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声-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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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林,”她说,语气是疲倦的:“我要小房子的钥匙。”
“哦,是的,是的。”老林一叠连声的说:“上星期我还叫我媳妇去清扫过,我就知道 不定那一天你们又会来的。哦,叶先生呢?”“他明后天来,我先来看创!”
“好,好。叶太太,你们需要什么吗?”
“叫你媳妇担点柴上去,给我准备点蔬菜,好了,没有别的了,我们不准备待太久。”
“好的,好的。”老人取了钥匙来,如苹接过钥匙,开始沿着那条狭窄的小径,向丛林 深处的山上走去。夜露未收,朝雾朦胧,她缓慢的向上面迈着步子,一面恍惚的注视着路边 的草丛和树木。不知道走了多久,她终于穿出了树木的浓荫,看到了那浴在初升的日光下的 木板小屋,和小屋后那条清澈的泉水,水面正映着日光,反射着银色的光线。她站住了,眨 了眨眼睛,一瞬也不瞬的望着这小屋和流水。小屋的门上,仍然挂着其轩所雕刻的那块匾— —鸽巢。其轩的话依稀荡在耳边:“鸽子是恩爱的动物,像我们一样。”
是鸽子像他们?还是他们像鸽子?大概谁也不会像谁。鸽子比人类单纯得太多太多了, 它们不会像人类这样充满了矛盾和紊乱的关系,不会有苦涩的感情。如苹沿着小径,向小屋 走去。小径上堆积着落叶,枯萎焦黄,一片又一片,彼此压挤,在潮湿的露水中腐化。小径 的两边,是杂乱生长着的相思树和凤凰木。在小屋的前面,那一块当初他们费了很大劲搬来 的巨石上,已布满了青绿色的斑斑苔痕。如苹在巨石边默立了片刻,这斑斑点档的苔痕带着 一股强大的压力把她折倒了,她感到一层泪雾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微颤的手无法把钥匙正确 的插进那把生锈的大锁中,斑斑点档,那应该不是苔痕,而是泪痕,在一年多以前那个最后 的晚上,她曾坐在这石上,一直哭泣到天亮。
打开了门锁,推开房门,一股霉腐和潮湿的味道扑鼻而来。她靠在门框上,先费力的把 那层泪雾逼了回去,再环视着这简陋的小屋子。屋内的桌子椅子一如从前,那张铺着稻草的 床上已没有被单了,大概被老林的媳妇拿去用了。桌上,他们最后一夜用过的酒瓶还放在桌 上,那两个杯子也依旧放在旁边。屋子的一角钉着一块木板,木板上仍然杂乱的堆着书籍和 水彩颜料。她走到桌前,不顾那厚厚的灰尘,把毛衣和手提包扔在上面,自己沉坐在桌前的 椅子里。
她一动也不动的呆坐着,没有回忆,也没有冥想,在一段长时间里,她脑中都是空白一 片。直到老林的媳妇带着扫帚水桶进来。经过一番清扫,床上重新铺上被单,桌子椅子被抹 拭干净,前后窗子大开,放进了一屋子清新的空气,这小屋彷佛又充满了生气。老林的媳妇 走了之后,她浴在窗口射进的阳光中,怔怔的望着墙上贴的一张她以前的画,是张山林的雨 景,雨雾迷蒙的暗灰色的背景,歪斜挣扎的树木。她还记得作画那天的情景,窗外风雨凄 迷,她支着画架,坐在窗口画这张画,其轩站在她身后观赏,她画着那些在风中摇摆的树木 时,曾说:“这树就像我们的感情,充满了困苦的挣扎!”
大概是这感情方面的比喻,使这张画面上布满了过分夸张的暗灰色。那块木板上堆积的 书本,已被老林的媳妇排成了一排,她拿起最上面的一本,刚刚翻开,就落下了一张纸,纸 上是其轩的字迹,纵横、零乱、潦草的涂着几句话: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这纸上的字大概是她离开后他写的。翻过纸的背面,她看到成千成万的字,纵纵横横, 大大小小,重重叠叠,反反覆覆,都是相同的两个字,字的下面都有大大的惊叹号:“如苹!热热热热热!热热热热苹!… ”
她一把握紧这张纸,让它在掌心中绉缩起来,她自己的心也跟着绉缩。泪珠终于从她的 面颊上滚落。她站起身来,走到床边去,平躺在床上,让泪水沿着眼角向下滑,轻轻的吐出 一声低唤:“其轩!”第一次认识其轩是在她的画展里,一次颇为成功的画展,一半凭她的 技术,一半凭她的人缘,那次画展卖掉了许多,画展使她那多年来寥落而寂寞的情怀,得到 了个舒展的机会。就在她这种愉快的心情里,其轩撞了过来,一个漂亮而黝黑的大孩子,含 笑的站在她的面前。
“李小姐,让我自我介绍,我叫叶其轩,是××报的实习记者,专门采访文教消息。”
“喔,叶先生,请坐。”
那漂亮的大孩子坐了下来,还不脱稚气,微微带着点儿羞涩,喘了一大口气说:“我刚 刚看了一圈,李小姐,您画得真好。”
“那里,您过奖了。”“我最喜欢您那张‘雨港暮色’,美极了,苍凉极了,动人极 了!我想把它照下来,送到报上去登一下,但是室内光线不大对头。”她欣赏的看着这个年 轻的孩子,他的眼力不错,居然从这么多张画里一眼挑出她最成功的一张来,她审视着他光 洁的下巴和未扣扣子的衬衫领子,微笑的说:“叶先生刚毕业没多久吧!”
“是的,今年才大学毕业!”他说,脸有些发红。“你怎么看得出来的?”“你那么年 轻!”如苹说。
年轻,是的,年轻真不错,前面可以有一大段的人生去奋斗。刚刚从大学毕业,这是狂 热而充满幻想的时候,自己大学毕业时又何尝不如此!但是,一眨眼间,幻想破灭了,美梦 消失了,留下的就只有空虚和落寞,想着这些,她就忘了面前的大孩子,而目光朦胧的透视 着窗外。直到其轩的一声轻咳,她才猛悟过来,为自己的失态而抱歉的笑笑,她发现这男孩 子的眼睛里有着困惑。正巧另一个熟朋友来参观画展,她只得抛下了其轩去应酬那位朋友。 等她把那位朋友送走了再折回来,她发现其轩依然抱着手臂,困惑的坐在那儿。她半开玩笑 的笑笑说:“怎么,叶先生,在想什么吗?”
“哦!”其轩一惊,抬起了头来,一抹羞涩掠过了他的眼睛,他吞屯吐吐的说:“我 想,我舷舷舷舷买您一张画!”
“哦?”这完全出于意外,她疑惑的说:“那一张?”
“就是那张‘雨港暮色’!”
如苹愣了愣,那是一张她不准备卖的画,那张画面中的情调颇像她的心境,漠漠无边的 细雨像她漠漠无边的轻愁,迷迷离离的暮色像她迷迷离离的未来,那茫茫水雾和点点风帆都 象征着她的空虚,盛载着她的落寞。为了不舷卖这张画,她标上了“五千元”的价格,她估 计没人会愿意用五千元买一张色调暗淡的画。而现在,这个年轻的孩子竟要买,他花得起五 千元?买这张画又有什么意思呢?她犹豫着没有开口,其轩已经不安的说:“我不大知道买 画的手续,是不是付现款?现在付还是以后付?… ”“这样吧,”如苹匆匆的说,“我给 你一个地址,画展结束后请到我家取画。”她写下地址给他。
“钱呢?”“你带来吧!”她说着,匆匆走开去招待另外几个熟人,其轩也离开了画 廊。这样,当画展结束之后,他真的带了钱来了。那是个晚上,他被带进她那小巧精致的客 厅。她以半诧异半迷茫的心情接待了他,她想劝他放弃那张画,但是,他说:“我喜欢它,真的。我出身豪富的家庭,在家中,我几乎是予取予求的,用各种乱七八 糟的方式,我花掉了许多的钱,买你这张画,该是我最正派的一笔支出了。”
她笑了。她喜欢这个爽朗明快的孩子。
“你的说法,好像你是个很会随便花钱的坏孩子!”
他看了她一眼,眼光有点特别。然后,他用手托着下巴,用一对微带几分野性的眼睛大 胆的直视着她,问:“请原谅我问一个不大礼貌的问题,李小姐,你今年几岁?”“三十二。”她坦率的说。
“三十二?”他扬了一下眉。“你的外表看起来像二十五岁,你的口气听起来像五十二 岁!李小姐,你总是喜欢在别人面前充大的吗?”她又笑了。“最起码,我比你大很多很 多,你大概不超过二十二、三岁吧?”“不!”他很快的说:“我今年二十八!”
她望望他,知道他在说谎,他不会超过二十五岁。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谎。在他这样 的年纪,总希望别人把他看得比实际年龄大,等他过了三十岁,又该希望别人把他看得比实 际年龄小了。人是矛盾而复杂的动物。“李小姐,”他望着壁上的一张旧照片说:“你有没 有孩子?”“没有。”她也望了那张照片一眼,那是她和她已逝世的丈夫的合影,丈夫死得 太年轻,死于一次意外的车祸,带走了她的欢乐和应该有的幸福。将近五年以来,她始终未 能从那个打击中振作起来,直到她又重拾画笔,才算勉强有了几分寄托。“他很漂亮,”其 轩望着那个男人说,丝毫没有想避免这个不愉快的话题。“怎么回事?他很年轻。”
“一次车祸。”她简单的说,她不想再谈这件事,她觉得面前这个男孩子有点太大胆。
“他把你的一半拖进坟墓里去了!”他突然说。
她吃了一惊,于是,她有些莫名其妙的愤怒。这年轻的孩子灼灼逼人的注视着她,在他 那对聪明而漂亮的眼睛里,再也找不到前一次所带着的羞涩,这孩子身上有种危险的因素。 她挪开眼光,冷冷的说:“你未免交浅言深了!”
“我总是这样,”他忽然站起身子,把手中的杯子放在桌子上,意态寥落了起来,那份 羞涩又升进他的眼睛中。“我总是想到什么说什么,不管该不该说,对不起,李小姐。我想 我还是告辞吧!这儿是五千元,我能把那张画带走吗?”
看到他眼中骤然升起的怅惘和懊丧,她觉得有些于心不忍,他到底只是个二十几岁的大 孩子,她为什么该对他无意的话生气呢?于是,她微笑着拍了拍沙发说:“不,再坐一坐!谈谈你的事!我这儿很少有朋友来,其实,我是很欢迎有人来谈谈 的。”
他又坐了回去,欢快重新布满了他的脸。他靠在沙发中,懒散的伸长了腿,他的腿瘦而 长,西服裤上的褶痕清楚可见。他笑笑说:“我的事?没什么好谈。我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 母亲,到台湾之后,父亲的事业越来越发达,成了商业巨子,于是,家里的人口就越来越增 加… ”他抬起眼睛来,对她微笑。“增加的人包括酒女、舞女、妓女,也有清清白白的女 孩子,像我那个六姨… 反正,家里成了姨太太的天下,最后,就只有分开住,大公馆,小 公馆… 哼,就这么一回事。”
“你有几个兄弟姐妹?”
“有两个姨太太生的妹妹,可是,我父亲连正眼都不看她们一眼,他只要我,大概他认 为我的血统最可靠吧!”他扬扬眉,无奈的笑笑。如苹注视着他,他把茶杯在手中不停的旋 转,眼睛茫然的注视着杯子里的液体,看起来有种近乎成熟的寥落,这神情使她心动。她换 了一个话题:“你该有女朋友了吧?”
他望她。“拜托你!”“真的没有吗?”她摇摇头,“我可不信。”
“唉!”他叹口气,坐正了身子,杯子仍然在他手中旋转。“是有一个,在师大念书。”
“那不是很好吗?”她不能了解他那声叹息。
“很好?”他皱皱眉。“我也不懂,我每次和她在一起,就要吵架。她的脾气坏透了, 她总想控制我,动不动就莫名其妙的生气,结果,弄得每一次都是不欢而散。李小姐,”他 望着她:“告诉我一点女孩子的心理。”
“女孩子的心理?”她为之失笑。“噢,我不懂。我想,一个女孩子就有一个的心理, 很少有相同的。莫名其妙的生气,大概因为她恐怕会失去你,她想把握住你,同时,也探测 一下你对她的情感的深度。”
“用生气来探测吗?我认为这是个笨方法!”
“在恋爱中的男女,都是很苯的。”她微笑而深思的说。“不过,我猜想她是很爱你 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衡量她的话中的真实性。她又问:“你父亲知道你的女朋友 吗?”
“噢,他知道,他正在促成这件事。他认为她可以做一个好妻子。我父亲对我说:娶一 个安分守己的女人,至于还想要其他的女人,就只需要荷包充实就行了。”
“唔,”她皱皱眉:“你父亲是个危险的人物!”
“也是个能干的人物,因为他太能干,我就显得太无能了。什么都有人给你计划好。读 书、做事,没有一件需要你自己操心,他全安排好了,这总使我感到自己是个受人操纵的小 木偶。老实说,我不喜欢这份生活,我常常找不到我自己,好像这个‘我’根本不存在!我 只看得到那个随人摆布的叶其轩——我父亲的儿子!但是,不是‘我’!你了解吗?”
她默默的点头,她更喜欢这个男孩子了。
“就拿我那个女朋友来说吧,她名叫雪琪,事实上,根本就是我父亲先看上了她,她是 我父亲手下一个人的女儿,我父亲已选定她做儿媳妇,于是,他再安排许多巧合让我和雪琪 认识,又极力怂恿我追她。虽然,雪琪确实很可爱,但我一想到这是我父亲安排的,我就对 她索然无味了。我没法做任何一件独立的事——包括恋爱!”
如苹看看这郁愤的男孩子,就是这样,父母为子女安排得太多,子女不会满意。安排得 太少,子女也不会满意。人生就是这样。有的人要“独立”,有的人又要“依赖”,世界是 麻烦的。其轩的茶杯喝干了,她为他再斟上一杯,他们谈得很晚,当墙上的挂钟敲十一下的 时候,他从椅子里直跳了起来。“哦,怎么搞的?不知不觉待了这么久!”他起身告辞,笑 得十分愉快。“今晚真好!我很难得这样畅所欲言的和人谈话!李小姐,你是个最好的谈话 对象,因为你说得少,听得多。你不认为我很讨厌吧?”“当然不!”她笑着说:“我很高 兴,我想,今晚是你‘独立’的晚上吧!”“噢!”他笑了。他终于拿走了她那张画,当他 捧着画走到房门口时,他突然转身对她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买你这张画?我想把你的 ‘消沉’一齐买走!以后,你应该多用点鲜明的颜料,尤其在你的生活里!”说完,他立即 头也不回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