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散两依依-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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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上。
“不要看表!”他激动的说。
她抬起睫毛来,惊愕、震荡、迷乱,而感动。
“你——”她低语:“这么多年了,难道还没有找到你的幸福?”“你——”他反问:
“你找到了吗?”
她犹豫了一下。“可能是。这些年,我过得很平淡,很平静,很平凡。三个平字加起来
的幸福。”他抬起手来,去拨弄她胸前的狮身人面像。
“在你的幸福中,还没抛弃这个狮身人面?”
她轻轻的颤栗了一下。
“自从你给我戴上那一天起,这狮身人面像从没有离开过我的脖子,连洗澡时我都没取
下来过!”
他的眼睛闪亮,灼灼逼人的盯著她。“你知道你这几句话对我的意义吗?”他屏息问。
她猝然推开杯子,站起身来:
“我该走了。”她说。“再坐五分钟!”他按住她放在桌面的手。
她又被动的坐了下去。
“我们每次都好像没有时间,”他说,咬咬嘴唇,“每次相遇,相会,相聚……都短暂
得像一阵风。如果命中注定我们只有短促的一刹那,为什么要留下那么长久的痛苦和怀念?
命运待我们太苛了。但是,盼云,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也从没有好好掌握过自己的命运。尤
其你,你总把你的命运交给别人,而不交给自己!”她看著他,深深的看著他。
“不要煽动我!”她低语。
“不是煽动。”他咬咬牙。“五分钟太短暂,我没有办法利用五分钟的时间再来追求
你。我只告诉你几句话,从我们认识到今天,到未来,你是别人的寡妇也好,你是别人的小
婶婶也好,你是别人的妻子也好,你是别人的母亲也好……我反正等在这儿!你能狠心一
走,我无法拴住你。否则,只要你回头望一望,我总等在这儿!”
“高寒!”她低唤一声,泪水迅速充满了眼眶。“你知道,我不是小女孩了,我要对别
人负责任……”
“你一直在对别人负责任,除了我!”
“不要这样说!你——很独立、很坚强……”
“我不需要你负责任!”他打断她。“但是,你该对你自己负责任!不是对任何一张契
约负责任,而是对你自己的感情负责任!你怎能欺骗他?”
“欺骗谁?”她昏乱的。
“你怎能躺在一个男人身边,去想另一个男人?”他再度伸手碰触她胸前的坠子。“别
说你没有!”
她抬起睫毛,眼睛睁得大大的,瞬著他。她喘了一口气,终于站起身来。“我走了!”
“定一个时间!”他命令的。“我们必须再见面!我的话还没说完!”“没有时间了,高
寒!”她的声音有些酸楚。“我明天早上九点的班机飞美国。”他坐在那儿不动,死瞪著
她。
“认命吧,人生,有许多事,都是无可奈何的。”她勉强的说:“怪只怪,我们相遇的
时间,从来没有对过!”她叹口气,很快的说:“再见!”他跳起身来。“我送你出去。”
她不说话,他走在她身边。他们走出了医院的大厅,到了花园里,花园的另一端是停车场。
老远的,盼云已经看见楚鸿志站在车前,不耐烦的张望著。她对他挥挥手,反身对高寒再抛
下了一句:“再见!祝你——幸福!”
“不必祝福我!”他飞快的说:“我的幸福一直在你手里!”
她咬紧牙关,昂著头,假装没有听到。她笔直的往楚鸿志那儿走去。高寒没有再跟过
来,他斜靠在一棵大树上,双手插在那白色外衣的口袋里。
她继续往前走,忽然听到身后有口哨的声音,很熟悉的曲调,多年前流行过的一支歌,
歌名似乎叫惜别。头两句就是“为何不回头再望一眼?为何不轻轻挥你的手?你就这样离我
而远去,留下一片淡淡的离愁……”她固定的直视著前面,直视著楚鸿志,脖子僵硬,背脊
挺直,她知道,她决不能回头,只要一回头,她就会完全崩溃。她从没料到,事隔多年,高
寒仍然能引起她如此强烈的震撼。不应该是这样的!时间与空间早该把一切都冲淡了。再见
面时,都只应当留下一片淡淡的惆怅而已。怎会还这样紧张?这样心痛?
她停在车边了。楚鸿志审视著她的脸色。
“出了什么问题?你耽误了很久,脸色也不好看。检查报告出来了吗?”“是的。”她
飞快的说:“一切都好,没有任何毛病。”她急急的钻进车子,匆忙而催促的说:“快走
吧!”
楚鸿志上了车,发动了车子。
车子绕过医院的花园,开出了大门。盼云的脖子挺得更加僵硬了。眼光直直的瞪著车窗
外面,简直目不斜视。但她仍然能感到高寒在盯著她和车子,那两道锐利的目光穿越了一
切,烧灼般的刺激著她的神经。
车子滑进了台北市的车水马龙中。这辆车是倩云的。倩云嫁给了一个工程师,因为他们
回国,而特地把车子借给姐夫用。倩云、可慧、高寒、埃及人……久远的时代!多少的变
化,多少的沧桑……可慧,可慧,可慧!残忍呵,可慧!残忍呵!“你遇到什么老朋友了
吗?”鸿志看了她一眼,忽然问。
她一惊,本能的瑟缩了一下。转过头去,她盯著鸿志。他那么笃定,那么自然,那么稳
重。像一块石头,一块又坚固又牢靠的石头。一块禁得起打击、磨练、冲激的石头。她奇异
的看著他,奇异的研究著她和他之间的一切。爱情?友谊?了解?他们的婚姻建筑在多么奇
怪的基础上?她吸了口气,莫名其妙的问出一句话来:“鸿志,你不认为爱情是神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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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认为。”他坦率的回答。“那是小孩子的玩意儿。”
“我们之间有神话吗?”她再问。
“没有。我们是两个成熟的人。”他伸手拍拍她的膝。“怎么了?盼云?”她摇摇头。
望著车窗外面。数年不见,台北市处处在起高楼,建大厦。是的,孩子时代早已过去,成人
的世界里没有神话。别了!狮身人面!别了!埃及人!别了!高寒!别了!台北市!明天,
又将飞往另一个世界,然后,又是“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的局面了!这就是人生。多
少故事此生彼灭,最后终将幻化为一堆陈迹。这就是人生。别了!高寒!第二天早上,盼云
到飞机场的时候,眼睛还是红肿的,一夜无眠,使她看来相当憔悴。但是,在贺家老夫妇的
眼里,盼云的沮丧和忧郁只不过是舍不得再一次和家人分手而已。贺家夫妇和倩云夫妻都到
机场来送行了,再加上楚鸿志的一些亲友们,大家簇拥著盼云和鸿志,送行的场面比数年前
他们离台的时候还热闹得多。
虽然是早上,虽然机场已从台北松山搬到了桃园。飞机场永远是人潮汹涌的地方。盼云
走进大厅,心神恍惚,只觉得自己从昨天下午开始,就像个行尸走肉般跟著鸿志去这儿,去
那儿,拜见亲友,赴宴会,整理行装……她强迫自己忙碌,以为忙碌就可以失去思想,就可
以阻止自己的“心痛”感。但,她仍然失眠了一夜,仍然回忆起许多过去的点点滴滴,仍然
越来越随著时间,加重了“心痛”和感伤。
大厅里都是人,有人举著面红色的大旗子,在欢送著什么要人。有班留学生包机也是同
日起飞,许多年轻人和他们的亲友在挤挤攘攘,照相机的闪光灯此起彼落。有些父母在流
泪,年轻人也依依不舍……人,永远在“聚”与“散”的矛盾里!检查了行李,验了机票,
缴了机场税……盼云机械化的跟著楚鸿志做这一切。然后,忽然间,她觉得似乎有音乐声在
响著,轻轻的,像个合唱团的歌声……她甩甩头,努力想甩掉这种幻觉。但,合唱团的声音
更响了,有吉他,吉他,吉他……她再甩头。完了,她准患上了“精神分裂症”,否则,就
是“妄想症”。鸿志多的是这种病患者。她用手揉揉额角,感到汗珠正从发根沁出来。
“嗨!姐,你听!”倩云忽然对她说:“不知道是哪个学校在欢送同学,居然在奏乐
呢!”
盼云松了一口大气,那么,不是她的幻觉了。那么,是真的有音乐声了。那么,她并没
有患精神分裂症了。她跟著鸿志和亲友们走上了电动梯。
电动梯升上了最后一级,蓦然间,有五个年轻人在他们面前一列队的闪开,每人都背著
吉他。一声清脆的吉他声划破了嘈杂的人声,接著,一支久违了的歌,一支熟悉的歌,一支
早该被遗忘的歌就响了起来。唱这支歌的,正是傲然挺立的高寒!“也曾数窗前的雨滴,也
曾数门前的落叶,数不清,数不清是爱的轨迹,
聚也依依,散也依依!
也曾听海浪的呼吸,也曾听杜鹃的轻啼,听不清,听不清的是爱的低语,
魂也依依,梦也依依!
也曾问流水的消息,也曾问白云的去处,问不清,问不清的是爱的情绪,
见也依依,别也依依!
…………………………”
盼云觉得不能呼吸了,觉得也不能行动了。她瞪著高寒和那些年轻人。耳边,倩云在惊
呼著:
“埃及人合唱团!天知道,他们五个已经解散好几年了!是什么鬼力量又让他们五个聚
在一起了?真是怪事!高寒,喂!高寒!”高寒垂著头,拨著弦,似乎根本没听到倩云的呼
叫声。倒是高望,对倩云投过来颇有含意的一瞥。他们继续扣弦而歌,盼云在惊惧、恐慌、
震动,和迷乱中,听到高寒还在唱这支歌的尾奏:“依依又依依!依依又依依,往者已矣,
来者可追,
别再把心中的门儿紧紧关闭,
且立定脚跟,回头莫迟疑!”
歌声在逐渐变低和重复的“回头莫迟疑”中结束。盼云呆立在那儿,已经目眩神移,心
碎魂摧。她咬著嘴唇,眼中迷蒙著泪水。那始终不知情的倩云已一把抓住了高望,大声问:
“高望!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你问我们在做什么吗?”高望声音洪亮的回答,似乎要讲给全机场的人听。“让我告
诉你,我们埃及人解散好多年了。因为许多年以前,大哥为了一段感情把自己给活埋了。昨
晚,我才知道大哥的故事。连夜之间,我重新召集了埃及人,想制造出一次奇迹——把活埋
的大哥给救出来!你相信奇迹吗?倩云?你知道埃及人是最会制造奇迹的!所以,他们能在
沙漠上造金字塔!”倩云目瞪口呆,她看著高望,看著他脖子上挂著的“金字塔”,再看看
他们每人脖子上坠著的埃及饰物,蓦然回头,她瞪著盼云胸前垂著的“狮身人面”。眼里在
一刹那间,充满了恍悟、惊奇、了解、诧异、关怀、同情……和不相信的各种复杂情绪。她
握住盼云的手,发现盼云的手已经冷得像冰,她激动的喊:“姐姐!”鸿志看著这一切,也
伸出手去,他的胳膊又长又厚实,他一把揽住盼云的肩,简单的说了句:
“走吧!该进出境室了。”
盼云颤栗了一下。出于本能的,她跟著鸿志往出境室的方向走去。亲友们及贺家两老莫
名其妙的看看埃及人,也簇拥著盼云和鸿志走向出境室。
倩云没有跟过去,她呆了。瞪视著高寒和高望兄弟,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高寒仍然没
有抬头,只是自顾自的拨著弦,自始至终,他就没看过盼云一眼。这时,他在轻声和著吉他
低唱:“为什么不回头展颜一笑?
让烦恼统统溜掉?为什么不停住你的脚步,
让我的歌声把你留住?……”
盼云和鸿志已经走到出境室门口了。盼云手里紧握著护照、机票、登机证。鸿志从她手
中去取证件,她捏得好紧,死握著不放手。整个人呆呆怔怔的,像个木头人。鸿志低喊:
“盼云!”她吓了一跳,惊觉的抬起头来,睁大眼睛看著鸿志。眼泪慢慢的涌满了眼眶,沿
著面颊迅速的坠落。她一声不响的放开手,让鸿志取去证件,更多的眼泪纷纷乱乱的跌下
来,跌碎在衣襟上。她瞅著他,流泪的眼睛里盛满了哀恳、求恕、祈谅,和痛楚。鸿志把登
机证和证件放在柜台上,他苍白著脸,瞪视著盼云。柜台小姐伸手去取证件,忽然间,鸿志
“啪”的一声,用手迅速的拍在桌上,按住了那些证件,他瞪著盼云,粗声说:“我看,我
的冒险是已经失败了!你一直是自己的主人,你该主宰你自己的命运!我很想带你回美国,
但是,我不想用我的下半辈子,去治疗一个精神恍惚的病患者!去吧!”
她呆站著,彷佛没有听懂。于是,他又大声说:
“你永远是个神话里的人物,只能和相信奇迹的人在一起!我早就说过我们之间没有神
话!我也不想把你活埋,懂了吗?”她张大眼睛,眼中闪过一抹光采,接著,她整个脸庞都
焕发起来,璀璨起来。他从没看过她如此美丽,如此动人,如此绽放著光华。她深深吸气,
双手抓住了他的手,给了他又感激、又感动、又热烈的紧紧的一握。然后,她放开他,倏然
回头,对那长廊的一端奔去。
那儿,高寒像个复活的木乃伊般,突然挺直了身子,瞪视著那向自己奔过来的人影。
盼云直奔过去,穿过了长廊,越过了人群。冲过了那相信“奇迹”的埃及人合唱团。她
直奔过去,大喊出一声长久以来,就塞在喉咙口的一个名字:
“高寒!”
—全书完——
一九七九年十二月三日午后初稿完稿
一九七九年十二月十八日晚改写完稿
一九八○年四月廿四日最后修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