茧园曲散-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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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曲韵应承道,立刻上岸联系场子了。
“爹爹,你早点休息吧。”小玉见老夫子不开心,劝道。
老夫子点了点头:“小玉,你也去休息吧,船上拥挤,你还是到醉芳楼去吧。”
“我在船上陪你。”小玉反对道。
老夫子甩甩衣袖,皱眉道:“去吧,曲家虽穷,还没穷到要让你受委屈,这点排场还不能免。”
小玉不由叹了口气,她知道爹爹是疼她,要让她住得舒服些,但是象今天这样几十个铜板,只够在醉芳楼里点个菜,可在红船却差不多够所有人俭省地吃一顿,要是经常这样,只怕总有一天老夫子再也拿不出钱贴补红船开销。可是,老夫子的脾气她也很清楚,她摇了摇头,勉强说道:“爹爹,我去了。”
“去吧,安心睡上一觉。”老夫子头也不抬地下去了。
小玉叹息着离开红船,上岸走向醉芳楼,走着走着,她又拐向了茧园,没奈何仆人们守口如瓶,竟说不知有沛玉。
小玉不甘心地在茧园外转悠了好一阵,直到曲韵联系好场子,她也没能见到沛玉,好不容易才等到一位象是主子的年轻公子回府,她赶紧上前,一打听原来是莲二少爷。她一阵心喜,便说明了自己与沛玉的渊源,请求他转告沛玉一声,说是请他明晚去老同春听戏。
叶莲见是年轻俊俏的红船班主曲小玉,立刻爽快地应承下来。
第二天一早,叶莲就去据梧轩找沛玉。
“莲哥哥可是好久没到这儿来了,快请坐着,容小弟沏一壶茶来。”沛玉说道。
叶莲直摆手:“泡茶就不必了,今天我是特地来邀弟弟出去的,我连轿子都带了来。”
沛玉摇摇头:“小弟身体尚未完全复原,时常还有些畏寒怕冷。这不,才刚起来走走,出去就免了吧。”
叶莲不满地责备:“嗨,这是什么话?哥哥可曾请你出去过?你总得给我一点面子。我已经想好了,今儿个天冷,弟弟既然畏寒,正好去混堂里泡一泡,发发汗就好了,而后我们再去老同春听戏。”
“老同春?那里专是说书的,怎么又有戏唱?”沛玉诧异道。
“你是真不知还是假装的?你那相好的女戏子请你去捧场呢。”叶莲说得不免有些酸溜溜的。
沛玉愣愣,那不是小玉?这么说是小玉请他了,他赶紧答应:“好吧,我们这就去瞧瞧。”
叶莲随即领沛玉出去,来到朝阳门外临河的一家茶馆,挑个上好的座位坐定后,夸口道:“兄弟,不是做哥哥的诓你,昆山城外的茶馆就算这家最好了,连蔷哥哥也做不过它。今天我俩来得迟了,要是早到些,撑水船刚将水送到,打挑水的老头吆喝第一声起,外面就已有人排队等着泡开水,那才热闹呢。长长的队伍排着排着,原来很整齐,水一烧开就乱了套,争的抢的,个个想把自己的水壶、汤婆子向前挪一些,叮叮当当响声不绝,就象开锣唱戏一样好不热闹。”
沛玉从没到过这种普通市民大众来的茶馆,不禁担心地问:“那不会烫伤人?”
“这倒不大见到,抢着泡水是有,可泡好水马上就走,这边来那边去,来得匆忙去得从容,自有掌勺调度,倒也乱中有序。”叶莲解释道,不由哈哈一笑,“我倒见过不会喝茶的抢着烫伤嘴的,你信不信?”
沛玉笑了笑,这茶馆显然不同于叶蔷的茶楼,进茶楼的都是些乡绅富贾、纨绔子弟,或为消磨时间或为寻找乐子,纵是热闹也是闹中有静。而这里虽号称茶馆,实在不过是兼营卖茶生意的老虎灶,到这里来的多半是些收入较低的普通市民,闲钱无多,又忙于生计,往往只是稍作停留就赶着再去挣钱养家糊口,人来人往,绝非一个热闹形容得了。
“呶,你看那下面,若是大热天还要闹猛呢,码头上蹲满孵河滩的女人,每天总有那么几个吵吵嚷嚷叽叽喳喳地被挤到水里,若碰上是个年轻风骚的,水湿罗裙,隔着衣服就能把内里美妙看个透彻,那叫什么,叫什么——出水芙蓉,才真正有趣。”叶莲说着说着,脸上不由露出些淫邪神色。
叶莲正起劲地说着,耳听得茶馆门口响起一阵咿咿呀呀的二胡声,立刻转过头去。只见一位长得还算清丽却穿着朴素的女孩唱着小曲儿跨进门来,女孩身后则跟着个拉二胡的老头。他立刻笑了起来,凑近沛玉问道:“玉弟可想叫她过来唱上一曲?”
沛玉摇摇头,他不想重演一出宝囡进园的戏。叶莲见他不感兴趣,远远地弹了枚铜板过去,竟稳稳当当地落到女孩手中捧着的小木盘里。
女孩向这边走来,叶莲连连摆手,示意她走开,女孩迟疑片刻,这才知趣地转到别的茶客桌前唱曲。
喝喝茶,听听曲,一个上午就这样慢慢过去,两人灌满茶汤,也不觉肚子饿,只去路旁叫上几样点心,用过后,叶莲又领着沛玉向旁垂着的一张厚棉帘子走去,帘上写着“内有清盆汤”。
沛玉并没见过何谓清盆汤,只以为里面还供应清汤薄粥。掀帘进去,绕过一座屏障,却见里面是一只只盛满热水的大木桶,他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是供人洗澡用的,怪道要到午后才开张呢。
“这个……”沛玉有些为难,这木桶仅能容一人半蹲在里面,根本不象大混堂那样挤挤的常呆满一池人。
“进去孵孵。”叶莲顾自解衣脱鞋,赤条条地蹲进桶里,满意地说道:“这可比大混堂干净多了,混堂里什么人都有,只要有钱谁都可以做大爷,谁知谁有没有花柳病?这儿却是一人一池,尽你独自享受,虽是地方小了些,可是价钱也公道,任你每天从早呆到晚,也化不了几个钱。”
沛玉这才明白叶莲赞这茶馆胜过万宝茶楼的原因。这里生意手段灵活,虽说来的多半是贫苦市民百姓,每人身上所赚有限,但来的人多了,聚沙成塔,总的收入反而要高。他心里想通了,也不再有顾虑,欣然解衣入水。两人泡了一下午,直泡得浑身酥软,这才起身,又睡上一觉,然后走了出去。
此时天色已近傍晚,沛玉随着叶莲一起步入老同春书场。
老同春也兼营茶水、小吃,此刻正值晚饭时分,场中只他们两人。叶莲挑最前居中的位子坐了,要上一壶好茶,叫了几样点心,边吃边等。
老同春本是昆山最大最有名的书场,若在过去,平时总有一两对响档开书,落到今天这种开不出档,让戏班登场,也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倘若放在前几年,哪怕你名气再响的戏班,恐怕也不能在这里插足。
两人边吃边等,陆陆续续的也有一些书迷入座,于是抱怨书场挂出戏牌的声音就源源不断地传了出来。
沛玉一心只想见到小玉,对书迷的抱怨并不在意,眼见得听客渐渐多了起来,小玉却还没有身影,他不由暗暗心急,悄悄问叶莲:“莲哥哥,你说曲家真会来此唱戏?”
“那还有假?是那曲小姐亲口对我说的,你没听说外面都挂出了曲家班的牌子?”叶莲肯定道。
沛玉只得捺下性子等下去,过了约半柱香功夫,可坐百多人的书场里也有了二三十人。沛玉正猜想可能是书场想多等些客,是以迟迟不开场,忽然间听得后台传来三声拖着尾音的长招军响亮的号声,场里本就廖廖的客人立刻静了下来,接着又是一记响锣金鸣,但听得场后有人高声呼喝:“得——”
沛玉已听出这是曲老夫子的嗓音,只觉心情为之振奋,马上鼓掌高呼:“好!”可是场中皆是书迷,叶莲平时也不肯在昆曲上下功夫,并没听出这一声好从何来,他的掌声竟是无人应和。
随之传出的是一阵优雅柔婉的笛声,是《北点绛唇》前奏,沛玉明白,接下来就该是黄门官出场了。不过他却猜不出,曲家会怎样处理这出戏,会不会让小玉扮黄门官。这一出是《琵琶记》中的《辞朝》,开篇有一段长达一百三十五句的《黄门赋》,只因词句太长,处理困难,因此多数戏班索性避而不用,相沿成习而已。
黄门官从后台走上前来,从扮演者身形步姿上,沛玉一眼认出正是小玉,心下也清楚了,小玉是曲家挑梁主角,既是她先出场,黄门官就成了主戏,既是主戏,就该念那段《黄门赋》。
《黄门赋》是昆剧三赋中最难念的,不用伴奏,纯是说唱,共六百三十九字,要想字字清晰、毫不停顿地一口气念完,着实需要一番真功夫。但是曲家为迎合书场听众听书的习惯,还是将这有些近似于说书风格的段子搬上了舞台。
小玉正待开口,沛玉已经又道了一声好,虽是身体尚未复原底蕴不足,但这一声喝却多半因再见小玉由衷而发,倒也格外响亮。小玉循声望见是他,不由嫣然一笑,愈发神气昂扬地开口念了起来。
那百多句《黄门赋》,字字珠玑,句句精练,小玉念来犹如行云流水,竟是轻松自如,颇引台下书迷侧目。
台上戏演得热闹,台下卖花生瓜子的小贩跑得也起劲,叶莲随手抓了些搁在桌上,随即便有个叫阿小的机灵鬼跑上前来,将铜制的大水烟筒摁上长烟嘴,装上锅干烟丝,伸到叶莲唇边。叶莲看也不看,就着烟嘴,轻轻吸了一口。
“咕噜噜”水烟肚里响了一阵,叶莲立刻把眼一瞪。阿小赶紧陪笑道:“大爷慢用,还没点上火呢。”说话间他已变戏法般在手上多出一根纸捻。那纸捻倒也稀奇,看着象一点火星也没有,更不知阿小原先藏于何处,他只是用嘴对着“唿”的一声,那纸捻头上竟然生出火来,他忙将火头凑近烟丝。
叶莲抽了一口,还算满意,又连抽几口,遂挥挥手,意思够了。
阿小急忙换了锅烟丝,用一块湿帕子抹干净烟嘴,又伸到沛玉唇边。
沛玉从没抽过这玩意儿,尴尬地看看叶莲。叶莲似已觉察,头也不回地说道:“抽吧,不象膏子会上瘾,且提提神解解乏。”
“大爷请用。”阿小媚笑着催促。
沛玉学着叶莲样吸了一口,却因用力过猛,被烟呛了,他胀红着脸,连连摆手,猛咳起来。
阿小赶紧递上沛玉的茶杯,让他润润嗓子。沛玉接过茶杯,抿了一口,然后从腰间抽出块绣帕抹抹嘴唇,又忍不住咳嗽几声。阿小见是个不谙此道的主,料也不会再抽,赶紧走开另觅新主顾。
曲家班这时正演着《辞朝》,其实说演还不如说是唱,只因老同春本是书场,舞台小,拉不开身段步法,比往常在戏院里和红船上表演要逊色不少,但这也给了小玉更多注视沛玉的机会。小玉趁曲秀演唱的时候,向沛玉这边瞄了几眼,只觉他瘦了不少,不断的剧咳之下更显得身单力薄,心里顿生怜悯,有心想去跟他说几句话,奈何台上连轴演出,竟抽不出身,再加上书场里人多嘴杂,她也不敢造次。直至戏过六折,收了场,她到后台换好衣服,才匆匆找到场子里去,可是沛玉竟已和叶莲先走了。
沛玉怕叶莲多话,见曲终人散,也不好意思独自留下来,只得跟着出去了。但临行前,他还是忍不住频频回眸,只是迟迟不见小玉出来,他只得怅然而去。
回到据梧轩,叶芸已伏在桌上打瞌睡,一见他便从暖窝中捧出碗人参莲子羹,口中却忍不住抱怨:“你怎么出去一整天才回来,也不差人关照一声。害得我白等你一天,这碗汤也热了几次。”
“对不起。”沛玉看看盛羹的青瓷盖碗,丝毫没有胃口动匙,只隐含惆怅地说道:“可惜,我再也不能写曲子了。”
叶芸将碗端至沛玉面前,安慰他道:“你先养好身子,我这就让蔷哥哥再为你觅一支玉笛来。”
“可是再也不是那支了,那是我抓周得来的贺礼,从小就带在身边,再到哪儿去找如此好的笛子。”沛玉叹道。
“你不是说玉笛反而没有竹笛好吗?你笛子吹得好,何必在乎用什么笛子?”叶芸劝道。
沛玉摇摇头:“非也,玉有玉韵竹有竹声,这是完全不同的两样东西,哪能随便混换。再说,玉这东西又与凡器不同,它是有生命的,每支玉笛都有不同的灵气,要想真正驾驭自如,非得有数年功夫。”
叶芸听了大为乍舌,怪道沛玉会为一支小小玉笛急出病来,原来还有这么多道理。他安慰道:“你放心,蔷哥哥已经亲自去找了,很快就会回来的。”
“谈何容易,吴淞江少说也有几十丈宽,从江心捞支笛子,岂不如同大海捞针,绝无指望。”沛玉连连摇头,“再说,我平时写曲,非要那支笛子不可,没了它,心中便如一团乱麻,根本不知从何着手。”
叶芸不甘心地说道:“玉哥说错了。你现在只因还在病中,这是精神不济所致,并非丢了玉笛的缘故,过些日子你把身体调养好,就又可以写出连篇佳作来。对了,前些日子蔷哥哥带着你写的戏文回来,我拿来看,因你不在,胡乱凑上了几句,你看看,不知合不合你的原意?”
叶芸随即去沛玉的书房,取来经过续写的《琼花劫》,念给他听。
沛玉细细听他所念,忍不住击节拍手:“好!听芸弟所写,犹胜于我。”
叶芸笑笑:“不过,我总觉得曲牌配得还不够谐调,还需细细磨砺,你说对不对?”
“好啊,我来吹笛。”沛玉高兴地说。
叶芸反对道:“不好,你身体尚未复原,又累了一天,快喝了这碗汤,过两天再说吧。”
沛玉习惯地伸手摸腰,却落了个空,他不禁叹了口气:“唉,算了。”
叶芸知他为何叹息,劝他道:“你别着急,蔷哥在帮你找呢。”
沛玉点点头,感激地说:“真是为难蔷哥了,每每要让他为我四处奔波,只可惜我却没有机会报答他。”
“蔷哥哥不会要你报答的,你快别说这生份话,若真是闲得没趣,就好好写《琼花劫》,让老千岁看看你的能耐,只要她老人家高兴,就是对所有人的报答。”叶芸说道。
“我真的写不来。”沛玉苦着脸说道。
叶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