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喜电子书 > 文学名著电子书 > 朱门 >

第22部分

朱门-第22部分

小说: 朱门 字数: 每页4000字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杜忠摇摇头,眼睛炯炯有神。
  “我写那篇文章也许鲁莽了一点,”李飞说,“不过总该有人说句话呀。”
  “你做得对。我很高兴你不是国民党。”
  “当然不是。”李飞生气勃勃地说,“我是不搞政治的。”
  “或许我们的看法差不多。到我房间来谈。”杜忠把椅子推开,站起来,一面摸胡子,一面充满兴趣打量这位年轻人。
  “你什么时候走?”大家走出餐厅,他问道。
  “我回程先去兰州。然后再到肃州去见马仲英将军。”
  回到房里,杜忠叫李飞坐下,自己拿着一杆水烟,坐在一把低椅子上。仆人送来毛巾和茶水。柔安坐在床上,手臂搭着床板。
  灯光映出杜忠的白发,他正抽着烟。看到老人家把冒烟的纸卷吹燃,点上烟管,真是一大享受。管底的水咕咕响,他吐出一股蓝烟,似乎很满意。他一边谈话,一边继续点烟、抽烟,每装一次抽一两口。
  “柔安说,你是颇有名气的作家哩。”他对李飞说,“你写哪一类的文章?”
  “我在报上写白话文。”他看见老人眼中的神采黯淡,马上又说,“不过一个人若要写好白话文,非精通古文不可。”
  “最重要的是深厚的文学根底和古代伟人的想法。你读古诗吧?”
  “我读诗消遣,但不是写诗。”
  “或许你看过我替主席衙门所写的对句。就挂在接待室里。”老人眼睛突然一亮,似乎在享受一个好玩的秘密。
  “我见过。我记得是杜甫的两句诗。看过的人都欣赏您那一手好字呢。”
  “你看法如何?”他脸上充满神秘,“你记得内容吧?”
  柔安很紧张。
  “嗯,我记得。”他念出那两句诗:
  松悲天水冷,
  沙乱雪山清。
  “这两句充分描写出西北塞外寒地的风光。天水和雪山对得好极了。”
  杜忠很满意,柔安也露出轻松的笑容。父亲说:“杜甫这首诗是送一位郭中丞来这儿当节度使,当时本区战祸连连,胡人又烧杀掳掠。我写那副对句是有作用的。你猜得出我的意思吗?”
  “猜不出来,老伯。”李飞说。
  老人又抽一口烟说:“不,我想你猜不出来,也没有人猜得出来。我可不存心奉承谁。主席本人当然不懂。他的宾客和国民党的青年也看不出隐藏的意思,所以没出问题。如果他们知道,他们早就会拿下来了。”
  李飞想了一会儿,专心地回忆全诗的内容,突然他想起后面有两句,意思大白,不觉格格笑起来。
  “你看出我的意思了吧?”老人家微笑说。
  “是什么?”柔安莫名其妙,但是很高兴。
  李飞歇了一口气说:
  废邑狐狸语,
  空村虎豹争。
  “杨主席若发现这两行诗的隐喻,不气疯才怪呢?”“虎豹”显然是指军阀和那批贪官污吏。
  “你必须保守秘密,让他们把这副对联挂在客堂上让主席得意洋洋。”
  “杨主席和我向来没什么交情。等他发现了,连您都不待在西安罗,杜老伯。”
  杜忠很高兴有人能和他谈杜甫的作品,就开始吟诵古诗,沉迷在另一世界里。
  “杜甫在天水府附近待过一段时间。”他说。然后他吟出下列的诗句:
  黄河北岸海西军,
  椎鼓鸣钟天下闻。
  铁马常鸣不知数,
  胡人高鼻动成群。
  万里流沙道,
  西征过北门。
  但添新战骨,
  不返旧征魂。
  “当时维吾尔族进入甘肃和陕西,和唐室联盟,战后很多人就住下来了。所以今天本省才有那么多回人。”
  老人谈得极投趣,李飞恭敬听着。柔安以李飞为荣,很高兴他得到学者老爹的器重。
  “可惜你马上要走了,”她父亲说,“我真想和你多谈谈。你会去很久吗?”
  “我不知道。我有任务在身,而且要等西安的风险过后,才能回家。杨主席的脾气其实还不错。也许您或柔安的叔父能替我说说情。”
  “我知道。主席夫人比她丈夫精明多了。其实她在统治陕西政府。你避开一段时间,我想我能设法让你平安回来。至于回教的问题嘛,你不必走那么远。也许变乱会传到三岔驿。”
  “咦,您觉得会出事。”
  “我们汉人对回人一向不公平。他们一直忍受政治的压迫。一旦掀起变乱,回变的号角一响,就会像大火,蔓延不息。我看过冷血的大屠杀,无辜百姓、妇孺,都不能幸免。我年轻时候曾见过西宁的变乱。尸体堆积如山,路边、门槛,到处可见。一堆血淋淋的人体与焦骨;有些是被杀死的,有些是饿死的。肥了野狗,饱了兀鹰,整个山谷充满了死尸腐肉的臭气。空无一物的城镇,倒塌的烟囱,和杜甫诗里写的一模一样。我父亲一手拯救了这个地区,才没有发生民族仇杀的大悲剧。你们现在该去看看回人的山谷,如果暴风雨从那边吹起,你们也不会吃惊的。”
  柔安突然想起幼年的玩伴,就说:“爸爸,蛋子呢?他离开村庄了吗?”
  “他离开我们,回他族人那边去了。我在回人村里见过他,他还问起你呢。他现在好大了。”
  “他为什么要走呢?”
  “你知道你叔叔的作为。先是不准回人在湖边钓鱼,害得他们的渔夫失业。有些人抛妻别子离家走掉了。我听他们的首领阿扎尔说起他们的遭遇。有两兄弟,哥哥马卡苏太老了,不能改行,只好自杀,留下寡妇密兹拉。她日夜酗酒,全靠弟弟阿魁·卡力奉养寡妇和孤儿。然后,你堂兄祖仁又在回人山谷的源头建了一个大水闸。这不是我们家该有的行为。我们毁灭邻居,来堆积自己的财富。你叔叔没有回我的信。我只好回去找他谈。我还是一家之长,不能因为我们想多赚几文钱,就让整个回教山谷陷入绝境。柔安,你记得你祖父,也记得他在世的时候,回人和我们多么亲爱。你应该亲自下谷地看看,看那边现在怎么样了。我们老一辈的去世后,你会和祖仁分享产业,我不希望你遭受家庭行为的报应。回人不可能永远忍耐下去。回变就是这些原因掀起的,剥夺他们的土地,断了他们的生机,还想逼人家改变生活方式。我们在回人村还有几个朋友,阿扎尔、海杰兹和老一辈记得大夫的人。海杰兹本人也是被迫失业的渔夫。我们小时候时常在一起钓鱼,在岸边烤来吃。海杰兹没有变。但是大部分回人都充满了怨恨。”
  她父亲又转向李飞。“对了,”他说,“海杰兹有一个儿子,名叫哈金,现在是马仲英将军麾下的中校。你如果去看马将军,海杰兹可以给你一封介绍信,也许有点用。”
  柔安说:“爸爸,没有你做伴,我不敢去回人村,不过我很想见见你的朋友。你何不跟我们去呢?我们可以在湖上共度几天。”
  “我说不定要去。你们走了一天,该上床休息了。我想你们该早点起来看日出的礼拜。保证你们永远忘不了。”
  李飞起身告辞,柔安说:“我还要和爸爸说几句话。”
  李飞告别离去,她问道:“爸爸,你觉得他如何?”
  “我想他是一个好青年。”
  她不禁热泪盈眶。“我知道他会来提亲,希望你能赞成。”
  “恭喜你,柔安。我故意用那首诗来考考他,你知道的。”
  “我希望你有一个谈得来的女婿。我们可以快快乐乐地住在一起。”
  “你能为老爸爸着想,真是乖女儿。”老人抓起女儿的手,轻轻拍几下。
  除了人参,她也带了一包银耳来。“我先炖银耳,你喝了再睡。”女儿说。她起身打开桌上的小包,四处找糖。实在找不到了,就来敲李飞的房门。“请你下楼弄些糖来。我替爹炖银耳汤。”
  李飞下楼,拿了半碗糖来,然后搂住她亲吻。她只轻轻碰他的唇一下说:“我要走了。等我安顿父亲睡后,再来找你。”
  她回到父亲房间,开始用水泡银耳,铜盆里边有烧红的木炭。她从篮中再拿出几块,丢进火里,蹲在地上扇火,又把水壶放回铜盆上。
  “太晚了,你该睡了。”父亲说。
  “我不困,等你喝完汤再走。你先躺在床上。”
  她起身帮父亲脱下长袍,放在床边的椅子上。顺手摸摸口袋,拿出一条脏手帕。她把手帕放在门边椅子上,和那堆脏衣服搁在一起。
  “你干净的衣服放在哪里?”
  父亲指着一个橱柜。于净的内衣放在顶架上,和一卷卷纸张并列着。她只好踮起脚尖来拿。她拿出一条干净的手绢,放入他的长袍口袋里。老人躺在床上看女儿,笑笑说:“柔安,你在身边真好。”
  她坐在父亲床上,一面留心银耳熟了没,一面拿出烟来抽。
  “你今年夏天毕业,有什么打算?”
  “你若回家,我就跟你学古诗,够我忙一整天了。爸爸,你袜子有破洞,长袍的下扣也松了。”
  “你长大了,真像你母亲。李飞娶到你,是他的福气。”
  “你觉得我会变成他的好太太吗?”
  “你会的。男人身边需要女人。”
  “我明白了。自从妈去世后,你一直东飘西荡,像托钵僧似的。”
  汤在火上慢慢沸腾,发出咕嘟声。父亲拍拍她的手说:“已经熟了。”
  “再炖十五分钟才行。你根本不懂,对不对?”
  “大概吧。”
  “谁替你补衣服?”
  “市集上有几个女人,替所有的僧侣补衣服。”
  银耳汤好了,她端离火边,把汤倒进大茶杯,看父亲喝下去。他伸手要第二杯,她再盛给他。
  “和我们在家一样,是不是?”
  “是啊。现在你该去睡了。”
  就和以前在家一样,她把床帘拉拢,向父亲道了声晚安,才告退。然后熄了灯,走出门,把房门关好。
  “你去了好几个钟头。”她轻轻打开李飞的房门,走向床边,李飞说。她弯身给他一个热吻。他把她的秀发挨在他脸上。
  “你不累吗?”他喘气说。
  “就是再累我也能感受到你的爱情。”她低声说。
  “他睡了?”
  “嗯。”她微笑说。
  “那就熄灯吧。”
  “我要赶快回房休息。别忘了我们要看日出的礼拜。”
  十
  七
  第二天,他们下山到三岔驿。杜忠带女儿去探望山谷。回人村大约有三百居民,沿山谷排列,位在大湖西北角,直逼湖岸的高大松林脊,把回人村和三岔驿杜宅分开来。土地向北渐渐倾斜,布满了燕麦田和农舍,中间是一条宽广多岩的河床。河岸两边,草地沿山丘绵亘,长满优美的白杨,最后和远处嶙峋的蓝峰融合在一起。在这里大湖的视界更广,可以看见北面的乡村。大湖南北长三里,但是这边离东面的远山约有五里左右,环绕着山脊的南端。三岔驿杜宅被石岬围在宽宽的大湖水隈上。风景由杜宅往下看很壮观,由回人这边望去,却显得优雅而迷人,高地、低地、树林,变化多端,小溪末端也朦朦胧胧的,地平线上有层层蓝峰,沿着山的矮丘望去常常是这种景观。
  小村在平地上呈弧形排列,山边布满柿子、板栗和枫树,遮挡了北风的侵袭。这地方曾是良好的渔场和牧地。可以说是回人在洮河谷的最前哨,直逼岷山山麓。回教人口的中心是邻近青海和甘肃西部的河州。居民有些是一千年前定居的维吾尔和其他胡兵的后裔,有些则是最近搬来的,几百年来陆陆续续由新疆迁入本区。这个小村居民属于一个突厥族的部落,由褪色的灰寺庙、上釉的绿黄尖塔和圆顶看来,他们是一百多年前搬到这儿的。房屋是泥土墙和扁屋顶,几条街都是东西向,通往一个有喷泉的方场,老回庙就在那儿。
  今天方场上挤满了高谈阔论的男人。男人们身着突厥装,绣花的便帽后翘,棉袍及膝,中间有纽扣和束带。男人说话,衣衫褴褛、打赤脚的小孩则在一旁静听着。一群群身穿印花棉布和灯笼裤的女人站在街角和通道上,头上盖着长长的白布面纱。少妇少女仍遵循故乡塔里木盆地的维吾尔传统,面孔半遮,却露出漂亮的棕色大眼睛。杜忠说,这些女人都是跳舞好手,很多人还会弹六弦琴、唱突厥歌呢。库车和喀什噶尔一带的女子都以美貌著称。在甘肃南部的这个前哨地,他们还保留了古代的信仰和风俗,他们和甘肃的大部分汉人回教徒不一样,仍然固守突厥的语言和习俗。
  女人远远躲开方场的男人,对一切事情却和他们一样关心。这一阵骚乱是他们的“阿光訇”——村里回僧领袖——引起的,他宣布年轻的汉人回教司令马仲英正为他的回教军队召集一万人马。消息是从北面的洮州传来的。村里年轻力壮的男子可以到洮州报到。回僧阿扎尔是一个长脸的矮个子,鼻子高挺,胡须半白,穿了一身回僧的白袍,正被一大堆讯问者围在中间。他谈起新疆的战事、哈密的被围,以及突厥族直接牵涉的吐鲁番战局,还有新疆金主席对该区回族居民的残酷手段。马将军目前在新疆边界附近的肃州,正要召兵去救他们,
  汉人回教徒为了信仰也和他们站在同一条线上,选派新兵、运送战马大多由回僧来办。他是宗教领袖,也是内政首领。
  大家谈得入神,几乎没有人注意到杜忠他们的来临。不过,穿汉装的人影马上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尤其是蓝丝袍外罩深红毛衣、头上又围着丝巾的汉族少女更是引人注目。
  杜忠走向阿扎尔,希望对方看到他。李飞和柔安则东张西望,不明白为什么乱哄哄的。
  一个宽肩、胡子花白的五十岁男子走过来,拍拍杜忠的背部。
  杜忠回头一看,原来是他童年的好友。
  “你来这边干什么?”海杰兹说着,古铜色的宽脸露出友善的笑容。
  “我带我女儿和一个朋友来看看你们村庄,同时和阿扎尔谈谈。”
  海杰兹的大嗓门和大笑声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不少人回头张望。阿扎尔看到杜忠,忙撇下讯问者,挤到他身边来。他双手搁在胸上,对汉族学者行了一个回礼,摸摸胡子说:“撒冷!”很多村民都知道这位汉族学者是杜恒大夫的少爷,也是大湖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0 0

你可能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