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房子-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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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茂强来信了(2)
唱了几遍还不满意,这时,茂霞来了。茂霞说让她给弟弟唱几句,唱的是《十五的月亮》,茂霞的声音很好,要不是她的腿小时候受过伤,那一年就被县文工团招走了。于是这盘录着全家人祝福的磁带跋山涉水,寄往老山前线了。茂强是后来才听到磁带录音的,激动得一晚上没睡,战友们也一遍遍地听着,茂强的眼里噙满泪水。
天气越来越热。
几场暴雨过后,茂生家的房子便开始漏雨。按说房子修的时间也不是很长,关键是当时因没钱,房子没有加固,房上的瓦都是单摆上去的,一两年还可以凑合,时间长了肯定会漏雨。加之那次跟宝栓家的风波,房子中央被红星挖了个窟窿,补了一些泥后逢雨就漏,都成惯例了。外面大雨瓢泼,家里泉水叮咚,秀兰心里很不是滋味。她不明白一家人为什么能将光景过成这样?断断续续来家里半年了,她发现这个家缺的不仅仅是钱,还有很多精神上的东西。比如闲人很多,一坐就是半夜。人们都上地去了,家里只要有人坐着,父亲便奉陪到底;父亲遇事固执己见,谁的话也不听,撞了墙还不回头,也不总结教训,过一段时间会犯同样的错误;母亲没啥吃的时候很节俭,能用一点点面食凑合很长时间,但有了吃的就不知道珍惜,谁来了都舍得给。房子成了这样,早就该收拾了,却一直等到下雨的时候才上到房顶上搭塑料布,雨一停就又忘了。
茂生喜欢学习,喜欢在外面干活,家里的杂活也懒得去管。
眼看他们订婚快一年了,茂生没一点要完婚的意思,再说想结婚也没有地方。想让这个家翻身,首先要解决住房问题。
雨过天晴后,秀兰跟茂生商量,效仿当年他父母的样子,自己倒砖,自己烧窑,修一院地方。茂生听了觉得很可笑,冷静一想,觉得也许应该试试,只是自己以前咋就没这个勇气?跟父亲说了,父亲头摇得跟拨浪鼓儿似的,连说不行。秀兰撇了嘴,说茂生你有没有决心?
茂生点点头。
父亲咳了一声,给牲口喂草去了。
秀兰第二天便来到娘家,说她要跟茂生倒砖。父母坚决反对,说你知道什么?当年我们是万般无奈才那样做的,你知道倒砖的苦焦吗?一个女孩子,你连砖兜子都抱不动!再说茂生长那么大也没受过啥罪,哪能受得了那样的苦?秀兰说只要想干的事,就没有干不成的,这个决心我下定了。
秀兰说干就干。她让人做了两付砖兜,从炕里刨了一些灰替代白粉,从沟渠的崖畔上刨了一大堆土,堆成一个圈,然后从娘家借来了水桶,组织两个弟弟给中间浇水。土没围实,水顺着空隙就溜走了,拉了好多水才把土浇湿,几个人挽了裤腿在中间踩,一会都变成泥人了。
泥和好后需要沉积一个晚上才能用,第二天他们起了个大早开始整理场子。场子整理好后两个人便开始学着倒砖,村里人都好奇地围在涧畔上看,一些婆姨脸上挂满了丰富多彩的颜色,等着看他们的笑话。孩子们站了一大堆,看着秀兰一脸的泥哈哈大笑。茂生把泥揽在兜子里,却怎么也倒不出来。原来他忘了给兜子里撒灰,泥全粘在里面了。秀兰倒了两排,泥一落地就成了一堆,干了也不能用。接着茂生倒出来的也一样是些泥蛋,围观的村人哈哈大笑起来,秀兰的脸羞得通红。
晚上回到家里已经很累了,茂生一上炕都不想再下来了。秀兰也累得结实,饭也不想吃,靠着锅台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又来到砖场,把昨天加了土的泥用脚踩了几遍,然后开始倒砖。今天倒的砖虽然比昨天要好,但怎么看还是不顺眼,却又说不出哪儿不对。茂生有几次又忘记撒灰,泥就粘在里面挖不出来。忙活了一天,总共倒了几百块,人都累得快要趴下了。
太阳就要落山的时候秀兰的父亲来了,他看了两个孩子的劳动成果哭笑不得:这哪是砖呀!分明是一些不成型的泥块,泥块的中间都是空的,根本不能用。茂生一屁股坐在地上,看岳父把他们的劳动成果一锨锨地扔到泥堆里,秀兰心疼得眼泪都流出来了。父亲把泥重新锹了一遍,拿起兜子麻利地倒了起来,不一会整整齐齐地就成了一排,那砖楞是楞角是角,方方正正的很好看。两个年轻人对视了一眼,偷偷地笑了。
经过了最初的艰苦努力,几天后,他们也能倒出方方正正的砖了。有时起个大早,到月亮上来的时候已经能倒上千块。虽然这个数字是秀兰父亲一个人一天的数量,但对于他们来说,已经很不容易了。村里看热闹的人由最初的看笑话已经转变为由衷的钦佩,许多人过来给他们当教练,乐于给他们指点。茂生的父亲每天也早早来到砖厂,给他们和泥扫场子。为了节省时间,秀兰让婆婆把饭送到工地上,一家人就在砖场吃饭。郭富把家里的咸菜和熬好的稀饭端了过来,有时两家人就凑在一起吃,很热闹。郭富说秀兰真是个好媳妇呀,还没过门就这样下势,结了婚光景肯定能过好的!村里的人也这么认为,都说周家要改门换户了,秀兰是他们家的希望。
周末的时候秀兰的两个大弟弟来了。小弟弟有时也闹着要来,来了就在一边玩泥。两个弟弟比赛看谁倒得快,一个回合下来就动不了啦,累得坐在了泥里。茂生家生活条件很差,几个孩子还喜欢来,因此砖场很热闹,两个多月后,他们就倒够一窑砖了。
望着那一排排整齐的砖架,秀兰激动得睡不着觉,已经很晚了还舍不得离开。那些沁透了他们汗水的泥坯像自己的孩子一样牵扯着她的心。
那天夜里秀兰做了个梦,梦见他们倒的砖烧出来了,蓝莹莹的,全村的人都来看。秀兰高兴得笑出了声,茂生母亲问她怎么啦,她才从梦中醒了过来。突然听见外面刷啦啦的声音,好像在下雨。秀兰猛地从炕上坐了起来,说声不好。一家人都起来了,拿了塑料布就往沟渠跑。这时雨已倾盆而下,等他们跑到沟渠的时候砖架已经被水冲倒,那些倾注了他们几个月辛勤汗水的泥坯随波逐流,与涝子里溢出的垃圾一起被冲走了!
几个人都成了落汤鸡,茂生的眼泪和着雨水肆意横流,秀兰坐在砖场上捶胸捣地,失声痛哭……
宝栓住院了
关宝栓住院了。
宝栓是被自己的儿子打得住进了医院。
红旗的媳妇跟人跑了后没有再回来,红星终于有了自己的女人,但房子的问题让他十分苦恼。那时候红旗已经出了院子,红卫在外面谈了女朋友,准备结婚,可是没有房子。宝栓于是让红星出院,自己修地方,因为还有三个兄弟没成家,不可能给他再分什么财产。
宝栓家有五间上房,红星提出给自己一间,宝栓不同意,于是父子之间就发生了矛盾。
红星要了一院底子,把队上原来的饲养室拆了,木料还缺一些,便要拆家里的房子。红星认为,既然弟兄五人,五间房子应该人人有份,不能都留给三个兄弟。即使红旗提出不要,他也要自己的那间。宝栓说狗日的你敢动一片瓦老子就要你的命!于是房子还没开始拆,父子两个已经打成一团。红星的母亲燕娥急得在一边哭,就是帮不上忙。那时其他三个孩子都不在,红军和茂强参军去了,红卫红兵外出干活没回来,红星也正是瞅准了这个机会才来的。红旗听说弟弟跟父亲打架,赶快跑了过来,宝栓已经倒在地上,满脸是血。红旗拿了把镢头就抡了上去,红星躲开了,拿了一把铁锨打了上去。红旗不是红星的对手,几个回合后,他跟父亲一样倒在地上,眼看着红星把瓦掀了,把椽子抽了,母亲拦也拦不住,宝栓气得昏了过去。
红卫、红兵知道后匆匆赶了回来,红星怕得躲了起来,不敢露面。兄弟二人把二哥刚刚立起来的砖墙放到了,因为还没有合龙口,椽子都露在外面,他们于是乘胜追击,把房上的木料都拆了下来。帮忙的人因为都是村里人,看见两个弟弟气势汹汹,谁敢拦阻?红星晚上来到工地,房子已经不存在了。他气急败坏,拿了一把斧头就去拼命,被红兵、红卫一顿好打。红星气不打一处来,乘着大家都睡着了,一把火点着了房子。红兵、红卫从火光中冲了出来,大声呼救,村里人起来了,只见火光冲天,浓烟滚滚,跟茂生家当年的情况一样,等火灭了的时候,房子也基本烧完了。
红星被公安局以故意纵火罪逮捕了。
茂强又有一段时间没来信了,一家人都很着急,特别是母亲,几乎每天都在念叨他的名字。红军和栓狗的母亲天天往茂生家跑,要茂生给他们写信。三个孩子都在同一个部队,不是一个分队。茂生写了几封信也不见回音,恰在这时传来了寨子村一个孩子阵亡的消息。那孩子与敌人浴血奋战,和几个战友夺下我军的一个高地时,受了重伤,等送到野战医院后就牺牲了。部队给他记了二等功,县长、乡长都到他家慰问了,一时成了北塬上谈论的话题。
茂强的母亲那段时间经常做噩梦,有时睡梦中直哭到天亮。
那天晚上,她梦见茂强牺牲了——似乎是千真万确的事!
梦中,乡委书记、乡长都来了。乡长手拿立功大红花连声地说:“茂强是好样的,他为咱乡争光了!你们应该为他感到骄傲!”乡亲们围了一院,福来、豆花、白秀都来了,大家都在擦眼泪。突然,村里的秧歌队也来了,说是替茂强庆功。母亲哭着跑了出去,找到了那座孤坟——新土,上面已经冒出了一些细细的嫩叶,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茂生、茂华、茂霞不知道什么时间已经坐在那里,漠然无视,一副绝望凄惨的样子——看得出来,泪早已干了!母亲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爬上坟头号啕大哭起来,越哭越伤心,直至气竭力衰,昏倒在坟地上……茂华抱着母亲使劲地摇晃,她又醒了过来,一双手拼命地刨着坟土,边哭边问:“谁埋了我的孩子!谁埋了我的孩子!——他没有死,谁这样丧尽天良呀!”然后指挥茂生、茂霞跟她一块刨坟,谁劝也不听。为了证明儿子还活着,她拿出了去部队上跟儿子一起的合影,发誓说昨天她还看见茂强好好的,不可能这么快就殁了……
母亲睡梦中的哭泣把大家惊醒了。睡梦中的母亲泪流满面,伸着一双无助的手在空中抓着什么,一边喊着茂强的名字,声音沙哑而凄厉,茂生使劲地摇晃着她,母亲像疯了一样地四处寻找茂强,好一会才缓过气来。
那段时间,除了房子的问题,茂强在前线上的战事几乎成了一家人生活的全部。
茂生每天都在关注着媒体上有关前线的一切报道,并产生许多遐想,想象可能出现的任何一种情况。他不明白自己不在的那一年时间,母亲有没有像现在这样焦躁。
茂强的情况牵挂着全村人的心。老槐树下相互见了,第一句问的就是茂强的信来了没有?乡亲们根据自己的想象分析着老山的战事,分析着茂强、红军他们能够立几等功,将来会有什么样的大作为。父亲在那段时间成了人们关注的对象,一向默默无闻的他被大家尊为长辈,问长问短。冬有每天都会在天刚亮的时候把水挑来,有时茂生还没起来,不好意思地夺下扁担,冬有不让他去挑。冬有跟茂强一起去体检,因为血压太高,不合格。也许是当时太紧张了,听说喝点醋就能过去,他后悔自己失去了这次难得的机会,后悔得要命。在给茂强寄录音带的时候他也唱了一首歌,是当时最流行的那首歌曲——《血染的风采》:
也许我告别将不再回来,
你是否理解?
你是否明白?
也许我倒下将不再起来,
你是否还要永久地期待?
如果是这样,
你不要悲哀,
共和国的旗帜上
有我们血染的风采。
也许我的眼睛再不能睁开,
你是否理解我沉默的情怀?
也许我长眠再不能醒来,
你是否相信我化作了山脉?
如果是这样,
你不要悲哀,
共和国的土壤里
有我们付出的爱!
当年那一曲《血染的风采》红遍大½;南北,让无数热血男儿激情澎湃,热泪长流!
痴情女子(1)
袁玫回去后,曾先后几次给茂生写信,可是都石沉大海,没有音信。几个月后,她忍不住又来到了北塬,来到黄泥村。那时茂生正在与秀兰倒砖,一身的泥,脸上鼻子上都是,袁玫几乎认不出他了。
袁玫突然而至,茂生一时显得手足无措,样子很尴尬。秀兰忙洗了手,给袁玫倒了一杯水,看着茂生抱了砖兜子站在那里发呆。秀兰说你把砖兜子放下跟人说话嘛!袁玫以为秀兰是他的妹妹,也是浑身的泥,脸上眉毛上都是。
其实茂生根本不想这么快就订婚的。如果不是大妈的专制,他也不可能跟秀兰订婚。认识这么长时间了,他还一直在问自己一个问题:我究竟是否爱她?我爱她什么?两人生活一辈子会不会幸福?尽管秀兰对他那么好,给这个家付出的那么多,但茂生觉得他们在一起时还是没有书上所说的那种感觉——也许秀兰早就找到了,茂生就是她心中的白马王子,茂生却不这样认为。秀兰的举动让他感动,他觉得她像自己的亲妹妹一样天真可爱,至于一块生儿育女,没想过。看着她那红润的脸蛋,有时也会产生一些冲动,但过后都会深深地自责,骂自己没出息。那天晚上两个人拥抱在一起,茂生差点就控制不住自己了——毕竟是血气方刚的男儿,在那样的环境下,面对如此温柔贤惠的女子,不生出一些那样的想法,除非生理上有毛病!
母亲见过袁玫,因此知道她的来意。母亲拿了一把凳子让袁玫坐下,然后指着秀兰说:“这是茂生的媳妇。”袁玫以为自己听错了,说:“——啥?!”母亲又重复了一遍。袁玫的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了,表情很复杂。她眼睁睁地看着秀兰,说你们结婚了吗?秀兰红了脸,说还没有。袁玫“哦”了一声,转过脸看茂生。茂生说你喝水吧,不要老这么站着。袁玫没理他。呆呆地就那样看着,看得茂生浑身不自在。
夕阳把天空涂得绚丽,厚厚的乌云镶上了金边,霎时间光芒万丈。高原笼罩在一种神秘的气氛中。有风路过,凉丝丝地钻进脖颈。袁玫打了个寒战。
空气在一瞬间凝固了,大家面面相觑,不知说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