茧园曲散-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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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爷忙上前劝阻,暗地里已将那摞纸悄悄塞到叶蔷手中:“大公子,且别发怒,今日尚有别的事,就看我面上宽限两日吧。”
叶蔷不依不饶,走到掌柜面前,噼噼啪啪一阵算珠响过,便道:“连本带利总数三千一百四十两,这还是到这个月十日的帐,如今已是十五,这五天的货就算大爷我请了,利钱却不能不算,共六千二百八十两。”
陆进财一惊,他只以为不过一二百两,怎会算出数千两,忙分辩道:“大爷会不会算错了?”
叶蔷脸色铁青,把字据往陆进财脸上摔了过去:“我会错你几两银子?你自己看看,哪一张不是你亲笔画押?日息二分,一月六倍,睁开你的狗眼,仔细瞧瞧!”
“明明每月二分,怎么变成每天二分了?”陆进财苦着脸道。
叶蔷也不答理,一旁两个伙计却已蠢蠢欲动,陆进财不敢强辩,伏地拣纸,只见每张都大同小异,皆是“利息二分,一月后归还”,他心头一喜,忙道:“这不写着月息二分?”
“你当大爷开的是慈善铺?月息二分,你去哪里借?你倒是借点来给大爷瞧瞧!”叶蔷怒道。
两伙计见势便冲了上来,师爷左拦右劝,好不容易止住了,接着又向叶蔷求情:“大公子,别与他乡下人一般计较,且容他宽限几日。我担保这位陆公子也是正派人,不会赖帐不还的。”
叶蔷冷眼一瞧,陆进财只恨自己当初少生了个心眼,冒冒失失地欠下了这一大笔债,如今更怕那两个如狼似虎的伙计,忙跪地磕头:“我还我还,我一定还,只是现在手头不便,求大爷宽限几日。”
叶蔷看掌柜一眼,掌柜忙取出一张白宣,提笔写道:
借契
兹有昆山大直陆进财向万宝茶楼借银六千二百八十两,利息二分,一月后归还。
立契人陆进财
同治十三年三月十五日
陆进财再见到“利息二分”,就有些发悚:“大爷,这──每天……”
叶蔷笑笑,说道:“小钱大利,大钱小利,这样吧,我也不让你吃亏,每月收你五分利。”
师爷一旁劝道:“大公子,送佛送上西,好人做到底,我做个中,就算他月利两分好了。”
叶蔷瞧师爷一眼,知与律法有碍,便依言改了:“好,就两分。”
师爷瞪陆进财一眼:“还不自己去写,难道要大公子替你写不成?”
陆进财心里连称侥幸,对师爷感激不尽,赶紧取过纸笔,写道:
借契
兹有昆山大直人氏陆进财,谨向万宝茶楼借银六千二百八十两,双方议定每月利息二分,一月后归还。
立契人陆进财
同治十三年三月十五日
叶蔷拿过细瞧,满意地点点头:“这还差不多,再按个手印就行了。”
陆进财此刻也不想再指认谁了,只想尽早开溜,一见叶蔷点头,忙摁了手印,转身要走。
师爷却问道:“怎么,陆公子不去认人了?”
陆进财尴尬地说道:“谢大爷相助,不用了。”
“哎,那才是正事,怎能就这么走了,张大公子此刻正在楼上,见见再走不迟嘛。再说,陆公子借了我这么多银子,也得有个说法呀。”叶蔷淡淡地说。
“大爷放我一马,我就是做牛做马也要还上大爷的银子。”陆进财毫不犹豫地说道。
“那倒不必,这儿正有件差事没人干,我看你也是个人才,必不至埋没,你且留下给我做个下手吧。只要你做得好,每日那点嗜好我还供得起。”叶蔷半捧半压道。
陆进财知是怕自己偷跑,起先还有不愿,但一听每日有大烟抽,立刻把什么都忘了,忙跪下磕头:“谢大公子恩典。”
叶蔷笑笑,道:“你既是我的人,谁也不敢拿你怎么样,去,替我招呼张大公子,留点神,别认错了。”
“是。”陆进财急忙爬起来,由掌柜的领着上楼去了。
师爷与叶蔷相视一笑,这件事就此摆平了,那张天成知道陆进财替叶家做事,想也不敢再提吴沛玉的事了,只要他敢提,自有陆进财去指认他强抢民妇,实在是一石二鸟之计。
陆进财事既毕,师爷大功告成,便回去复命了,叶蔷这就回到茧园,把事情经过详细禀报叶思京,叶老爷这才知原来还有这档子事,心中便有些后悔答应让沛玉出门,随即让人去叫沛玉、叶芸前来。
叶芸和沛玉本在梅花馆中练戏,知老爷传唤,忙赶了过去,心中唯恐又生变故,不能同去角直。
到了老爷书房,果然老爷第一句话便是:“玉儿,我看你角直还是别去了。”
叶芸一愣:“爹,为什么?”
老爷瞪他一眼,怪他出言顶撞,再想沛玉也非外人,才没有生气,只是淡淡地说道:“蓉儿原是说好亲的,她那相公前去县衙讨妻,幸亏傅大人压了下来,我怕玉儿被人认出来。”
沛玉为难地看一眼叶芸,叶芸也不愿独自出门,想了想才壮着胆子说道:“爹爹,我可以替玉哥哥乔装改扮后再出门,那样谁也认不出来。”
“小儿之见。他又不会唱戏,要上什么妆?”老爷不屑地说道。
沛玉这才开口说道:“世伯,蓉儿并没订过亲,只是收过人家一支银簪,可那簪子早让我扔了,哪里还有凭据。况且,我带她回来时,只见过无心大师和她外婆,并没撞见其他人,芸弟再替我改扮一下,保证谁也认不出。”
老爷想了想,点点头:“那也千万不能马虎,你们去吧。”
“谢谢爹爹。”叶芸开心地给老爷施了一礼,赶紧拉着沛玉奔了出去。
七
第七章浴佛节赛曲联手夺花魁花神殿拜祖强笑送偏宅
到四月头上,四折新戏演得烂熟,沛玉叶芸两人才带着家班随罗氏兄弟一同赶往角直。
罗家是角直大户,房舍田产极多,叶芸因不喜金玉两人貌丑,不肯移住罗家,沛玉无奈,只得留在船上陪他。这天,两人弃船登岸,正欲去镇上游玩,恰好金玉两人赶来。
“哎,这位先生是——”应仕斜睨着沛玉问叶芸。
沛玉笑笑,代叶芸作答:“怎么?才一日不见,兄台就认不出在下了?”
应仕听出是沛玉的声音,愈发不解地问道:“玉兄风流倜傥,怎的忽然改换行头,偏要扮作个小老头,害我兄弟不识庐山真面目。”
“此是演戏所需,两位哥哥,以后在人前切莫再直呼小弟名姓,就称——称我皓君吧。”沛玉答道,自忖不会有人知道他的字号,不会泄露行藏,况且,叶芸替他易了容,没人认识他。
罗氏兄弟直爽,也不问情由,立即应了:“如此我俩就称你皓君了,贤弟该不会责怪吧。”
“当然。”沛玉问道,“两位哥哥这是准备往哪儿去?”
“保圣寺里庙会正热闹,想喊你们一起去逛逛。”应财说道。
沛玉看看叶芸,见他不反对,便说道:“如此甚好,我们正想四处看看,既是在哥哥的地盘上,还望两位哥哥多多照应。”
“请。”应仕爽朗地一伸手,昂首阔步地向前走去。
四人一路往热闹处去,到保圣寺时,寺后一溜儿早停了十数条船,寺里更是人山人海,亏罗家兄弟生得魁梧,在前开路,倒也轻轻松松地挤进了寺里的罗汉堂。
保圣寺的罗汉堂与别的寺庙不同,共有十八尊,是浮塑壁雕,为唐代古物,工艺独特。应仕不拘俗礼,大大咧咧地洒了一把铜板在善缘箱里,便踏上一步近前细观。应财则神态肃穆地跪下去,认认真真地叩了个头,道:“芸弟与皓君可曾到过此处?”
“不曾。”沛玉实说道。
“二位正可拜上一拜,此堂罗汉天下闻名,乃千年古遗,普天下也只存得两三堂,据说极为灵验,求财得财求仕得仕,你就是求个老婆也能如愿以偿,是以香火极盛。”应财介绍道,站起来拍拍膝盖。
沛玉颇不以为然,叶芸悄悄扯了下他衣角,示意他一起跪下,各磕了三个头。
“芸弟求的是什么?”应仕回头问道。
叶芸白他一眼,略带嘲笑地答道:“非仕非财非老婆,真情真意真兄弟。”
罗氏兄弟并不知沛玉与叶芸结义之事,对此并不理解,却也不追问,应仕只说道:“你不肯说也就算了,不过我爹爹说了,这次赛曲那红船曲家也来了,让你们务必留神应付。”
“红船就停在寺后,我昨天就看到了,走,去瞧瞧。”应财拖起沛玉说道。
沛玉以前也听说过曲家戏唱得好,但是从没有机会遇过,知道红船泊于寺后,兴致勃勃地随应财往后去了,叶芸见他去了,也只得跟了去。
果然,河边停着一艘用桐油调朱粉漆成红色的大船,这船比叶家的货船都要大,更别说他们坐来的那条画舫了。红船尾梢高高地飘着一面三角锦旗,旗上以金线绣着一个大大的“曲”字,分外惹人注目,这就是闻名苏州、太仓、松江三府的曲家红船了。
沛玉在河边立了片刻,并不见船上有人,却听见断断续续吊嗓子的咿咿呀呀声,声调极高,足以说明此人功底极深。
“可惜,只闻其声不闻其人,这曲家的大小姐真不好见哪。”应仕婉惜道。
“哦,怪道嗓门那么高,原来是曲小姐吊嗓子。”沛玉恍悟,女子唱戏在昆剧界可谓凤毛麟角,红船曲家名头那么大,他怎么也没想到是女子唱戏,心里不觉油然生起一股敬佩之情。
叶芸见沛玉神色有异,便有些不舒服,白他一眼道:“你若心动何不往那船上去?我们并不是来听谁唱戏的,今日庙会,正该去看看热闹。”
“对对对。”应财接口道,“今日释迦佛诞,寺里有浴佛斋会,可千万别错过了,我们快回前面去。”
叶芸因不满沛玉说话,早回头先走了,三人赶紧跟了上去,回到大殿时,正好赶上寺里的小和尚搬了一座小巧玲珑的尺把高的铜佛出来,放入香水盆中,舀香水浇佛。善男信女们纷纷持斋礼佛,布施钱帛。小和尚又举了枝明烛,遍照殿上众佛像,并以拂尘净其身,更以金粉飞之,使之光彩焕发,也就算浴佛了。
这边浴佛刚完,寺外立刻熙熙攘攘地闹腾开了,原来是庙会开始,商贩为多做生意,各自扯开嗓门招揽顾客。但见皆是些服饰、饮食、玩具、文房四宝、书画古董,五光十色,令人目不暇接,那繁华景象,可谓盛况空前。
应仕爱凑热闹,拖了沛玉向外挤去,沛玉回头不见叶芸,又回到寺里拉上他挤到寺外。
“看哪,那边有人抬城隍。”应财嚷道,“莫不是城隍也要来凑热闹?”
沛玉与叶芸循声望去,果然不远处几个年轻力壮的少年抬着尊城隍向这边走来,寺前人群拥挤,一时如何过得来,压在肩上又份量沉重,一众少年只得就地放下,偏不巧这一段道路狭窄,北面店铺南面小河,只得一端搁在店前台阶上一端搁在石板路面上,那城隍歪斜着身子就象要入河洗浴般,颇为滑稽。
叶芸一指城隍,轻轻向沛玉道:“这城隍是昆山的。”
“你怎么知道?”沛玉诧异道。
叶芸淡淡一笑:“你看它眼睛。”
沛玉这才注意到那城隍一眼睁一眼闭,果然是昆山的。相传昆山名人顾鼎臣拜城隍,城隍不敢受礼,又无从回避,才眼开眼闭假装不知,故凡昆山境内城隍必是一只眼睁一只眼闭的,这就与别处城隍不同了,也不知众少年从何处抬来,怎么又扛到吴县地界游街。沛玉点点头,说道:“怪道你说它是昆山的,原来他一只眼开一只眼闭,只装糊涂不理世事。”
叶芸忍不住噗哧一笑,扯扯沛玉袖口,轻声说道:“玉哥哥,我有一首歪诗,你且听听。”
沛玉点头:“愿聆听佳作。”
叶芸略一思酌,说道:
一人独坐,二目半垂,三餐不食,四肢乏力,五脏俱废,
六亲少认,七情勿惑,八面威风,久坐圣台,十成泥塑。
沛玉听他讥讽城隍,忍不住也技痒难禁,想想说道:“我只有半首歪诗,你若愿意,我也可以念来你听。”
叶芸不信:“诗哪有半首,让人听了牵肠挂肚,岂不罪过?”
沛玉笑笑:“你听了就明白了,只因半首是借别人的,半首才是自己胡诌的,狗尾续貂,权作讨教,故只敢称半首。”
“好,你不妨念来听听,若好就罢了,不好则罚你回去唱戏。”叶芸不依不饶道。
沛玉不由急了:“你明知我不会唱的,如何勉强于我?”叶芸笑而不答,沛玉只得低低诵道:
一人独坐,低头编排轮回;二目半垂,权且左睁右闭;
三餐不食,遍享世间牲供;四肢乏力,掌管诸般大事;
五脏俱废,襟怀苍生水火;六亲少认,细辨黎民疾苦;
七情勿惑,常念百姓恩怨;八面威风,雄镇万方妖魔;
久坐圣台,纵难移步出户;十成泥塑,也作神明天赐。
说完,沛玉喜滋滋地问道:“愚兄这半段如何?可还要唱戏?”
叶芸听他诗中暗含褒意,与自己所作截然相反,颇不服气,当即说道:“诗是不错,只是还欠周全,我还有半段正好替你补上。”
“哦,芸弟即请念来听听,让我也长长学问。”沛玉感兴趣道。
叶芸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一人独坐,低头编排轮回;巅倒是非。
二目半垂,权且左睁右闭;糊里糊涂。
三餐不食,遍享世间牲供;暴殄天物。
四肢乏力,掌管诸般大事;鱼目混珠。
五脏俱废,襟怀苍生水火;装腔作势。
六亲少认,细辨黎民疾苦;自诩高明。
七情勿惑,常念百姓恩怨;虚情假意。
八面威风,雄镇万方妖魔;狐假虎威。
久坐圣台,纵难移步出户;死皮赖脸。
十成泥塑,也作神明天赐;肿脸充胖。
叶芸诵完略一迟钝,道:“这首诗的题目嘛,就叫做——”说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