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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部分

今晨无泪-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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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几何时,当邱仿尧在耳畔轻喊福慧一声时,我如许的觉着柔情似水,情意绵绵。
我抬起头来,围绕着邱仿尧的那些乱冒的光圈,已然引退,他清晰地站在我跟前。
在一秒钟过去之后,我定下神来说:
“是你,很久不见了。”
再心如鹿撞,也得挣扎着强迫自己安静下来。
这么简单至极的招呼,竟然像使出吃奶般的死力才说出口来。
我简直觉得自己窝囊。
为什么站在任何人面前,在任何时刻都自觉尊贵无比的人,现今在这个男子跟前会如此的不济事?
我其实知道关键所在。
但,我不要去承应、接受、碰触那个底蕴。
在这事上,我决定扮骆驼,把头伸进沙堆去,不闻不问不想不追寻不研究不理会。
我不断的告诉自己,必须把眼前情景视作平常生活内的一个小环节,或有一点点的困难,但总会一下子就应付过去了。
邱仿尧不也是像个没事人一样,只不过微微笑着的跟我打这个招呼。
“是的,很久不见了。”
两句话其实等于一句话,彼此分先后抢着说过了,再想不出如何接续下去。
“是等不到车子吗?”邱仿尧问。
“走回银行去叫一部就可以了。”
“让我送你回去,好吗?”
我心里头以为自己会得回答说:
“夜了,不必张罗,我叫部车子方便至极。”
然,不是这样。
我耳朵的确听见自己的声音说:
“不阻碍你休息的时间吧?现在不早了。”
我正想摇头,表示自己出了控制言语的问题,就已经看到对方拉开了车门,说:
“还早呢,你才刚刚下班。”
我下意识地坐进汽车的前座去,才晓得反应,想着邱仿尧那句说话的意思。是恭维抑或奚落?
他闲闲地一句应对,可以引致我连连地忧疑与思虑,实实在在地太厉害了。
一个叫女人爱着的男人,永远是当时当代的在她心目中的超人。
车子开动时,我才发觉那是一辆白色的平治。
是刚才曾为瞥见我而停下来,又走了的。
这证明邱仿尧原来不打算跟我相见,最低限度不在此时此地。
到头来改变了主意,为的又是什么?
是因为舍不得一个偶然相遇重逢的机缘?
忍不住内心经年思念的情结,压不下再睹风采的欲望?抑或……
我不敢往下想。
那负面的答案可能令我打冷颤。
邱仿尧是可怜我独个儿挣扎在夜深人静的街头巷尾,不知去向,才勉强把我接载回家。
有如一些人,在角落看到一头无家可归的、疲累不堪的弃猫弃狗,恻隐之心油然而起,于是抱回家去。
邱仿尧甚至不会抱我回家,他只不过送我一程而已。
我不止一惊,且自卑至极。
我紧张得把双手垫在大腿之下,不晓得动。
我是随时准备把手抽出来,要掩着自己那张快控制不住而高声惊叫的嘴。
实实在在太难忍受那种对方一个微小动静与一句等闲说话,都活像计时炸弹似的。
我把一千一万个可能性,数呀数的,数到最后,还是挑那个最坏的可能结果,宁可把自己炸个粉碎。
在商场的历练,老早已叫我变得铁石心肠,绝对的习惯凡事均从各方面审情度理去分析,去研究,却必须为防万一,而接纳最坏的可能性。
积习难返。
竟还延展到儿女私情上头,不能自已,徒呼奈何。
汽车内的温度在我的感觉上是忽冷忽热的。
两个人都无话,气氛是清冷至极,心头阵阵无由而来的难堪,使我觉得浑身冰冷。
可是,每当有任何动静或言语,又会立刻令我思潮起伏,感情跌荡翻腾。血液像被猛火煮沸了的热水,滚烫得要自皮肤毛孔中冒出烟来。
实实在在地很难适应。
我不明白为什么上天要如此地一而再,再而三地折磨我?
曾有一刹那的恐惧想法,像流星般,在我脑海内闪过。
如果汽车失事,那会多好。
不愿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日死。
我是心甘情愿地跟自己心爱的人同生共死的。
尤其是生时不能活在一起,那就更不如死在一块幸福了。
我的浪漫思想与殉情主义是真诚的。
因为我自出娘胎,无往而不利,心理上养成了一种宁为玉碎的情意结。
然而,只在转念之间,我就知道这是太一厢情愿的想法了。
这个坐在我身旁的男人,已经再不是曾与自己盟山誓海,非卿不娶,非君不嫁的人了。
过去的已随风而逝。
不留痕,不留迹。
连泥土的指爪都不可见,不应见,才对。
怎样还能奢望有同归于尽的齐全与欢乐?
人家身边有的是颜如玉的贤妻,有的是水乳交融似的家庭生活,更有的是可期盼的万子千孙的将来。
陪着自己一道携手而去?
太不可想象了。
邱仿尧与我纵然不成陌路,也只会片刻相逢,瞬即便分离了。 
这个跟现实环境吻合的觉察,像一把锋利无比的利剑毫不留情地刺进了我的心窝,我心内在淌血,眼已含泪。
忍无可忍了。
幸好邱仿尧太专注在驾驶上头,并没有觉察到。
他说:
“近这些年,香港的地产雷厉上升,非常地在意料之外。”
我倒抽一口气,对方竟跟我谈起生意来了。
当然,这是正常的表现,难道邱仿尧还会说些什么甜言蜜语?连语带双关也不可能了。
我只得答:
“对。那么始料不及。”
“一如人生。”
这四个字出自邱仿尧之口,对我而言,已是意外之喜。
他还是透露着半分的感慨。
因而我的情绪好了一点,有兴致跟对方朝这方面聊下去,说:
“是你错过了机会,没有在这儿投资。”
“我错过的机会真多。”
这句话宛如春雷乍响,震彻心弦。我答:
“可以补救过来的。”
才说了此话,方知孟浪。
语带双关,非同小可。
万一对方的回应是:
“逝者已矣,纵使有悔,也是无奈!”
我又如何下得了台。
心上一惊,跟刚才的兴奋交织,浑身的血液在体内对冲着,难受至极。
其实我承受的只是虚惊一场而已,因为邱仿尧淡淡地答:
“你的意思是未为晚也?”
且他微微回转头宋,瞟了我一眼。
这一看,有如电殛,使我清醒兼戒备起来,自行保护自己,我说:
“本城最近甚多回流的资金,到外头转了一圈,还是觉得这儿最少风险,最多利益,于是又押上一铺,故而地产市道兴旺,银根不紧。”
“这就是你大手笔地兴建惘然轩的其中一个原因?”
我只能点头同意。
邱仿尧有足够的资料与智慧去明白我的惘然轩盛载着一段段如血海深的恩怨情仇。
“我可以买下惘然轩的一个单位吗?”仿尧问。
“欢迎之至。”
“听说,这大厦专为单身贵族而设,你不认为我没有了资格?”
“那只是宣传之术,住进去的人,忽而运转桃花,一下子红鸾星动,我们也只有欢喜,没有理由不让人家双宿双栖。”
“我是诚意的。”
“打算小住是吗?”
“起码小住,有可能长居。”邱仿尧说:“香港有很多吸引的人与事,正如你说,经年在外头的投资者,只要回顾、比较、衡量,就会产生依恋而作回巢的打算。”
我一下子没有接腔。
车子刚好转了一个弯,我随着那个转弯的角度,瞥见了身旁的男人,那依然俊秀如昔的轮廓,仍旧令我心折。
我在心内轻叹。
“从前家父之所以到菲律宾去发展,是为了不愿在中国内陆跟很多很多人分一杯羹,他宁可开拓荒园,走在人前,反而会得到更多的利益。我们这一代,比不上他的敏锐眼光与冒险精神,只会坐享其成,甚而一时不慎,放懒了身子,就会演变成坐以待毙,太不应该了。”
“你是客气吧?”
“不,讲的都是事实。菲岛政权的不住争夺与转替,使旅游业与地产都受到锐挫,资金增长落在人后,不能坐视了。”
这是当然的,投资在今日,仿似逆水行舟,非进则退,甚至进步得未如理想,都属倒退。
“你因而回归香港?”
“实情是以香港为桥梁,进军国内。”
“对国内如此具备信心?”
“何出此言?”
“苏联共产主义崩溃之后,美国正以雷霆万钧、泰山压顶之势,打算逐步跟中国算帐,务求世界再没有社会主义的存在。”
邱仿尧微微笑,带半分的不屑。
“你最熟悉美国情况,去年三O一条例不是一个讯号吗?”
“是一个讯号,但在乎你从哪一个角度着眼。”
“你认为美国不能奈中国之何?”
“千年万代,我们中国人都在困苦之中挣扎求存成长,几许民族与强权打算将我们毁灭而终不可得,这是一支强心针。”邱仿尧说:“我不相信世界只有一种主义,唯我独尊,任何政府之内都有反对党,一如任何家庭之中必有反叛分子一样。中国要容忍美国,美国亦要容忍中国,可以对立,不会独存。”
“既如是,你就在此时下注。”
“祈望祖国的忧患已经见底,还不打它的主意,开发它的市场,减恐追悔莫及了。事实上,现在才努力,已经迟了很多人很多步。”
“追悔无益,付诸行动,未为晚也。”
“福慧,”邱仿尧忽然地把车子控慢了,才问:“你也有同感?”
“是的。”我清楚地答。
“谢谢你的鼓励。”
“共勉而已。”
“但望如此。”
车子停了下来,正好在深水湾江家大宅面前。
我说:
“谢谢你送我回来。”
“不谢。”
车厢内的空气冷凝了那一秒,邱仿尧才推开了车门,走到我的那一边,伸手打开车门,让我下车。
“晚安!”他说。
“晚安!”
连那句“改天再请你进去小坐”的说话都梗在喉咙,说不出声来,我就眼巴巴地看着邱仿尧开着那辆雪白的平治离去。
这么短暂的一次聚面,就弄得我整个人心绪不宁,坐立不安。
不止一夜,而是很多很多的白天与深夜。
我一直在想,追悔莫及的是生意的流失抑或伊人的远去?
补过抢救的是业务的新意抑或恋情的延续?
太迷惑、太曲折、太吸引、太不知所措、太耐人寻味。
自跟邱仿尧重逢以来,我每朝起来都有个小心愿,希望今天有进一步,更佳妙,更不可想象,却更愉悦的新发展。
我显然地在期待。
我一厢情愿地认定了邱仿尧仍然对我有余情,有野心。
那晚的一切都是在偶然巧合之上加添了很多日积月累的思念所造成的蓄意言行。这代表着希望。
有希望的人生才有意义。
我忽然间活得生气勃勃,连到业务上头的决策都更果敢神速。
我在召开惘然轩最后的定价会议上,所表现的胆识与精明,令在场的人士为之惊叹。
我明白人们心里想些什么,很有点觉得我过于急进,目空一切。
地产市道不错是雷厉劲升,但,实质上市场承接力不见得很够韧力。政府才刚刚宣布了仍有三万个空置的单位无人认领。
诚然,那些住宅单位的地区不能跟惘然轩比较。
我的对象不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小市民,而是那种昼夜都在为自己事业前途而疯狂拚斗的都市战士。
他们有足够的经济能力。
然而,这还不是使我信心十足的理由。
我从小到大,养就了一个非常固执的脾气,我会突然地对某个人、对某宗书产生了一种执着与坚持,一旦有了这份情绪,就会不能自已,非要达到某个理想境界不可。中间遇到什么困难险阻,对我都不是一回事。说得直接一点,我是完全准备倾尽自己之所有,包括精神、体力、身家、时间、声望,甚而生命,直到了却那个固执的平生之愿为止。
很多时,我会为自己的这个脾气吓着,因为它的顽抗意志,它的不肯回头,它的奋勇到底,它的誓不言悔,以及它的永不言倦,会得牵着自己的肉体走,使之不能自主,不可拒抗。
分明是精神倦困萎靡,肌骨酸痛疲累,而仍然会干、干、干,不停地干下去,不会收手。
这个脾气,曾令我达成一些别人无法达成的使命。
然而,这个脾气,也使我坚决不肯放弃出卖过自己的杜青云,以致赔上了一段与邱仿尧的挚情厚爱。
如今,再回头已是百年身。
要重拾旧山河,我只好再狠狠地多发一次凌厉的固执脾气,才可以扭转局面。
我太知道自己了。
我已不期然地意识到,是禁耐不住一份经年累月的长相忆,思念邱仿尧的心情已如活火山,在内层蠢蠢欲动。
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熔岩冒升,喷得漫天烽火了。
我一方面恐惧。
一方面期许。
恐惧的是,自知那执着的脾性,会发挥出不能想象的破坏力。
当人的欲念与原则到了一个完全不肯妥协,只要胜利的地步,至为危险。
事实上,我太寂寞了。
寂寞得要自怜自爱之余,我忽而心甘情愿来个即使属摧毁性的突破,亦死而后已。
我其实一直伸长脖子盼着这个机缘,了却我和仿尧的那份情债心债。
惘然轩公开发售之日,城内各大报章都刊登了全版广告,介绍它的特色。
然而,任何人摇电话去当代理商的承建公司打算订购,都要失望。
只有二、三楼的两个单位,是在早上九时零五分卖给街外人,之后,就宣布全部售罄。
慕名而至者众。
这是富庶大都会的特色。
大厦仍未落成,发展商已经坐享其成,这更是香江对投资者独有的优惠。
世界上差不多是独一无二的。
我志得意满地以纤纤玉指,翻那个惘然轩的承购客户报告。
有很多个买家用的是私人名字,都是城内响哨哨的人物。
我忽然翻到最后一页,也就是惘然轩最顶的一层。
除了要宋滔为我加建的那个高踞在大厦顶层的独立房子外,对下的一层也作复式设计,一梯只一伙。
买方的名字竟令我脸红耳赤。
我迅速合上了报告,闭一闭眼睛,再睁开来。
是的,邱仿尧向我提及过要买惘然轩。
他如今的确做到了。
要把那全大厦最佳的单位买到手,而不直接通过我,也是要花一番苦心与心思的。
当然,以邱仿尧的地位,他的门路至广,不用替他担这个心。
可是,他写在买卖合同上的记录,竟是两个人名,邱仿尧与邱葛懿德。这使人看着刺眼、刺心、刺肺。
惘然轩不是为那些已有家室之人而设,这是众所周知的宣传。而他,邱仿尧那晚竟有意无意地教我说了一句网开一面的话,于是就成了如今的局面。
我像被人在心上捣了重重地一记,开始纳闷,胸口慢慢翳痛。世界上最令人恨得牙痒痒的莫如设了个陷阱,让你一脚踩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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