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伦敦海狼 人民文学版-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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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舱口踱来踱去,嘴里恶狠狠地嚼着雪茄头,正是这个人漫不经心地向海里看了一眼,我才从海里得救了。他身高看样子五英尺十英寸,或者五英尺十英寸半;但是我第一眼看见他,或者说对他的感觉,却不是身高,而是力气。然而,尽管他块头很足,宽宽的肩膀和厚实的胸脯,可我还是看不出他具备虎背熊腰的力量。他的力量也许可以说成是肌肉结实显示出来的力量,一种我们认为消瘦而结实的男人惯有的力量,但是他身上显示出来的力量,因为他体壮块足,倒是更像大出一号的黑猩猩的样子。若是看他的长相,他却是一点黑猩猩的影子都没有的。我极力想说清楚的是,这种力量本身,更像是一种和他的肉体外形不相干的东西。那种力量我们一看就会联想到那些原始的东西,联想到野兽,联想到我们想象中在树上居住的原始人——一种野蛮的力量,凶猛异常,本身充满活力,这种力量就是生命的本质:是运动的潜能,是许多生命形式依赖成型的元素;简而言之,就是一条蛇被砍掉头身体还在扭动的那种力量,蛇是死了可力量还在,或者类似一块乌龟肉里还滞留的力量,手指捅一下那团肉便会紧缩一下,哆嗦一下。
我从这个走来走去的男人身上,得到的便是这样一种力量的印象。他的两条腿着地有力;他两脚牢牢地踩在甲板上,脚踏实地的样子;肌肉每活动一下,比如肩膀抬起或者嘴唇叼紧雪茄,都显得干脆利落,好像是一种使不完的劲头产生的结果。事实上,尽管这种力量在他的每次活动中毕露无遗,但是看上去却是一种更大的潜在的力量在张扬,处于静静的蛰伏状态,只不过时不时翕动一下,然而随时可以爆发,来势汹汹,压倒一切,如同雄狮怒吼,宛如暴风雨骤起。
那个厨子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对我做怪相,表示鼓励,同时伸出大拇指指了指那个在舱口走来走去的男子。这下我知道他就是船长,厨子嘴边上称为“老头儿”的,我必须面见的那个人,要他费心把我送到岸上去。我已经准备过去,我知道五分钟的激烈争论在所难免却不得不对付过去,这时候那个仰躺着的不幸的人越发喘不上气来,猛烈地呼吸了一下又一下。他拼命地扭动身子,滚动身子。下巴呢,满是湿漉漉的胡子,随着背部的肌肉收紧向上越抬越高,胸部下意识地鼓起来,在本能地努力呼吸更多的空气。在那些毛发下面,我知道皮肤正在变成一种紫青色。
船长,或者说狼·拉森,如同人们叫他的,停止走动,注视着那个垂死的人。逮次最后的挣扎看上去异常剧烈,那个水手一下停止往那个垂死的人脸上浇水,不知所措地注视着他,帆布桶倾向一边,把桶里的水全都洒在了甲板上。那个垂死之人用脚后跟在舱板上踢腾了一阵子,伸直两腿,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挺直身子,把头滚来滚去。过了一会儿,他的肌肉松弛下来,头不再滚动,仿佛如释重负,一声长叹从他的嘴唇间飘浮出来。他的下巴垂下来,上嘴唇翘起,两排吸烟熏黑的牙齿露出来。看样子仿佛他的五官向他已经离去和嘲弄的世界凝结出了一个狰狞的冷笑。
接下来,一件令人瞠目结舌的事情发生了。船长对着那个死人突然发作,像一个霹雳当空响起。各种诅咒从他的嘴里说出来,滔滔不绝。那些诅咒不是无聊的发泄,也不仅仅是不顾体面的污言秽语。每一句话都是一种亵渎,一句又一句多不可数。它们像电火花一样噼里啪啦作响。我活了这么大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谩骂,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我自己对文学表达一向喜欢,对表达有力的词藻和语词又特别嗜好,我敢说,我比别的听者更能欣赏他变着花样谩骂的那种特别的生动和力量以及绝对的亵渎。如同我十之八九猜到的,这一通诅咒的原因是,那个身为大副的人在离开旧金山之前曾经去寻欢作乐,海上航行刚刚开始便很不光彩地死掉了,这下狼·拉森缺少了重要人手。
无需再多说,至少对我的朋友们无需多说,我震惊的样子了。各种诅咒和污言秽语,我总是极为反感的。我感觉到一种无奈的伤感,心下沉甸甸的,说得更准确一点,是一阵眩晕。在我看来,死亡一向都以肃穆和尊严来对待。死亡发生得平和,丧礼举办得神圣。然而,死亡的更肮脏更可怕的方面,直到此时此刻我才算领教过了。如同我说过的,我可以欣赏狼·拉森嘴里说出来的那种让人胆战心惊的谩骂的力量,但是我感到了难以言说的震惊。那种滔滔不绝的诅咒足以让那具尸首的面孔面目全非。如果那把湿淋淋的黑胡子已被烧得吱吱响,直往起打卷儿,接着冒烟并且燃烧起来,那么我一点都不会感到意外。然而那个死人却听之任之了。他一直面带那种冷笑,透出一种讽刺的幽默,一种玩世不恭的嘲笑和蔑视。他才是这场闹剧的主人。
第三章
狼·拉森突然闭口不骂了,如同他开骂一样始料不及。他把雪茄重新点上,环顾一下四周。他的眼睛正好落在了那个厨子身上。
“喂,厨子吗?”他开口道,口气有点讨好却冷冷的,像钢铁一样坚硬。
“是的,船长,”厨子迫不及待地应声回答,露出那种自得其乐毕恭毕敬的奴才样儿。
“你不觉得你把自己脖子伸得过于长了点吗?你知道,那样对身体不好。大副死了,这下我可不能让你也一命呜呼了。你必须对你的身体非常、非常的在意啊,厨子。明白吗?”
最后的这句问话,和前边说话的那种平稳形成鲜明对照,脱口而出,像鞭子一样抽了一下。那厨子听了吓得一哆嗦。
“知道,船长,”他唯唯诺诺地回答一声,那颗令人不快的脑袋缩进了厨房里。
这种劈头盖脑的呵斥,只是针对厨子的,因此别的船员乐得漠不关心,各自做着手头的事情。不过,有几个人在厨房和舱口之间的升降口旁边闲遛,看样子不像是水手,仍然在小声地互相交谈。这些人,我后来了解到,是猎人,就是射杀海豹的人,一群比普通的水手更有教养的人。
“约翰森!”狼·拉森叫道。一个水手立即站出来,很听话的样子。“快去拿上你的掌皮①和针,把那个家伙缝起来。你在帆布库里可以找到一些旧帆布。对付着干吧。”
①缝帆布时当作顶针用。
“我往他的脚上罩些什么呢,船长?”那个船员按规矩说了“是,是,船长”之后,问道。
“我们会想到这个的,”狼·拉森回答道,随后扯高嗓子叫喊道:“厨子!” .
托马斯·马格利奇一下子跳出来,像一只玩偶匣①里的小人儿一样。
①打开盖子便有玩偶跳起来的盒子。
“到船舱下边装一袋子煤去。”
“你们各位谁有《圣经》和祈祷书吗?”这是船长的第二个要求,是冲着那些在升降口旁边闲遛的人发问的。
他们都摇摇头,有人趁机说了一句笑话,可我没有听清楚,不过引起在场的人一阵大笑。
狼·拉森又冲着水手们把这个要求问了一遍。《圣经》和祈祷书好像成了稀罕物件,不过有一个水手主动提出来去下舱问一下值班的,不一会儿返回来,说下边也没人有。
船长耸了耸两肩。“那么我们只好把他扔下海去,用不着哆嗦废话了,除非我们这位像牧师样子的海里逃生的人,背诵一些话举行这次海葬了。”
说话的当儿,他突然转过身来,面对着我。
“你是一个传教士,对吗?”他问道。
那些猎人——统共六个人_都转身对着我一个人,看着我。我手足无措,知道我像一个稻草人一样站在那里。我的样子引起了一阵大笑——笑得非常放肆,丝毫没有因为那个死者躺在甲板上,在我们面前冷笑,而有所收敛和轻柔;那是一种粗俗、刺耳与放浪的大笑,如同大海本身一样;这种笑声来自粗俗的情感和愚钝的感觉,来自既不懂礼貌也不懂风度的天性。
狼·拉森并没有笑,不过他那两只灰色的眼睛出现了一点快活的闪光;这时候,向他跟前迈了一步,我得到了这个人的第一次印象,不包括他的身体和我听见他刚才滔滔不绝的谩骂。那张脸,五官粗大,棱角生硬,四四方方的样子,不过样样都很般配,第一眼看去显然很硕大;不过再看下去,与身体相比较,脸就显得一点也不硕大了,倒是让你相信在那张脸后边隐藏着巨大的与使不完的心智和精神的力量,还在他的身体深处酣睡。那下颚、下巴和眼睛上方高高凸起和深深前倾的额头——这些相貌特征本身都很强壮,不同一般的强壮,好像在诉说着一种无穷无尽的精神活力和朝气,深藏不露,难以窥见。这种精神很难探测,很难估计,很难用尺寸具体地衡量出来,也很难用相似的类型具体地进行比较和分类。
那两只眼睛——我命中注定要把它们审视一番——又大又漂亮,间距很大,如同真正的艺术家的眼睛一样远远地分开,躲避在宽厚的眉毛下,浓黑的眉毛高吊在上方。眼睛本身是难以确定的变幻莫测的灰色,从来没有呈现过同一种颜色;睁眼闭眼,眼色变幻,如同太阳下面抖动的丝绸一般;本身是灰色的,却一会儿深,一会儿浅,一会儿翠蓝,有时候又如同深海的湛蓝。它们是把灵魂伪装起来的眼睛,障眼法千变万他,而在很少的时刻它们会毫无遮掩地睁开,让灵魂袒露出来,仿佛随时会赤裸裸地闻进这个世界,进行某种奇妙的冒险——一双能够和铅灰色的天空的那种无望的阴沉相提并论的眼睛;这双眼睛能够把火苗儿一把抓住,噼啪作响,像一把挥舞的利剑的闪闪白光;这双眼睛能够像北极的风景一样变得凛冽逼人,转而又能变得温暖,柔和,与爱光共舞,强烈而勇武,诱人而逼人,同时又能让女人神魂颠倒,牢牢控制,直到她们欢天喜地地俯首帖耳,满怀喜悦和欣慰,愿意做出牺牲。
言归正传吧。因为不高兴做葬礼仪式,我告诉他我不是传教士,他听了严厉地责问道:
“你在世上靠干什么生活呢?”
我得坦率地说,过去从来没有人问过我这样的问题,我也从来没有细究过这个问题。我一下子愣住了,不知所措,只好硬着头皮张口结舌地说:“我嘛——我是一个绅士。”
他咧起嘴唇,耻笑了一声。
“我干过活儿,我能干活儿,”我急躁地叫喊道,仿佛他是我的判官,我在要求辩护,同时我也非常明白我为这事儿辩白完全是在卖傻。
“为了生活吗?” ,
他身上有一股专横之气,凌驾他人之上,我因此神思恍惚——用弗鲁赛斯的话说是“浑身筛糠”,像一个瑟瑟发抖的孩子站在严厉的老师面前。
“谁养活你呢?”他接着责问道。
“我有一份收入,”我毫不迟疑地说,接下来不想再多说话了。“请你原谅我的话吧,这一切和我希望求见你的理由没有任何关系。”
然而,他对我的争辩置之不理。
“谁挣下的收入?嗯?我想是别人挣下的东西吧。你的父亲。你是依靠死人生活的吧。你在两头不见太阳的黑暗中无法独自行走,无法挣来一日三餐的肉食,喂饱肚子。让我看看你的手吧。”
他身上巨大的潜在的力量一定活动起来,迅捷而精准,要不就是我打瞌睡了,因为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已经向前跨出两步,抓住了我的右手,拿起来审视。我试图抽回来,可是他的手指紧紧地抓着,看不出用劲儿,我却觉得自己的手都快被捏碎了。在这样的环境里一个人的尊严很难保持。我不能像小学生那样大喊大叫,百般挣扎。我也不能攻击这样一个随时会把我的手腕拧断的家伙。别无他法,只好安静地站着,接受侮辱。我还来得及看见,那个死人的口袋里的东西已经倒在甲板上,他的身体和冷笑也已经统统装裹进了帆布里,水手约翰森正在用粗白线把帆布的边缝缝在一起,手掌上戴着皮制的皮掌,把针穿来穿去。
狼·拉森轻蔑地甩了一下,把我的手放下了。
“死人的手让你的手保持了柔软。这样的手也只能洗洗碗碟,在厨房打打下手。”
“我希望上岸,”我坚定地说,因为这时我恢复状态了。“你估算一下你推迟会造成的损失,我会悉数包赔的。”
他好奇地打量我。眼睛里流露出了讥笑的目光。
“我有一个正好相反的提议,完全是为了你的灵魂得到修炼。我的大副死了,船上会有许多人事调动。一个船尾的水手来做大副,船舱打杂工前来填补水手的位置,而你去填上那个侍者的空缺,签署这次出航的各样文件,每个月二十块钱,膳宿免费。你认为怎么样?记住,这是为了你的灵魂得到修炼。这会让你重新做人。你会及时学会依靠自己的双腿自立,也许还能学会走路呢。”
但是我没有搭理这个碴儿。我先头看见西南方向那艘船的船帆已经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楚了。那些船帆与“幽灵”号一样,是平头船帆,不过船身看起来要小一些。它看样子很好看,一起一落地向我们飞驰过来,显然要在很近的距离开过去。海风越刮越厉害,太阳照射下几缕愤愤不平的光线,已经消失了。大海已经变成了模糊的铅灰色,兴风作浪,这时向天空抛撒成团的白沫儿。我们的船行驶得更快,船体倾斜得更厉害。一阵大风吹来,船栏倾斜进大海,这选的甲板一时间被海水冲刷,两个猎人见了赶紧把他们的脚抬起来。
“那艘船很快会从我们这里过去,”过了一会儿,我说。“看样子它是朝相反的方向去,很有可能是开往旧金山的。”
“很可能,”狼·拉森回答说,一边从我跟前转过身去,大声嚷叫道:“厨子!嘿,厨子!”
伦敦佬一下子从厨房窜出来。
“那个侍者哪里去了?让他来见我。”
“是的,船长。”托马斯·马格利奇飞快地跑到船尾,消失在舵轮旁边另一个升降口下面。过了一会儿,他又冒出来,身后跟了一个十八九岁的身强体壮的小伙子,脸上怒气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