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晨无泪-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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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越是担心、忧疑,越发觉事实跟想象和预测距离甚大。
所有的商务午膳,黄昏酒会,隆重晚宴,以至于假日的各式应酬聚会,我都未有碰见过邱仿尧。有好几次我遥见一个熟谙的身型在闪动着,心上立即怦怦乱跳,以为是相逢时刻了,可是,当对方由远而至,定睛一看,原来不是冯京,却是马凉。
心头所承受的震荡,使我越来越沮丧。好比被人家扯上半空,霍地掉到深渊去似的,那种忽高忽低的心情,是种难以言宣的委屈与折磨。
让一个人生了希望之后,再让他失望,情况比从来不给予他指望更糟糕。不要让一个人先惶惑,患得患失,才肯定他的一无所有,更是折磨。
每当我回到家里去,凝望着镜中浓妆盛服的自己,苦笑连连,无穷的恨与怨一下子袭上心头,显得漫漫长夜,是如许地孤清与寂寞。
我躺到床上去时,只有一个祈望:明朝,最好有一宗天崩地裂的公事发生,好让我可以全神贯注,不想其他。
果然,我如愿了。
银行的财务总监与公司秘书,早已预备好一份年报的草稿,把一大堆数字放在我跟前,请我定夺。
主席报告,固然是很考功夫的一节文章,就连应该向股东如何汇报盈利,派息多少,都是一门商场的艺术。
请别忘记,任何艺术都是价值连城的。艺术又不单是放在博物馆内陈列之物,连本城从前的财政司亦会承认:“逃税是罪行,避税则是艺术”。
换言之,在法律容许与保障之下,能够避到不纳太多税项,这门艺术所带来的利益,是可以很可观的。故此,我年年一看年报,就必头大如斗。
这也正正遂了我的心愿吧。
第二章
先谈主席年报吧。年近九七,过渡期内面临重重考验与挑战,银行业绩依然稳步上扬,是相当难得的一回事。
自从美联银行垮台之后,资本较小的银行经营的困难度显然地加增了。
在七十年代以至八十年代中,市民对银行的信任还是可以的。无他,一连有三数间银行出现了财政困难问题,政府都接手管理经营。换言之,存户在政府的照顾保护之下,绝对安全,不会有所损失。这种将保障市民财产的责任自动往肩膊上放的态度,使人人都生了至大的安全感。
相反,直至美联银行出事,姑勿论坊间的一些指责,说政府高官明目张胆宣布银行稳健,两天不到即行倒闭是愚民之举,是否属实或不确,无论如何银行出事后,政府不接管,是铁一般的事实。存户的盈亏自负,这就使人心慌乱了。
当然,政府有它的一套自以为完整的解释,然而,广东人俗语所谓“鸡食放光虫”,心知肚明者一定视之为末代政权转移的卫己政策。
且,理由是否强辞夺理,深究者不是当权人,也属枉然。只不过拿来塞住那些有事无事都会叫嚣的议员之口。
传媒呢,那种穷追猛打,务求水落石出的专业操守,有环境与民族性上的限制。何况,在这九七的后过渡期内,难免有些报刊与电台,都备受背景资金的各种有形无形关系影响,而在某些敏感的问题上,采取保留态度。某些政权,拚死劲在传媒身上下工夫,使他们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更不言而喻。
谁个在工商界干活的人不清楚,当权者的手上满是武器,他们的消息,早一分钟私下发放给关键性的人物,不只可以在商场上做成额外收益,就是放到传媒上去,也是辅助它建功立业之举。这种不用花费分文而能直接间接地招徕大量利益,起收买或威吓作用的手段,在这过渡期内,被运用调度得出神入化了。
为此,美联银行一役,只不过是落实了中上知识阶层对自己在本城处境的更进一步理解与认识。也不管传媒与议员的呼声是倾向正或邪,人人都心里有数,知所取舍。
在这种新近形成的心理故障之下,对于华资银行的选择与信任,是比以前严密了。
这意味着一点,在争取存户的竞争上,是要出一把劲的。
同样,在借贷态度上,更要谨慎。
末代时期,混水摸鱼者众,自不待言。银根松动,不能好好放款,是一项困难。加上利息受制于美国政治环境,在近年低利息的国际市道中,对银行业有利有弊。简言之,借钱人多起来,溜了,危险性大增。
此外,本城地产,雷厉上场,政府鼓励银行在房产按揭上采取严谨态度,收缩借贷比率。英资银行带头响应,华资呢,审度情势,每因人而异,但事实上,只有加增借贷的困难度,因为地产公司资金十分丰裕,对炒家用家的资助,不成问题,对他们也只不过是迟一点点回笼,限期长而盈利不减,并不算遗憾。
总而言之,银行业在明浪暗涌之下,依然在过渡期内盈利比去年高出百分之三十强,是很难得的。
在主席报告内如何把这份功绩表达,并对日后前景加以准确预测,是很考功夫的。
对于盈利的公报与派息的决定,也是一门学问。
如果将是年所赚的全数公报,则翌年会不会有更强劲的升幅呢?这是一个要严肃考虑的问题。
因为如果过去一年业绩差一点点,实际上表现已相当优异,那就依然会有相形见绌的后果出现,无辜地影响群众心理。这是十分冤枉的一回事。
当然,有些机构举凡业绩彪炳,都总不肯把真相公布于世,不只为了要起积谷防饥的作用,兼且要从中取利。
这是一个非常奥妙的商业技巧,就是机构主脑人心知肚明业绩优异,却不向外宣扬,且派予股东的股息极低,于是影响股价,顺势滑落。
这种情况之下,最好是拚命买入超值货品,一段时期过后,才以适当的方式公布机构潜质以及可得盈利,于是股价便会雷厉标升,使先前已大量以低价入货的买家受惠。
内幕交易形形色色,是无法可以遏止的。
我不是一个奸商,这是可以肯定的。
然,江湖规矩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依据这个法则,在处理银行年息方面,我不至于故意压低利息,隐瞒盈利。但,在某程度上,作一些保留,使翌年的心理压力不至于过分,也是非常重要的。
凡事之处理方式最艰难的不是高调抑或低调,活得似人上人,抑或隐居深山,不闻人声者,其实都容易。
最不容易是在社会内活着,像很多很多人无异,只是一直生活下去,而能从中庸之道见着光彩,是天下间至艰且巨的。
我对着那盘利通银行盈利的数目,以及财务总监给我的建议报告,真是很伤脑筋。
有一大笔的盈利可以列为非经常性收益,大可押后,不在是年入帐公布。
这样就可以将盈利控制到一个乐观而不至于狂喜的水平,利息的派发也可以在中间着墨,似乎是最妥善不过。
我心想,凡事只要问心无愧,就可以进行了。
这就是说,我并不打算趁机吸纳更多的利通银行股份。
与此同时,我决定,如果市场上出现抛售利通银行股票的迹象,我也会立刻购入,以祈产生供求平衡的现象,使利通股份不会下跌,无疑是在一定程度上使投资者对利通有信心。
至于会否看好,或依然看淡,那就得要凭个人的智慧与知识判断。
我总算尽了保障自己,也保障小股东的责任了。
一直考虑丁很多天,才在这一晚,逗留在利通银行主席办公室内想停当了,在建议报告书上签批了,将一部分利通银行盈利挑出来,作为下年度的非经常性收益帐目。
甚而今年的股息,也作了一个准则,以备董事局提出来拟定,再提交股东周年大会通过。
当然,别说股东周年大会只是形式上的附和,就算是董事局的决议,亦无非是看主席的眉头眼额而已。
我是一语定乾坤,精神压力是无可避免地存在的。
忽然之间,我想通了道理,决定了行止,整个人都精神为之一振,兴致来了,便按动对讲机,跟秘书说:
“今晚我有什么宴会没有?”
“有呀,现在差不多是你要下班回家去整妆出发的时间了。是银行业宴请英国米特银行主席,席设王朝会所。”
我想一想,随即说:
“给我摇个电话去把它推掉吧,或者,请耀基叔派人代表我走这一趟也可以。”
何耀基是利通银行的两朝元老,也是董事局成员,位职总经理。
我还补充:
“通知司机亚成,在家里等候我的电话,我打算留在办公室,把主席报告改完了,才再要车回家去。”
秘书乖巧地答应着。
我看看表,已经七时了,便又说:
“你也下班好了,嘱茶房给我烧一壶咖啡进来便可,不必等我。”
“要嘱咐茶房给你煮一些面点之类吗?”
“不用了,一吃饱了肚,便只想睡,效率不高。”
这倒是真的,我下定决心赶工,就什么也不管,只埋头苦干,非做到完善不罢休,肚子饿根本不看成一回事。
一并专注在主席报告以及那盘总帐上,才不过两三个钟头,已经做停当了。
当我把那个写上机密的文件档案盖上了,放到传出去处理的文件盘上时,如释重负。
我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
的确,工作整整超过十二小时,不能不说疲累已极。我忽然想,那些企业巨子总在一轮劳累之后,回到家就有妻儿相伴,争相侍奉,只有我,回到家里去,独个儿苦睡至天明。
永远没有尽如我意的人生。
或者今日我仍是位极众生,享尽了人间的荣华富贵,簇拥着天下的物欲权势,若再加上身边有个邱仿尧,我怕是只能多活三年,就来个天妒英才,红颜命薄的结果了。
不可能每一样好的东西都尽归汝之名下。
忽而,头要猛地摇晃,才能甩得掉一个可怖的念头。
那么,小葛的际遇又如何?
完全没有缺憾了吧?
不。
决不可能。
我安慰自己,上天是公平的,不会对人作一面倒的安排。
小葛可能得不到邱仿尧完整的爱情,她分明是他的起码第二个选择。小葛本身并非富有,她是妻凭夫贵,这等于有父荫而尊,跟凭自己本事发迹而贵,有一个相当大的距离。
还有,我想到了,小葛并没有为邱仿尧育下一男半女,以他们的经济能力,至今仍膝下犹虚,显然是缺憾。
我的想法,无可否认是在搜罗对方的遗憾,以抚慰自己嫉妒与郁结的心。
到头来,清醒了,悟苦仍是自己。
算了,算了,就算自己是天下间最不幸不智不明不白的一个蒙难人好了,不必再把头埋在沙堆里。
我一手把文件档案盖上,也不再胡思乱想,披上了外衣,就离开办公室回家去。
老早已经习惯孤身上路。
我在银行大厦门口处才想起没有叫司机把车驶出来。想着,与其干站着等凡二十多分钟,车子才从深水湾驶到中环来接,倒不如自己乘计程车回去。
银行大厦门口的护卫员很恭敬地对我说:
“江小姐,有人来接你吗?要不要替你叫部计程车?时已晚了,在外面街上走并不安全。”
我听了这番话,反而心上不舒服。
连个银行最低级的职员都目睹了我的孤零寂寞。
什么女强人!
人们在背后不知几多有关女人非强不可的笑话,讲之不尽。
就在明天,这银行护卫员口中又多一个故事了。
真奇怪,女人一旦工作过度,就像喝醉了酒般胡思乱想。
我苦笑,挥挥手,示意那护卫员别管我,就往银行大门外走去。
非徒步走过一两个街口才能截计程车不可,怕站在大门口,成为护卫员寂寞工作的一服调剂品。在自己疲倦至极之时,还要跟对方应酬一大番话,太吃不消了。
晚风阵阵吹来,清凉一片,像把脸孔浸在大木盆的清水之中,非常地醒神。
我不自觉的踱着碎步,并不急于拦截计程车。
走呀走的,似乎真的已走了一段路。
我打算停卞来,游目四顾,找我的计程车。
就这么干站着,二十五分钟之久,路过的竟没有计程车。
我开始着急了,不知勇往直前,还是往回跑。是继续等待计程车走过,抑或干脆走回利通摇电话让司机出来接就算了。
香港这地方的治安是越来越多问题了。
半夜三更,一个孤身女子走在中环静市内,万一有什么不测的话,可不是闹着玩的。
尤其是我知道自己的身分。
举凡有头有脸的人,一旦意外横生,谣言必然四起。
分明是一宗纯粹意外,都会被渲染成曲折离奇,集情仇恨怨于一身的事件。
对于一位独身的富贵中人,这是最难接受的一回事,所引致的破坏力量,可能比实际意外的伤害更甚。
这么一想,我双鬓似觉湿濡,是急出一点点汗水来了吧。
正在举棋不定,忧疑顿生的当儿,一辆汽车刷身而过,吓了我一跳。
才定下神来,发觉那汽车冲前一段路,就停了下来,不再开动。
我瞪着眼看那部汽车,诚恐它的动静会危及自己的安全。
那是一部雪白的平治五OO。
我霎时间透了一口气,开这种车子的人大概不是铤而走险之徒。
果然,平治再发动马达,向前奔窜,消失于街角处。
我决定往回走,没有带手提电话在身边,只好回到利通银行去摇电话叫车。走着,迎面而来一辆汽车,忽而亮起高灯,教我无法看清楚对方。
我眯起眼睛,一阵眼花缭乱之后,只觉汽车嚓地一声,停在身旁,跳下一个人来。
是下意识的反应,我连连后退多步。
来人已整个挡在我面前。
差一点,我就要惊呼了。
眼前那一阵的五光十色,渐渐引退,淡出了。
我看到一张脸孔。
那一定是由刹那晕眩与迷惑,甚而是惊恐所引起的幻觉。
根本不可能是他!
那阔别经年的一张俊秀的脸庞,仍属于我不能忘怀的挚爱,并不出奇。
不可能发生的只是邱仿尧不会在此刻出现,他不应该出现,在于我裸露着寂寞与疲累之时。
多少日子以来,我有备而战,却苦无对手。
如今,我放松了戒备,在完全不为意、不设防的环境之下重逢相见,是太笑话了。
我垂下头去,意识到自己的尴尬与狼狈,那模样儿是一定见不得人的。
然而,不容我逃避,耳畔响起来的男声,是我今生今世化为尘、化为土,仍然不会忘怀的。
对方喊了一声:
“福慧!”
那两个字像在深山空谷内响起来,回音很大。
对我而言,怕是震耳欲聋。
曾几何时,当邱仿尧在耳畔轻喊福慧一声时,我如许的觉着柔情似水,情意绵绵。
我抬起头来,围绕着邱仿尧的那些乱冒的光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