一问自己,你不去参与,民主从何产生?你不去劳作,面包从何产生?你不去战斗,自由从何产生?难道真的要等待救世主把这一切布施给我们吗?
这一问问出了多少耻辱啊!
曾经有那么一位杭州姑娘,因为憎恶社会风气之污浊,跳进西湖,以命反抗。我却批评她没有反抗到点子上。
曾经有那么一位北京青年,为了民主赤膊上阵,拼力呐喊,因而身险囹圄,囚居于发霉的铁窗之下。我却批评他的理论不够力度。
曾经有那么一位中学毕业生,刚刚步入社会,惊慑于生活的丑陋,在幻灭中自杀身亡。我却批评她过于娇气,过于软弱。
可是,我自己呢?我有多少次幻灭的痛苦,可我却依然活着,而且活得这么平安。我蒙受过多少次非人的凌辱,可是我却全都忍受了,有时还以忍辱负重自欺。我的坚强在哪里?难道就因为我敢于苟且偷生,倒有了对他们评头品足的权利吗?
当窗前的茶山一天天披绿挂翠的时候,许多热血男女,正在一些重要的都市,以各种行动纪念中国仅有的一个伟大节日,为沉闷的生活创造一丝生机,不惜跪下高贵的膝盖,不惜冒着失去生命失去自由的风险。我却坐在这间斗室里,犹如困兽与世隔绝,写着这样一些苍白的文字。这是什么样的日子啊。没有正义,没有尊严。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没有了。只有耻辱!只有耻辱!
我犹如大梦初醒。我扭着自己的头发,睁着恐惧的眼睛自责自问——
我为什么曾经这样生活过?
我为什么依然这样生活着?
我还要这样生活下去吗?
耻辱的人啊,还要耻辱到什么时候呢?
应该正视我们的耻辱。
仅仅懂得苦难是不够的。苦难本身并不含有与苦难相抗拒的因子。只有当我们从苦难中生起耻辱感时,才是对苦难的反思,才有可能起而反抗苦难,才使得苦难无法把人吃掉,并且才可能使人得到超越和升华。
谁曾像阿Q和祥林嫂这样,承受过如此深重的苦难呢?但他们只能屈服于苦难,只会把苦难不但作为一种客观现实,而且作为一种心理素质,一代一代遗传下来。就因为他们没有耻辱感,没有对苦难的反思和反抗。
第一部分 第14节:第一辑 描述耻辱 (3)
应该反抗苦难。
苦难总是由每一个受难者分别承担的。无论你怎样同情十字架上的基督,但那骨肉的灾难只能由他一个人独自承担。即使你以形而上的思考,体悟到了人的原初苦难,但你的体悟终究只是你个人的思想。你的肚子不可能代替别人来挨饿。只有耻辱感才可使人类沟通。每一个生命个体的苦难,都是全人类共同的耻辱,每一个生命个体的罪恶,都是全人类共同的耻辱,每一个生命个体的尊严的丧失,都是全人类共同的耻辱。那集中了人类一切优秀品质的基督,竟然被钉死在十字架上,钉死他在十字架上的作恶者,竟然也是两脚动物,这不是我们共同的耻辱么?受难者因为受难而尊严受辱,作恶者因为作恶而尊严丧失,这全是我们共同的耻辱。
苦难是暗淡的,当我们用耻辱感将苦难转化为耻辱时,我们已经蕴含着反抗苦难反抗耻辱的光辉。
苦难可以属于人,也可以属于非人。而且,苦难的直接目的就是把人变成非人。
耻辱感却只能是属于人的。非人无论是怎样地耻辱,却绝对没有耻辱感。
我们在如此一无所有的生活中,竟然如此心平气和地忍受,这就证明着我们全都是非人。苦难在这个苦难深重的民族,取得了怎样辉煌的胜利,它已经把我们全都摧残成了非人。
非人的最可悲的特征,就是他不懂得追求真的人。
曾经有过那么一个非人,他对真的人怀着那样虔敬的心情。他那样真诚地反思着现实的丑恶,忏悔着自己的耻辱。他隐隐约约地看到了一个由真的人组成的美好世界,那个世界里每个人都充满了人的光辉。他立时那样地自卑,自羞,自惭,自愧。
他因为知道自己是非人而对真的人怀着恐惧。
他因为知道自己是非人而知道难见真的人。
他是鲁迅笔下的狂人。
狂人永远只能躲在房里翻弄古籍并让自己也成为古籍吗?
这种对于真的人的虔敬心哪里去了?这种对于自身非人状态的耻辱感哪里去了?
没有这种耻辱感和虔敬心,非人永远只能是非人。
我为自己是个非人而耻辱。
我为自己安守于非人的生活,而没有用生命捍卫人的尊严而百倍地耻辱。
我对自己最有力的惩罚就是要自己咀嚼这耻辱。
我渴望着在咀嚼耻辱的过程中,变得坚强一点,有勇气一点,与自己心中真的人的形象接近一点。
我知道自己成不了真的人,但是我依然要反叛自己。
我宁愿做一只被围猎的豺狼,而决不做一只癞皮狗。
我宁愿做一个魔鬼,而决不做一个安分守己的非人。
我相信别的非人们的耻辱,也不见得比我少。我愿所有的非人都跟我一起来咀嚼咀嚼,放下非人的自尊心,来咀嚼我们共同的耻辱。
第一部分 第15节:第一辑 描述耻辱 (4)
怀着虔敬的心来咀嚼,带着对人的尊严的向往来咀嚼。
要长久地咀嚼。
咀嚼出苦味,咀嚼出恶心,咀嚼到难以忍受,一直咀嚼到要么就跳楼自杀,要么就起而反抗这种耻辱的生活。
非人的宿命
像往常一样,我吃过晚饭就去了她那里,享度宁静的黄昏。小斤自然是以那种期待的目光,迎接我进房。在偌大一个校园里,只有在她那里我不感到压抑和恶心,不感到格格不入。因为她不像别人那样势利眼,不像别人那样庸俗而苍白,她不会把我看作一个昏昏沉沉疯疯癫癫的角色。在她那里我可以狂妄地吹牛,可以轻松地幽默几句,可以把她的书一本本地扔过来扔过去,还可以在她床上横躺斜卧的,我可以享有一切自由。
她正在听一支乐曲,也许是莫扎特的吧,那么温婉甜柔。我取来一本鲁迅的书,歪在床上看《藤野先生》。记不清这是第几回读它。开始是漫不经心,后来进入了境界。藤野先生对于鲁迅的温暖的关怀,和鲁迅对于他的先生的深切尊敬和怀念,与那支温婉的乐曲一起,交织成柔美恬静的气氛。原来鲁迅是这样多情的人,他对人类怀有这样深广的爱心。我以前把他看作一个咬牙切齿的怒目金刚,显然是歪曲。有了这个领悟,鲁迅笔下的一切形象,和鲁迅自己的内心世界,立时在我眼前呈现出全新的内涵,或者说是深一层内涵。
小斤见我在读鲁迅,乃关掉录音机,给我讲她游历绍兴的见闻。她首先用轻松的口吻描述咸亨酒店的情景。我想象着那种阴森森的气氛,孔乙己拖着残腿沉重地走来,书生的尊严扫荡尽净,忍受着无边无际的嘲弄和戏侮。越咀嚼越感到阴暗寒冷。
人怎么被摧残到了这一步!
我一边这样暗自发问,一边又看见阿Q戴着破毡帽,唱着“手持钢鞭”走过来。他的细瘦辫子一摆一摆,刺得我眼睛酸一阵热一阵。我又模模糊糊看见祥林嫂,她的脚步是那么苍老疲乏,那嘎哒嘎哒的破竹竿声,诉说着世间的冷漠和悲惨。这些人原本都应该是可爱的人,他们之所以令人厌恶,就是因为他们失去了自身,他们不再是人。我想到生活中那些挣扎着的人们,和一切不再挣扎的人们,我们每个人不都处在这样一个非人的深渊中么。
人为什么被摧残到了这一步!
我似乎要向谁质问,又无处质问。我的心强烈颤动起来。
“不行了,我好想哭。”我把书一扔,猛一翻身,小斤趁势把我搂住,搂得紧紧。我像寻找安慰似的,也紧紧搂住她。孔乙己、祥林嫂,还有我们的现实,以及现实中一切丑陋的人们,都一步一步地,齐刷刷地向我压来。我的身子抖颤起来,喉头也跟着抖颤,终于压抑不住地哭出声来。但是不流泪,只是干泣,脸部和其他部位都变形到最大限度的干泣。
第一部分 第16节:第一辑 描述耻辱 (5)
我以前竟然只知道厌恶和批判阿Q们,而不是首先爱他们。我因了这一点而十分羞愧。鲁迅在写作它们时,难道只是厌恶吗?他以那么强的人的意识,那么深广的爱心,会怎样地因这些非人而痛苦。他是否常常念叨人为什么被摧残到这一步呢。
整个世界因为人的丧失而一片阴暗,所有的人都因为已经丧失了自己而无力感知黑暗,于是所有的黑暗凝结成一块魔石沉沉地压在那个矮矮的绍兴人心上。我躺在小斤的臂弯里,体味着鲁迅当年所可能体味到的一切苍凉和痛苦。
我的脸部又像水波一样被扭曲被变形,身子又跟着微微发抖。我把脸埋在小斤的臂弯里,无所适从地蹭来蹭去。
打开录音机,打开录音机!
怎么呢?
让它吵一阵,吵一阵。
但是,那温婉的乐曲无法安平我的心,我依然处于莫名其妙的紧张状态。小斤继续讲绍兴见闻,而且提高声音,想以此缓解我的情绪。
“我们还去看了秋瑾墓,和那个什么亭。”
“来轩亭,秋瑾献身的地方。”我声音短促地补充。
原来我总以为,秋瑾在事发以后,坚持不逃走,是个错误。可是今天想来,她的献身也带着一种自我毁灭的欲求的。在那样黑暗的年代,离光明是那样遥遥无期,哪一个觉醒者能受得起这样长久这样沉重的绝望呢。我忽然看见华小栓在刑场边等着啜饮秋瑾的血,看见阿Q在骂秋瑾犯上作乱罪该万死。那苦难深重而又冷漠残酷的人啊!
反抗的生命被扼杀了,像秋瑾,不反抗的生命也被扼杀了——所有阿Q们不都是没有灵性的行尸走肉么。那些生存着的觉醒者,要么被摧残成疯子、狂人,要么就要为一切反抗者和不反抗者体味着所有的痛苦和耻辱,这是何等深广的苦难!鲁迅心灵所受到的摧残,难道比秋瑾们和阿Q们和狂人们小一点么?那么老人所承担的乃是所有摧残的总和。
我深深觉摼出生为一个中国人是真正的不幸。我感到前面已无路可走,每一条貌似路途的去向都布满无限的耻辱,被这耻辱摧残为非人乃是我们的宿命。我因为意识到无法摆脱这样的命运而万分绝望。我感到整个世界都在浓缩,以巨大的速度向某个点浓缩,所有天体都带着轰然巨响朝这一点狂奔,而这一点正是我的脑袋。我感到头皮发麻,脸上肌肉发胀。我抬起右手,在脸上烦乱地极快速地挥动摩挲,似乎是抹泪,然而并没有泪。配合着手的挥动,我把头摇得飞快,快得有飘飘忽忽的失重感,似乎这样就可摆脱那从四面八方狂奔而来的压力。
小斤已经知道,无论是她的话还是录音机的乐曲,都无法驱走我心中的痛苦。她于是关了录音机,深情地爱抚我的脸,那柔嫩的手指,传导着她的怜惜与忧虑。
第一部分 第17节:第一辑 描述耻辱 (6)
“你呀,你真要发疯了!”
平时也有人骂我疯子,我从来引以为骄傲。可小斤说这个“发疯”,显然别有含义。想到自己也许真的已经不正常了。我突然出现了两秒钟的平静。我静止不动,睁开眼睛,向虚无境界寻找一道白光,那道白光是刚刚从我意识深处闪出的疑问——
怎么?我已经是非人么?刚刚体味到被摧残的痛苦,就已经是非人了么?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吗?
仅仅两秒钟的平静,身子马上又剧烈抽搐起来。小斤紧紧搂住我,像要做我的保护神。我的哭声在她怀抱里盘旋一阵,随即充满在房里。黄昏在房里颤抖而且倾覆。所有轰然作响的天体终于同时撞击在我的脑袋上。我真切地感到了灭亡的痛苦,我十分清楚地看到自己的肉屑四处飞迸。我无可挣扎地坠向耻辱的深渊。
在我坠向深渊时,似乎有一阵温暖的风,柔柔地将我托住。我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小斤的怀抱里。她正怜惜地望着我,温暖的泪水一串串流下,轻洒在我的干枯而又苍白的脸上。
这些年来,有多少次罪恶的力量,将我的心砸碎一次又一次。有多少次,我像那个颤抖的黄昏那样,绝望地干泣。那个黄昏,是我今生的第一次死亡,同时也是我的第二次新生。当我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