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声-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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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她大约有四十岁。但是,那 张脸仍然沉静而姣好。
“好神秘的小屋!”宗淇在我耳边低低说。
“是的,有点怪里怪气!”我也低声说。
浣云不顾一切,一脚就跨进了屋里,我们也跟着走了进去。屋内只有那个女人,就没有 其他的人了!桌上的烛光在门口吹进去的风中摇曳。浣云把草帽摘下,对那女人歪着头看了 看,愤愤的说:“好吧!太太,这就是你待客之道?”
那女人闷声不响,仍然呆滞的望着我们。绍圣说:“她一定听不懂国语,你还是用台语试试吧,问问她,她的丈夫在那里?”也是,浣云 改用台语,问她的“头家”在何处?她依旧没有回答,宗淇把他的第二外国语——日文也搬 了出来,还是毫无结果。绍圣说:“八成是个山地人,谁会山地话?”
“我看——”我沉吟的说:“她可能是个聋子,根本听不到我们的话。”“那——也不 应该是这副姿态呀!”宗淇说:“最起码总该打打手势。”绍圣走过去,胡乱的对那女人比 着手势,用的是他自己发明的手语。那女人还是无动于衷。浣云吸着鼻子,不住嗅着,阵阵 肉香正充满了整间屋子,随着香味,她走向另一间屋子,推开门看了看,嚷着说:“这儿是厨房,正炖着肉呢!”
我对炖的肉兴趣不大,只纳闷的望着眼前这个女人。绍圣的手语既不收效,就诅咒着放 弃了再和她“谈话”,跑去和浣云一块儿“探险”了,我走近了那女人,弯腰望着她,她穿 着件整洁的碎花的布袍子,套了件毛衣,这服装似乎并不“寒伧”,反正,不像生活在这山 中,住在这石头房子里的人所该有的装束。她那一贯的沉默使我怀疑。拿起了桌上的蜡烛, 我把烛光凑近了她的脸,在她眼睛前面移动,她还是木然的瞪视着前面,我放好了蜡烛,抬 起头来,愕然的看了看站在一边的宗淇,低声说:“她是个瞎子,她根本看不见。”
宗淇点了点头,说:“不止是个瞎子,也是个聋子。想想看,她既听不到我们,也看不 到我们… ”“可是——”我说:“她应该感觉得到我们!”
“说不定,她连感觉都没有!”宗淇说着,就伸出手去,轻轻的按在那女人的肩膀上, 试着去摇了摇她。谁知,不摇则已,一摇之下,这女人就跟着宗淇的摇撼而瘫软了下去,宗 淇赶快住了手,喃喃的说:“她是个瘫子,一个失去一切能力和感觉的人,一具——活尸!”
我激灵灵的打了个冷战,望着那女人木然的面孔,觉得寒气从心底往外冒。一具活尸! 在这深山的小屋内!拉住了宗淇的手臂,我不由自主的向后退了两步,忽然间,我听到一声 大叫,浣云从厨房里逃了进来,颤栗的喊:“你们猜炖的是什么东西?太可怕了!”
“人头?”宗淇冲口而出。
“是猫!”浣云喊:“想想看,他们把一只猫剥了皮煮了吃!这里一定住着个野人,或 者是山魈鬼魅之流,我们还是赶快走吧!逃命要紧,等下把我们也煮了吃了!”
“别乱叫!”绍圣也从厨房里走了出来,说:“就是你们女孩子欢喜大惊小怪!我看清 楚了,不是猫,可能是山里的一种野兽。”“是猫!”浣云坚持的说,“明明是只猫!”一 转头,她看到那个椅子里的女人,诧异的说:“怎么她矮了一截?”
“宗淇一碰她,她就溜下去了。”我说。
“我们走吧!”浣云拉住我的手,神经质的说:“这儿可怕兮兮的,我们赶快走吧!我 宁可露宿在山里面。”
门口有声音,我们同时转过身子,面向着房门口。于是,我们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男 人,正拦门而立,那只一度向我们攻击的狗,跛行着跟在他的身后。那是个大约四十几岁的 男人,有一对锐利的眼睛,皮肤黑褐,颞骨和额角都很高,看起来是个桀骜不驯的人物。他 手中拿着一根钓鱼竿,另一只手里提着好几条银白色的大鱼。站在那儿,他用冷冰冰的眼光 扫视着屋内的我们,看起来颇不友善。
“先生,对不住——”绍圣用他的半吊子台语开了口,准备办办外交。“谁打伤了我的 狗?”那男人冷冷的问,出乎我们意料之外,竟是一口东北口音的国语。
“是我,”绍圣立即说:“但是,你的狗先伤了我。”他举起手腕,指着那绑着小手帕 的伤口给那男人看。
“谁让你们闯进来的?威利从不无故的攻击别人。”那男人跨进门来,那只狗也跟了进 来,用和他的主人同样不友善的眼光望着我们。那男人反手关上了房门,问:“你们从那儿 来的?怎么会走到这儿来?”
“我们在山里迷了路。”宗淇说:“我们都是×大学的学生,组织了一个登山旅行团, 接受林场的招待。我们几个想走捷径,结果迷路了,看到这儿有灯光,就找了来,希望能容 纳我们投宿一夜。”“投宿一夜?”他蹙紧眉头,四面打量了一下,似乎在考虑有没有地方 收容我们,然后,他放开眉毛,问:“你们还没有吃过饭吧?”“是的,”浣云忘了对“野 人”的恐惧,迫不及待的接了口:“我们饿得吃得下一条牛!”
我们的主人挑起了眉梢,对浣云看了几秒钟,又轮流打量了我们一会儿,就把鱼竿靠在 屋角,把手里的鱼顺手交给了站在一边的浣云,用一种像是欢迎,又像是满不在乎的语气 说:“要吃?可以。别等着吃,把鱼剖了肚子,洗干净,厨房里有水有锅,小姐们应该会 做。你们的运气还不坏,锅里还炖着肉,米不够,有红薯,用红薯和米一起煮,来吧!要吃 就动手,别尽站在那儿发呆。”
浣云伸长了脖子,研究着手里的鱼,对我翻翻眼睛,悄悄的说:“你会不会煎鱼?我可 从来没做过,就这样放在水里去煮一锅鱼汤好了,免麻烦!”
“连鱼鳞和鱼肚肠煮在一起?”我说:“还要去鳞,除鳃,破肚子!”“你会做,交给 你吧!”浣云急忙把鱼往我手里一塞,如释重负的透了口气。我们的主人已经又燃起了一支 蜡烛,领先向厨房里走去,我们都鱼贯的跟随在后。那个坐在椅子里的女人,依旧一动也不 动的,静静的望着门口。
走进了“厨房”,这实在是间很大的屋子,一边是泥糊的灶,有好几个灶孔,其中一个 燃着熊熊的柴火,上面,一只铝质的锅正冒着气,扑鼻的肉香直冲出来,诱惑的在我们的鼻 端缭绕着。房子的另一边,堆满了木柴,还有些红薯、米缸、洋山芋等,看样子,这些食物 都足够吃一个月。
“水在缸里,油盐酱醋在炉台上,砧板和刀在这儿,来!动手吧!”我们的主人领头动 了手,找出锅子淘米,我们也只得七手八脚的跟着乱忙,绍圣泼了一地的水。宗淇削红薯皮 削伤了手指。浣云拚命向灶孔里塞木柴,弄了一屋子的烟,火却变小了。我和那几条鱼“奋 斗”,它们滑溜溜的毫不着手,不住从我手上溜到地下去。最后,我们的主人在炉子边站住 说:“好了,你们在大学里都是高材生吧?”
我红了脸,浣云嘟着嘴说:“大学里不教做饭这一行。”
“教你们许多做人的大道理,许多艰深的科学,许多地理历史和哲学,却不教你们如何 去填饱肚子!”我们的主人说,嘴边带着个嘲讽的微笑。炉火映红了他的脸,是张棱角很 多,线条突出的脸,那个嘲讽的微笑没有使他的面部柔和,却更增加了一些个性,使人看不 透他的智慧和深度。“好了,够了,让我一个人来吧,你们到外间去陪陪我的太太,如何?”
“那是你的太太吗?”我小心翼翼的问:“她是不是在生病?”“生病?当然。她这副 姿态已经两年了,两年前,医生说她活不过一年,而现在,她还是颇有生气… ”他把话咽 住了,那嘲讽的微笑已经消失,眼睛里浮起了一层朦胧的、柔和的色彩。低档的又说了句: “去吧!去陪陪她去,她曾经是最好客的,虽然她现在已一无所知。”
我望着我们的主人,有一种怜悯和同情的感觉从我心底油然而生,比怜悯和同情更多 的,是一种感动的情绪S。想想看,在这样的深山里,一个男人和他的病妻相依为命的生活 着。“颇有生气”,他还认为他的妻子是“颇有生气”的呢!我站在那儿,怔怔的望着他, 有些儿不愿意离开。他不再看我,开始忙碌而熟练的准备着食物,好半天,我忍不住的说:“你们没有孩子吗?先生?”
他看了我一眼。“别叫我先生,林场的人都叫我老王,你们也这样叫吧。”顿了顿,他 又说:“你问什么?孩子?不错,我们曾经有过,他和你们一样,念书,读大学,然后出国 了。”
他不像是有个读大学的儿子的那种人,我的好奇心更加重了。“为什么你们要住在山 里?我的意思是说,为什么你不把你太太送医院?”“医院?”那嘲讽的笑又回到他的嘴 边。“医生说医药对她已经没有帮助。而她一生最渴望的事就是住在山里… ”笑容顿然消 失,他瞪瞪我,带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突发的怒气,不耐烦的说:“好了,好了,小姐! 你问得太多了!出去吧!别站在这儿碍手碍脚!”
我再看了他一眼,他的眉头锁着,眼睛深沉的注视着菜板,专心一致的刮去鱼鳞。这是 那种我所不能了解的人物。悄悄的,我退出了那间厨房。浣云他们正坐在外间屋里,低声的 讨论着这个家庭。我走过去,站在我们的女主人的面前,凝视着那张毫无表情,却秀气姣好 的脸庞,和那对乌黑而无神的眸子。心中溢满了一种难言的、特殊的、迷惑的情绪。
四晚餐端出来了,是丰盛的一桌,我们这些无用的大学生,只能帮着端端盘子,摆摆碗 筷。主人显然没有准备有客光临,盘子饭碗一概不够分配,连茶杯锅盖都拿出来应用。但 是,那桌菜确实漂亮,台北最豪华的统一饭店也未见得有这样美味的食品。那只被浣云称作 “猫”的东西放在正中间,香味四溢,主人说:“吃吧!可惜没有牛招待你们,但这只 ‘狸’是你们在城市里不会吃到的。”“这是什么?”浣云没听清楚,追着问。
“狸。一种山里的动物,台湾人说这是大补之物,我无意间打到的。”我们确实饿慌 了,也顾不得客气,就都狼吞虎咽了起来。那只狸真鲜美无比,连洋山芋似乎都是别种味 道,吃起来津津有味。我们的主人盛了一碗汤,把鱼肉弄碎了,细心的剔去了刺,拿到他妻 子的身边。用一块毛巾,围在他妻子的胸前,开始慢慢的喂她吃东西。我好奇得忘记了吃, 望着他那只粗大的手,颤巍巍的盛了一匙汤,送到她的唇边,一点点,一滴档的把汤“灌” 进去。那个女人显然已失去了“吃”的能力,大部份的汤都从嘴角流了出来,他立刻笨手笨 脚的用毛巾去擦。我忍不住推开了饭碗,站起身来,走到他们身边,热心的说:“让我试试 喂她,好吗?”
他抬起眼睛来,冷冷的看了我一眼,鲁莽而恼怒的说:“不!你去吃你的!”一腔好意,碰了一个钉子,我怏怏然的回到桌边。宗淇安慰的拍 拍我的手,在我耳边低声的说:“别去打扰他们,润秋。他只有靠喂她吃东西,才能证明她还是活着的。”我看看宗 淇,宗淇正深深的望着我。一刹那间,我明白了宗淇的意思,而调回眼光去看我们的男女主 人,我心中充满了悲凉的情绪,怎样的一种无可奈旱的凄凉!他爱她,那个一无反应、一无 知觉的女人!怎样的一种绝望的爱!低下头,我扒着碗里的饭粒,忽然都变得像石子一样难 以下咽了。
晚饭结束之后,我们把一扫而空的碗碟送到厨房去洗干净了。夜色已深,窗外的月光不 复可见,浓厚的云层移了过来,星星纷纷隐没。我们的主人倚着窗子,看了看天,就把窗子 的木板上上,回头对我们说:“天变了,夜里会下雨。”
我侧耳倾听,风声十分低柔和谐,溪水潺潺的轻泻,有猫头鹰在林梢低鸣,还有若断若 续的几阵蛙鼓。如此静谧而安详的夜,听不出丝毫的雨意。但是,气温似乎陡然的降低了, 阵阵的寒意袭了过来,我们都找出了行囊中的毛衣,穿上后仍然抵御不了那股寒意。我们的 主人穿着件薄薄的夹克,敞开着胸前的拉炼,里面是件整洁的白衬衫,他彷佛对于这突然降 低的气温并不在意,只走进一排三间的另一间屋子里,取出了一条毛毯,细心的为他的妻子 盖上。又提住他妻子的手臂,把她溜下去的身子抬高了些,设法使她坐得舒服。然后,他抬 头望着我们,低低的说:“她有个很美丽的名字,叫作雅泉,雅致的雅,泉水的泉。假如你们认得二十年前的 她,你们会觉得她和她的名字一样美,是一条雅丽清幽的小泉。”
“她现在也不辜负她的名字,”我由衷的说:“她看起来仍然优雅可爱。”“是吗?” 他灼灼的望着我,带着点研判的味道,好像要研究出我的话中有没有虚伪的成分。“或者你 说的也是真情,”他再望望那个“雅泉”:“但,无论如何,她曾有过比现在更好的时光, 更美的时光… ”他陷进一种沉思之中,深锁着眉头,似乎在回忆那段更好更美的时光。室 内有片刻的沉寂,我们如同被催眠般都无法言语,连爱笑爱闹的浣云也成了没嘴的葫芦。半 晌,我们的主人蓦的清醒了过来,他振作的扬了一下头,突然的说:“好了,告诉我,你们 是怎么迷途的?在什么地点迷途的?”绍圣开始述说我们迷途的地点和经过,怎样从山中的 捷径走,怎样穿过树林,到达瀑布,和黄昏时的一段摸索。他仔细的倾听着,然后,他从里 间房子里取出了纸笔,画了一个地形简图,指示我们现在的地点,和那条小溪,说:“你们兜了一个大圈子,所谓的瀑布,就是这条小溪下游几里路的一个陡坡,如果你们 沿着瀑布的岸边向上游走,大概不要一小时,就可以走到我这儿。我这里是一个山谷,小木 桥是向外边的唯一通道,如果越过我这座小屋,再向山里深入,就要翻越整个山头才能穿出 去,步行的话起码三、四天。林场的蹦哪车路线是这样的— ”他在图上画了出来,又把有 招呼站的地方也画出来,下结论的说:“明天,你们只有走过小桥,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