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天门口(上)-第21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六的样子,比马镇长还凶。董先生如果早点出面说话,我们也早出来了。”
雪还在落,见不到要停的意思。要垮的房屋越来越多。半下午时,气喘吁吁的傅朗西突然吐了一口血,吓得董重里让他赶紧回屋休息。常守义他们死命地抢,只保住七家,被雪压塌压垮房屋的却有十几家。
天黑后,雪大爹和雪大奶面对面守着一盆烧得正旺的白炭。雪大爹不满雪大奶老用火钳将烧得好好的白炭夹来夹去,忍了好久终于还是开了口:“这么多年你的习惯一直改不了!我再说一遍,白炭金贵,就像有福人家,烧着后用不着搬来搬去,搬多了反而会熄的。黑炭贱,才需要不停地翻弄折腾。”
雪大奶一口气没憋住,随口还了一句:“雪家与雪有缘,再大的雪也不怕。”雪大爹的眼睛瞪大了一圈:“你以为雪家人饿不死就是好日子?真要闹灾荒,就会大事不好。”雪大奶不太在乎雪大爹的话:“当年长毛闹得那样凶,结果哩,连杭家十几岁的武童都打不过。”
雪大爹叹了一口长气:“你没有看见外面的情形,马镇长死了,马鹞子跑了,杭天甲、杭九枫,还有常守义和董先生,都和那个来历不明的傅朗西搞到一起了!”雪大奶也有些情不自禁:“这倒也是。董先生说书时讲过,历朝历代造乱子的人,光是学文的不足忧,光是习武的也不足忧,世道上的痞子堆成了堆还是不足忧。忧的是,学文习武的人搞到一起,取长补短,再加上不怕事的痞子,这太平日子就没有了。”二人正在不快,伙计从外面回来说,失去房屋的人全挤在小教堂里。伙计小心翼翼地将很多人本来就没有棉衣过冬的意思夹在自己的话里。雪大爹指指火盆,示意伙计过来烤一烤。伙计伸手做做样子,嘴里继续说,受了雪灾的穷人哭,开饭店的麦香也跟着哭,常天亮架上鼓说书,大家都无心听。刚刚吐完血的傅朗西喝了一碗煎药后,硬撑着将一些年轻人叫到里屋,坐在一起挖古。他开口就给大家讲秦始皇的儿子当皇帝后,一个叫陈涉、另一个叫吴广的农民,为了追求幸福,如何勇敢起来造反,差一点就成了大业。接着又解释那个黄巢杀人八百万,在劫难逃的典故,曾经是农民的黄巢也是差一点成了大业。雪大爹围着火盆不停地转圈,不等伙计说完,便加了一层御寒的衣服,出门去了小教堂。雪大爹赶过去时,傅朗西已说到辛亥年间的那场大革命。雪大爹从未听说过自己那未见过面的亲家,最早与革命党结过盟。傅朗西说到梅外公与那个拿着枪威逼黎元洪出来管事的黄冈人李西屏志同道合时,雪大爹差点惊出了声。常守义在一旁热血沸腾,不等傅朗西说完,便直叫可惜,那个叫李西屏的起义者,为何非要从蚊帐后面将军阀头子黎元洪请出来当军政府总督?应该由李西屏自己来当这个总督,那样穷人的日子也一定好过多了。“我是不会做书呆子李西屏,我也不会幻想占着那么多好房子的雪家会发善心,请我们去他家避难。雪家越富,能进他们屋的人越少,只有起来和他们斗争,我们才有机会住那样好的房子。”常守义气愤不已地说,“我和大家一样,哪年过年都没有过年的样子。可雪家哩,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都在过年。我心里不服呀,若是大家也不服,我就替大家去雪家谈判,先进那好房子里避避难。”
圣天门口 一七(3)
雪大爹难过得听不下去了,闪身走进里屋:“董先生承担不起这么多人,愿意的,都去我家吧!”
一直没有做声的董重里说:“有没有想去雪家住一阵的?”
雪大爹不让人逐个回答:“熟人熟事的,都去吧!”
麦香已经站起来了,见别人没动,便装着跺了跺脚。
雪大爹不敢相信,他说了十遍后,终于有人开口了:“你没看到我们都快冻死了吗,若是真有善心,就送些栗炭来!”雪大爹一点也没迟疑,拿着照路的灯笼就往家里走。雪大爹后脚还没进门,便大声招呼家里伙计、丫鬟,一刻也没耽误,男的抬筐,女的提篮,一趟趟地往小教堂送栗炭。栗炭搬完了,木梓壳搬完了,仅有的白炭也被搬走一半,雪大奶都没做声。董重里亲自过来说,烤火的东西足够了,不用再送了。雪大爹一点也不笑,阴着脸对雪大奶说:“就当那年没有收阿彩的嫁妆。”雪大奶不明白:“这事与阿彩有何关系?”雪大爹说:“你呀,记性好,忘性也好,狗头前后两次来,只说明一个道理,救人要救到底,若不救到底,回过头来别人还会找借口倒着算账。”雪大爹像某种劫数临头那样,闭上眼睛,用手指了指存放布匹的屋子,凄惨地吩咐下去:
“每人发一丈布裹裹身子,免得他们闹暴动,行蛮硬抢。”
屋外的雪越落越大,大朵大朵的雪花打在窗纸上扑扑地响。
五更还没到,雪大爹就爬起来对着窗外独自流着老泪。从挤满乡邻的小教堂里传来的剪刀裁布声,充满他正在失聪的耳朵。雪大爹想起六十年前的那些春天。那时家境尚未中兴,家里的女人个个都要养蚕。蚕匾中厚得像雪的蚕儿咀嚼桑叶的动静,太像耳边的裁布声了。天又亮时,早起看雪的阿彩惊叫起来。雪大爹没看就明白外面发生什么了。他从心里佩服这些逃雪灾的女人,在只有雪光的夜里,摸着黑能将那么多的布统统做成了衣服。阿彩在小教堂门口怒气冲天地叫喊,说这些被救济的人都是不知好歹的无赖。那些人都不做声,乖巧地按照吩咐,在一份份借据上画押签字。“有这些借据和没这些借据全都一样,这些从没在店里买过布的人,能有借布还钱的日子吗?”雪大爹将这个常识告诉阿彩,他要阿彩干脆明说了,不管是布,还是用布做成的衣服,都是雪家白送给他们的,不用还,也不用回报。阿彩按照雪大爹的话吩咐下去。穿着粗针大线摸黑赶急缝成衣服的人成群结队地走在小街上。那些女人手工的确巧,花布绿布蓝布黑布,全都合适地穿在自家人的身上。但急促之中她们无法将白布染色,无论是谁穿着它,都像是出殡送葬。大部分得了衣服的人都没有欢天喜地,反而增加不少嫉恨。私下里纷纷议论,没想到雪家的存布竟然能够让全天门口人穿衣。
圣天门口 一八(1)
大雪下了一天两夜后终于停了下来。
雪下得越大,雪后的太阳就越灿烂。
几个走了又回来的女人在小教堂里细心地捡着夜里丢下的碎布屑,说是还有用,还可以用糨糊糊成布壳做鞋穿。雪大爹已经不去想那一夜之间几乎搬空了的绸布店。他说人心就 是账本,人心是可以生大财的。雪大爹讲出来的道理让心疼不已的雪大奶哭得更厉害。捡碎布屑的女人不服气地说,雪大奶心里肯定很贪,换了她们,住着这样好的屋子,靠着这样富的男人,就是亲娘亲老子死了也不会哭。
雪大爹将雪大奶安慰了半天,还不见阿彩露面。他暗暗叫声不好,非常不情愿地往后门走时,差点被阿彩房里的丫鬟撞了个满怀。雪大爹一声不吭地只管盯着丫鬟。丫鬟想看又不敢抬头,低眉落眼地说,是阿彩让她到后门外倒马桶,阿彩不想让马桶里的脏东西脏了家门口的雪。雪大爹忍着满肚气问:“少奶奶还在睡觉?”“这几天落雪,家里只做两餐饭,少奶奶回房后又睡了。”落雪天只做两餐饭是雪家多年的规矩。若在平时,丫鬟这样说一点事也没有,今日的情形不同了,雪大爹嘴上没有做声,心里的火旺得都能煮熟牛头:“滚一边去!谁要你多嘴!”吓成老鼠样的丫鬟绕着走开了,雪大爹吃力地拉开后门。雪地上,一排男人的足迹像箭一样射在他的眼睛里。雪大爹捂着心窝:“让别人看到这些脚印,雪家的脸面往哪里搁呀!”不像骂人,也不像叹息,雪大爹对自己说了几句话后,便出了后门,踩着雪地上的脚印,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直到那行脚印与更多的脚印混在一起。
刚刚从远山上升起来的太阳,惨艳如一摊鲜血。
雪大爹在雪地站了很久,正想回去时,杭大爹带着杭九枫,像是有事一样冲着他走了过来。
杭大爹没有留意雪地上奇怪的脚印:“是九枫对我说的,你在这儿雅致。”
雪大爹讪笑了一下:“您还记得咸丰十一年的那场大雪吗?从腊月下到正月,一共十四天十五夜。窗户都被雪埋了半截,全镇的水缸都被冻裂了,只有你我两家的水缸保了全身,别人还觉得奇怪。”
杭大爹说:“只怪他们太蠢,想不起来要将水缸里的水倒掉。听我家老大说,你家孙女长得特别漂亮,不知能不能赏我个老脸,让她同九枫结个亲?”
雪大爹看了看杭九枫,极力露出几丝笑意。
“行还是不行,说句话就是,为什么要这样?”
“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一个人心性不能太低!”
杭大爹指着遥远的山峰:“杭家男人没有心气矮的。”
雪大爹还是不看杭九枫:“自古以来总说英雄用武,只要多读一点书,就会发现很多时候是无赖在用武。”
“我也明白,时势造英雄,败下阵的就成了无赖。”
杭九枫抢着替杭大爹回答。雪大爹没有理睬,扭头走开时,将一股在杭大爹看来十分怪异的目光闪烁着射向杭九枫。
“你若是还不明白结亲对雪家的好处,这辈子的书就是读到狗屁眼去了。”杭大爹大声说了一句还不够,又用一样的嗓门故意说给杭九枫听,“不就是一个女人吗,这辈子你要娶四个妻子,个个都要长得羞花闭月沉鱼落雁。”
雪大爹拼命想将自己从尴尬中解脱出来:“好像是马镇长说的,杭家有个秘不示人的家规,是带人打败长毛军的老老太爹定下的,不许杭家女子嫁到雪家,也不许杭家男人娶雪家女子为妻。”
杭大爹大笑起来:“雪大爹真会编故事,用一个死无对证的人当例子。好了,我说了笑话,你也说了笑话,风一吹,就散了。说正经事吧,天门口这样闹下去,谁也不清楚会结出什么样的果子。说到底傅朗西和董重里都是外人,前无根,后无系,稍不如意就会拍屁股走人。
这些时,我前思后想,才有一个办法。”
雪大爹说:“说出来我听听。”
“冤家宜解不宜结,人死不能复生,只要县里答应让九枫他父出任天门口镇长,老二的事就算到此为止了。”见雪大爹在那里迟疑,杭大爹继续说,“这样安排对雪家也是大吉大利。
不是吹牛,只要天甲当镇长,常守义就成了你家门前小溪里的花翅鱼儿,傅朗西再会宣传鼓动,也顶不上杭家的铁沙炮。铁沙炮的炮口对着谁,不对着谁,可是由杭家说了算。”
雪大爹没想会有这种事。他不是不支持,而是一时想不明白。雪大爹一犹豫,杭九枫就说:“我说过,你还不信,雪家绝对不会上你的钩!”杭大爹还在做最后努力:“雪大爹呀,到今日为止,你还能替两边说话。这种事可是过时不候的哟!”
圣天门口 一八(2)
雪大爹还在犹豫,杭九枫已拉着杭大爹往回走了。
“我是真的想帮你们雪家一把!”杭大爹还在叫。
雪大爹没有理会。这一喊反而让他下定了决心。一路看去,本来就存不住雪的小教堂顶上,此时此刻雪更少了,从积雪中蒸发出来的水汽和瓦缝里钻出的烟雾,混合着飘荡在屋 顶上,就像失了火一样。雪大爹免不了要想,又没说书,董重里彻夜烧着火塘,除了与人挖古,再不会有别的可能。由此他又想到,若是马鹞子这时候后带了士兵来,一定会进去抓人的。垮屋的人家等不到雪化,就开始清理那些埋在废墟中的东西。小街上全然没有雪后的清静,到处乱七八糟的。雪大爹在马镇长家门口站了一会儿。他没有看自己替马镇长写的挽联,也没有听从门缝里冒出来的念经声,犹犹豫豫地举手在那门上敲了几下。马镇长的妻子从门后闪了出来,说了几句客气话后,雪大爹就托她找个买家,将家里的丫鬟卖掉一个,多少价钱,全由马镇长妻子做主。马镇长的妻子怪笑着问雪大爹,要卖的丫鬟是不是让雪大奶容不得了。雪大爹一向经不起别人说这样的笑话,转身快步走出老远,还觉得害臊。几天后,马镇长的妻子带着一个六安男人来到雪家。雪大爹没有细问,就将阿彩房里的丫鬟叫了出来,让她收拾东西跟着六安男人走。不知所措的丫鬟吓得嚎啕大哭。阿彩闻声跑过,因为心虚,当着面也不敢多说话。六安男人将阿彩屋里的丫鬟领走后,雪大奶让杨桃临时到阿彩屋里做事。阿彩还是没有说二话。杨桃到阿彩屋里的第三天,便悄悄向雪大奶报信,夜里有人敲阿彩的窗户。
当天夜里,家里的人还没睡熟,雪大爹站到房门口大声喊:“有贼!贼进屋了!快捉贼呀!
”雪大爹在前面喊有贼,雪大奶在身后叫捉贼。从床上爬起来的伙计、丫鬟、佣人,按照雪大爹的支唤,分头将两处院子和几十间房屋细细搜了一遍。第二天夜里,雪大爹和雪大奶再次照本宣科,虚张声势地说是又有贼进屋了。闹到第三天,镇上的人都晓得了,一到夜里,不问穷富,家家户户都会关紧窗户,将前门后门顶得死死的。第四天早上,铁匠铺刚刚开门,雪大爹就派了伙计来,请铁匠们专门打一根铁闩,上面钻几只眼子,再打几根铁钉。他用这根铁门闩将紫阳阁和白雀园的后门钉得死死的砸都砸不开。很少有人会想到这样做是为了将雪家内部的痛楚与羞辱深藏起来,一般人只是理解为雪家屋多,守不过来,这也是所有富裕人家无法解脱的难处。傅朗西、董重里等人,纵然明白也不便将这事说破。
最明白的当数阿彩,铁闩和铁钉像是钉在自己身上:
“后门也是门,这样往死里钉,就像钉棺材。”
雪大奶正愁找不到茬儿,当着雪大爹的面,逼着阿彩用鞋底掌自己的嘴。阿彩哪肯就范,硬说自己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