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邦暴力团全集 精校版-第10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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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绶武仍旧微笑着,道:“好!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各位都是见证,我若是给知机子一个说法儿,他便非交出那字谜不可了,是么?”
众人登时齐声唱了个喏。赵太初百般无奈,十分不情愿地把毛线帽抖开,已经被嚼成白丸的纸片恰恰落于桌面,他抢忙再伸手按住。如此桌面上的情状便犹如李绶武、赵太初两人对赌——一侧是支放大镜,一侧则是个字谜。李绶武不慌不忙地转脸朝魏谊正道:
“尊府上那一部《无量寿功》练到极高明处,身手如何?”
魏谊正似未提防李绶武竟有此一问,迟疑了片刻,才道:“我吃不了那个苦,才学了个‘念起三焦’,便把肚皮撑大了。此上第二层‘气回五行’、第三层‘川流七坎’、第四层‘鹏抟九霄’,要到第五层‘云合百岳’,才算登峰造极,可以纵意驭气、变化形躯——这些,你不都已经秉笔入书、载之《总谱》了么,怎么还明知故问呢?”
“徒我一人之言不足为凭,正须各位老兄弟旁证旁证。”说时,李绶武又转向孙孝胥问道:“老彭的《无量寿功》练到第几层上了?”
“这个么——”孙孝胥眨眨眼,努力吸了两口气,道,“照他给小六调气理脉的功法看来,应该在‘鹏抟九霄’之上,可他一向不露,仍然是莫测高深。”
李绶武点点头,道:“孝胥所见,与我略同——”
“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赵太初挪出一只手,抓起毛线帽往顶上扣了,扶扶正,截道:“方才说过,岳子鹏早就死了。哑巢父先得证之未死,才好说岳子鹏、彭子越实为一人,为能硬说岳子鹏、彭子越便是一人,如此则岳子鹏当然还活着。”
李绶武仿佛就在等他这一问,登时接道:“妙哉问!其实我亦不知岳子鹏生死原委;不过适才正是知机子你考较了大春‘知情’二字的出处,才让我豁然贯通的。”说时寿眉一扬,径自向汪勋如道:“《法言》卷十三是此书终章,题曰《孝至》,此书始乎《学行》、终乎《孝至》,是个归本人伦的宗旨。痴扁鹊以‘知情天地’的‘天地’为‘天地会’之影射,确是别出心裁。因为‘知情天地’的上文是有人问道:‘力有扛洪鼎、揭华旗,智德亦有之乎?’扬雄的答复是:‘百人矣!德谐顽嚣、让万国,知情天地,形不测百人乎。’原文之义如何且不去说它,要之在万老用‘知情’一词,是伏下了他老人家自己的意思。”
“不错不错。”汪勋如朝李绶武一瞪眼,道,“‘扛洪鼎、揭华旗’,是有人撑了洪门的腰,却打着政府旗号,若问这样的人智德如何,不过是百人便能敌之——岂非万老生前便已洞见:日后得福要号召一百单八将抵拒洪英,光复老漕帮基业?”
“‘德谐顽嚣、让万国’这两句么——”钱静农这时也露出了会心的笑容,道,“所指的自然就是那舜、禹禅让之道了——换言之,老漕帮领事之主,须以‘传贤不传子’思之。固然万熙非万老血胤,名义上还是子嗣,倘若深玩这‘让万国’三字,更知万老有意另觅统帮摄众之人了。”
“你们说了半天,还没讲出个岳子鹏的所以然来。”赵太初一面说着、一面漫不经心地双手环胸,桌上白丸纸片赫然失了掩翳。
“勋如既然对《法言》熟极而流,何不将‘形不测百人乎’的注子一并说了?”李绶武说时瞥了眼那白丸,似乎是在示意:若是说了,字谜便尽可拿去。
汪勋如的一对大板牙将下唇咬了又咬,侧脸歪头又瞧了瞧孙孝胥和魏谊正,过了约莫几吐息的辰光,猛然间探出一手,把桌上白丸拿捏在掌,纵声长笑一阵,顺势向李绶武抱个明字拳,道:“佩服佩服!”接着又转向赵太初,笑道,“知机子死了鸭子——嘴硬。他明明能背得出李轨的注子,却赖皮不说。”
“扁鹊果真是痴!”这一回倒是李绶武嗤笑起汪勋如来了,“刚才的约定是咱们得给他一个说法儿;他若说了,还能让你得手么?”
这时赵太初却叹了口气,站起身,环顾众人一圈,表情竟透着令人不忍逼视的惨悄、惶惑,像个终知抵赖不掉罪责的人犯,颓然放弃了挣扎、辩解,道:“不错!‘形不测百人乎’底下的注子是这么说的:‘人见其形而不能测其量,非百人之伦也。’前一句的确像是在说某人之形躯并非表象所现者。如果彭子越诚然练就《无量寿功》第五层‘云合百岳’,则或可能变形易貌。可是‘非百人之伦也’已昭然示告:此人并非老漕帮之流,君等竟然不疑么?”
“我等原本亦非庵清光棍出身,你这么说,咱们又如何称得起‘百人之伦’?又如何不可疑呢?呿呿呿!”汪勋如这一回像是真的动了气,一拳擂上桌面,震得我脚底一麻,他却继续说下去,“乙巳年七月半万老升天之夜,植物园荷塘小亭外来了四口人,一个是万熙,两个是枪兵,还有一人,是个身形健硕的胖子——”
“我记得的,”孙孝胥吁吁呴呴地喘道,“那人穿着双棉底桑鞋,有上乘轻功在身,腰间还缠着兵刃。”
“这四个人到时,诸位正专心致力拆解那流星异象同墨竹画谜,是时亭外无光、来人站得又远,咱们也没能细辨其眉目。”汪勋如接着声量一沉,道,“那胖子会不会就是岳子鹏呢?”问到这一句上,他拈起双手拇、食二指,以极轻极缓之势将桌面上的白丸翻来覆去拨弄了半晌,最后找着了手之处,四片指甲尖儿犹似钳镊,捏准了纸角分别向左上、右下两方一拉,纸片逐渐铺展开来——果然正是当年我亲手写的一阅《菩萨蛮》以及圈画注记的“岳子鹏知情者也”。汪勋如侧过睑,对我深深一颔首,道:“咱们六老还是该谢谢你才对。字谜虽不好解,可若非你老弟一句‘岳子鹏就是彭子越’惊醒梦中人,大伙儿恐怕始终不悟:原来岳子鹏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呢。”
“可我还是不明白,”我一时还没能意会透彻,只能凭直觉问道,“你们既然早就认识彭师父,这二十七八年来,难道从没见过面,两下里把话敞开来说了,岂不利落?”
“你忘了么?”李绶武持起放大镜往我脑袋上轻轻点了两下,道,“在我等而言,岳子鹏早就死了;在老彭而言,则是‘与天地合德、知鬼神之情状’——他曾经是厕身于天地会方面的一枚棋子,当年出了这等大事,他要是同咱们有所接触,岂能苟全性命至今?”
正说着,汪勋如已将纸片完全展开,逆光透看,众人同时“咦呀”惊叫起来——纸片背面多了些什么——是用狼毫笔蘸朱漆画了一只小茶盅,又在茶盅上打了个大大的“×”。
“茶阵图?”万得福凑近来、垂低脸,激动地说道,“又是从天地会‘海底’传入的门道。这一杯茶没有别解,斟过便饮,主人若斟得十分满,客人便须留意——因为洒落一滴都嫌不敬,而斟满就是主人有心作难,客人接在手上、啜去两分、剩八分,道两句:‘独脚难行仍须返/八荒自有光棍家’,之后抬屁股走人,可保平安。可图中这茶杯却是空的,这个么——”
“想来纸片是由红莲持交老彭过目的,红莲不是光棍,空茶碗或即是‘空子’之意。”孙孝胥道,“不过这朱漆错不了,正是老彭常持之髹刷鸟笼的物事。”
“用一个茶盅布阵,既有‘独脚难行’的答辞,可见茶盅非徒指的是红莲,或恐也寓有彭子越自况之意。”魏谊正道,“只茶盅上打个‘×’着实难解,我——想不出来了。”
万得福迭忙道:“之所以布茶阵,原本有个来历。饮茶总诗是这么说的:‘清朝天下转明朝/莲盟结拜把兵招/心中要将金人灭/茶出奸臣总不饶’,倘使岳子鹏就是彭子越,他一定也明白咱们这些年来所查者的确是小爷如何干下杀害老爷子的事体,此‘茶’即是彼‘查’,空茶盅岂非空查一场的意思?”
“要知道,”汪勋如似乎不以万得福之言为然,随即接道,“彭子越之所以跟咱们打哑谜,并非存心为难,乃是防人耳目。他既曾溷迹洪门,便不至于借用洪英光棍可解的惯例作隐射——”
“照你这么说,这张图根本与茶阵无关喽?”赵太初的悬胆鼻“哼”了一声,道,“那他何不画个大碗,偏偏画只小茶盅呢?”在说到“小茶盅”三字时,赵太初刻意变了个江北腔,顺手朝汪勋如一指,听来倒仿佛是骂对方“小杂种”了。
钱静农这时忽地击掌笑道:“‘茶’还是‘查’,‘空茶盅’也还是‘空查一场’——只不过彭子越费了些心思。各位且看他刷刷两笔抹下,笔触分明,绝非胡乱涂抹个大“×”,倒像一撇一捺的两划——这其实是个字呢!”
“是个‘五’字。”李绶武收起放大镜,满意地点了点头,“五在盅上,合为‘五衷’——”
“古篆‘五’字作‘×’,象阴阳交午之义;午字亦作此形。彭子越未必通晓金甲籀篆之学,但是近世商家作账记数,以‘×’代‘五’,算是返古用俗,并不罕见。”钱静农一面临空撮指划了几个“×”,一面兴高采烈地谠论下去,“所以人家画的既不是一盅茶,也不是一个空茶盅,而是五个空茶盅。”
“钱爷这么说,我倒想起来了,”万得福说时已缩掌入腋下百宝囊中掏摸了半晌,道,“当年我在植物园荷塘小亭顶上撬回了五颗弹头,是老爷子神功逼射所致,那弹着之点,乍看也是五杯茶的茶阵,左三右二如此——”说时他且将五颗弹头往圆桌中央放去。但见他放得虽轻,可一松手之际弹头赫然嵌入桌面,布成一个‘氵亠’字:“只怨得福愚昧,我想破头皮,只能猜出老爷子用的是‘禀进辞’的典故,而非茶阵。但不知这张图上的小茶盅若用茶阵,又有什么讲头?”
“自然是有的。”李绶武道,“设若岳子鹏、彭子越就是一而二、二而一之人,适才勋如说的那大胖子应该便是他了。畴昔之夜吾等去后,此人必有所见、必有所闻,才堪当得万老所谓‘知情者也’。可是人家又凭什么信得过咱们,而愿意将所知之情据实相告呢?咱们不都是空子吗?是以我方才说这字谜上必然有些交代,岳子鹏画这茶盅的意思,诸位老兄弟都说对了一部分,却真如瞎子摸象,各见一隅。兜拢了说,我倒认为要从‘五衷’这个用词上说起。”
“绶武说的可是‘衷肠’之‘衷’?”汪勋如问道,“‘五衷’所指,不就是心、肝、脾、肺、肾五脏么?”
“正是。”李绶武继续说下去,“洪门‘海底’为庵清光棍收纳之后,历任总舵主常耿耿于怀的便是一个‘五’字。那是因为天地会尊奉的是蔡、方、马、胡、李五祖,而老漕帮供养的则是翁、钱、潘三祖。余事或许无须计较,奉祖之礼却不可不有所区别。待传到了光绪年间的俞航澄老爷子任上,远黛楼一劫之后,俞老爷子引咎称退,特别订下了个‘五衷如一’的规矩——这些,孝胥书中都表过了的。”
“不错。”孙孝胥道,“那是俞老爷子体念六十四位庵清元老齐心戮力逃过崩楼一劫,才颁下的一道旨谕,日后凡是逢着必须布茶五杯的场面,便多置一海碗,无论该喝的是哪一杯,都得先注入海碗之中,方可再饮,取的是‘相濡以沫’之意;‘濡’字音读为‘如’,正合‘五衷如一’——这么一来,桌上盛茶之具、其数为六,也就不再是敌垒仇家所供奉的五祖之五了。”
“从‘五衷如一’到‘五盅如一’——”李绶武道,“焉知岳子鹏画此,不是在向咱们讨五个一式一样的信物?若没有这如一的五个信物,咱们当然只是空茶(查)一场了。”说到这里,众人目光已不约而同地往桌面上那五颗弹头望去。
唯独万得福失声嗫嚅道:“难道老爷子临终之际另有托付,要家下光棍持这五颗弹头去向那岳子鹏讨消息?”
“得福!你是个用心的,悟到这一步,老爷子在天之灵应该十分欣慰了。不过——”李绶武瞄了我一眼,又向其余五老道,“诸位老兄弟可曾想过,万老临终留书,何以用右手写下‘泯恩仇传香火会六龙知天命’,却又用左手写下隐着个‘岳子鹏知情者也’的字谜呢?右手是惯常持笔之手,仅书十二字;左手原不习于行文,却写了四十四个字的《菩萨蛮》,岂不谬悖常情?”
这一问,显然把孙孝胥、汪勋如、赵太初、魏谊正都问住了。我老大哥则低头傻瞪着自己的左手、又瞪瞪右手。倒是钱静农又露出之前那种老屁股兔子哥的神色,冲我不住地点起头来,口中的答话竟似与李绶武所问者无关:“大春也颇能识书,我却问你,《礼记·玉藻》同《汉书·艺文志》相提并论起来,孰为可信哪?”
以我的一偏之见而言,《礼记》在群经之中是后起之书,西汉诸儒多讲《仪礼》,东汉诸儒讲《周礼》。《礼记》之所以受重视,多半是因为《仪礼》、《周礼》不再能通行实践,才需要靠《礼记》来作一疏证会通。此书最早且称完整而流传的是郑玄的注本,郑玄出生于西元一二七年,上距《汉书》作者班固之死已经三十五年,若以孰为近古言之,班固的《汉书》自然著述得较早。然而钱静农这么没头没脑地把一经、一史二书中略不相涉的两个篇章拿出来讨问,似乎不只是在问我:“哪一部书中之言较早出而可信?”或者“哪一部书中之言较后出而转精?”他像是要我但凭直觉应对作答。我眨了眨眼,道:“你既然瞎问、我就瞎答——我还是信班固的。”
“敢问其故?”钱静农紫脸上的五官一开,笑得更得意了。
“班固是世袭兰台令史,搞的就是纪实立言,比起搞经术思想的那些个儒生动不动就祭出一个尊经法圣的幌子来借注立说,真个是‘述而不作’,老实得多。”
“此子恐是王若虚的信徒,”李绶武摘下眼镜,似是忍不住微笑着插嘴道,“所谓‘若谓圣人之经,不当变易以就己意,则宁阙之而勿讲,要不可随文而强说也。’儒生解经,常对法说相,越解得歧骈枝蔓、越觉立异鸣高,反而因相失法。好一个‘述而不作’!那么我且多问一句:你可知静农为什么拿《玉藻》、《艺文志》来瞎问于你么?”
我当然只能摇摇头,道:“宁阙之而勿讲,不可随文强说!”
钱静农当下一拍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