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天门口(上)-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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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换一换,反正家里也没有值得用心守护的东西。若不是还有扁担和打杵等等顶着,只需几个回合,就会被驴子狼撞开。不知谁家的大门又被攻破了,传出一阵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钟楼上的段三国在敲锣:
“有牲畜的快扔牲畜呀,再不扔自己就会变成牲畜!”
他从上街开始挨家挨户地叫到下街还是没人应。
王娘娘一声叹息:“穷人家养头牲畜不容易!”
雪柠忽然说:“他们舍不得扔,我们来扔吧!”
雪柠伸手指着停放在天井边的四具尸体。
杨桃不敢相信地又问了一遍,见雪柠真的要将雪大爹他们的尸体扔出去喂驴子狼,立即张大嘴巴放声哭起来。满屋的人全都跟着流眼泪。
王娘娘哭着说:“要不得哟!”
雪柠马上回答:“我听见了,梅外婆叫我,她要我这样做!驴子狼多吃一个死人,就会少吃一个活人。只要能救活人,死人也会乐意的。”
最先被扔出去的是雪大爹。
两个伙计抬起那具硬邦邦的尸体吆喝着抛出窗外后,钟楼上的段三国用力敲了三下锣。
“雪家人带了头,将牲畜扔出来了!又扔了一头牲畜!雪家扔第三头了!还有一头,一共是四头!”
那些还没被驴子狼攻破门窗的人家,终于将养在屋的大小牲畜纷纷扔上小街。有了吃食的驴子狼们,停止了攻击,挤在一起乱哄哄地抢个不停。
段三国又在钟楼上敲着锣叫开了:“杭大爹,轮到你显狠了!没有铁沙炮,炮药总还有吧,找只土罐,装上药扔到街上,也可以将驴子狼炸得四面开花!”
段三国拼命地敲着锣,除了烟囱冒烟,杭家屋里一点回应也没有。
离天门口很近的地方传来一阵机枪声,枪声越响越密。比过路蚂蚁还多的驴子狼匆匆吃完嘴边的牲畜,在小街上东奔西突地骚动一阵后,像那过街的狂风,向东跑得踪影全无。
段三国从钟楼上探出身子冲着枪响方向拼命敲着锣:
“独立大队走了!”
“驴子狼也走了!”
“不要打枪了!”
圣天门口 三三(1)
失去回音的天门口格外恐怖。
自卫队在前,政府军在后,五百多杆枪一齐瞄着天门口。
马鹞子的一只手也像杭天甲那样被布带吊在胸前。杭天甲吊手的布带脏得没法看,马鹞子吊手的布带白得像表子的屁股。他挥舞的手枪也是崭新的,上好的烤蓝在阴沉沉的天气 里还能放出刺眼的光芒。当上了自卫队长的马鹞子,一边骂驴子狼与独立大队同流合污,一边要所有人开门出来,站在街边不许动。
段三国提锣沿街叫了三遍。
杭家大门曾开过一道缝,随后就关得死死的。
天黑之前,麦香同她丈夫将刚分到手的一张饭桌、八只凳子还给雪柠。麦香对雪柠说,家里开饭店的东西本来都有,因为大家都拿了,她才想着要这桌子板凳。段三国仍在到处敲锣喊话,让所有拿了富人家东西的人,半夜以前全部还回去。雪家伙计记得麦香的丈夫从水缸里捞走十块糍粑,还回来的只有两块。马鹞子每次来天门口都要在麦香的饭店里吃饭。
仗着这点交情,麦香的丈夫嬉皮笑脸地说,剩下八块已经吃进肚子里了,就算屙出来,也是屎坨子,不可能还原成糍粑。雪家人不笑,马鹞子更不会笑。他让那些反水回来的富人亲自动手,将因为各种原因看不顺眼的人全都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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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半夜,小教堂前面的空场子上就被扔满了人。
马鹞子将那支崭新的手枪,递给一个反水回来的富人。
麦香的丈夫还在说笑话,他认定马鹞子和反水回来的富人不可能杀人,因为东西已经还回来了。反水回来的富人听不惯他那刺耳的笑声,从人堆里把他拎了出来。麦香的丈夫拼命扭着身子:“我家开着饭店,不是穷光蛋!”富人将手枪往麦香丈夫嘴里一捅,一声闷响之后,麦香丈夫的后脑勺不见了。
麦香哭喊着扑过来。反水回来的富人冲着她甩手就是一枪,尖叫着的子弹在麦香的头发上犁出一道沟。吓趴下的麦香从地上爬起来后,一点多余的动作也不敢做,乖乖地照着马鹞子的吩咐,背起丈夫的尸体,放到杭家大门前,然后贴着门缝朝里喊,让杭大爹出来替儿子认罪,否则,这些捆起来的人,都会死在杭家门口。
杭家大门照旧关得严严的,听不见里面的动静。
反水回来的富人,一个个眼珠子红得像樱桃。麦香丈夫的死无法满足他们内心复仇的需要。
马鹞子比他们有耐心,他对所有眼巴巴盼着杀人的人说,凡是闹暴动、搞苏维埃的人,都得杀。可今日天气不好,他更喜欢晴天。晴天杀人,上面有太阳照着,可以让别人看清楚人是怎样死的。落雨天不好,人还没死,就闹得到处哭兮兮的,像是天怒人怨。雨过天晴的日子出现在第四天早上。
住在小教堂里的马鹞子爬上钟楼,伸了个懒腰。
段三国的双胞胎女儿丝丝和线线正在屋檐下走着。
马鹞子盯着丝丝和线线,笑嘻嘻地说:“这么好的天气,不管杀谁,都对得起他!”他走出小教堂,对着太阳抬手就是一枪。
手下的人听到命令,抢着将常天亮叫来,架好了鼓,冲着杭家大门说书。
一条冲担两头尖,冲担尖上搁鸡蛋,鸡蛋上面搁鸭蛋,鸭蛋上面搁汤碗,汤碗上面搁石板,石板上面盖牛栏。别人吹牛不要本,我的说书句句真。咸丰十一年落大雪,闺房的马桶都冻裂,寡妇的尿脬也结冰,没有男人怎么热!有一人,了不得,后人叫他杭大爹。雪中骏马进县城,刀枪剑戟考武童,年纪只有十一二,一举得中好武功。第三年,号同治,五月来了长毛军。兵马纵横两百里,烧光太湖和蕲春。天上仙人捉恶鬼,地上菩萨打妖精,无头苍蝇落厕所,妖兵进了我县城。蒋道台,奉朝廷,八座大营连大营。吃喝屙撒十万众,不及武童一个人。杭大爹,年纪小,日日夜夜出奇招。白日枪挑长毛汉,三更剑指女长毛。十天杀了九对半,十八首级箩筐挑,剩下一个没抓牢,没手没脚顺坡跑。十月青,十月黄,来了僧格林沁王。隔山抄了长毛的后,好比亲夫捉奸夫。道台鼠胆变狗胆,放出兵丁万万千。顺河一赶水推沙,沿山一追风过岭。小小武童真英雄,一把钢刀砍到钝。钝刀杀贼也管用,葫芦落地踩成饼。天不应来地无门,山沟成了好大的坟。从此长毛没有毛,世上少了一类人。好武童,得胜回,一乘大轿抬着请,道台想招乘龙婿,见面方知没成|人。赏银封了二百两,哪知武童不领情。手抱缴来的铁沙炮,八面威风示大人。领赏回转天门口,早有乡亲十里迎。亲娘把儿搂进怀,姨娘将公鸡举过顶。亲娘说,这些时,儿不吃奶怎得饱。姨娘叫,要沾光,杀鸡偏用英雄刀。武童心慌如草荒,先声应了二姨娘,回头再把亲娘叫,快把肉葫芦端出来,道台千金红牡丹,难比娘亲黑枣鲜。父亲听了笑连连,骂一声:破窑出好瓦,茅屋生好汉,细怪种儿逞英雄,还剩卵子没长圆!
圣天门口 三三(2)
一段说书帽正让人荡气回肠,常天亮猛地收了鼓点。
那些等着杀人的富人和士兵,不由得喝了一声彩。
“杭大爹,我敬你是条好汉,也晓得你最爱听说书。
我已经尽心意地做了,不到之处,请您老多多包涵!”
马鹞子大声说着,飘荡在杭家屋顶上的炊烟抖了一下。
士兵们将五个捆在一起的人推到前面。那些人不停地用头撞着杭家大门,哀求杭大爹出来救他们一命。久等之下,仍不见杭大爹有动静,自卫队士兵等得不耐烦了,一阵排子枪打过去,五个人顿时倒在门槛外。第二批推上去的还是五个人,这些人也没有活下来。杭家的门框是用青石条做成的,穿透活人身体的子弹碰在上面溅起串串青烟。死者的尸体将杭家门口堵得水泄不通,黑红黑红的血汩汩地流过青石板铺成的小街,淌进清悠悠的小溪里。
还有几十个人,但不是死在杭家门前。
反水的富人将他们随手杀死在天门口的各个角落里。
富人们越杀越狠,天门口没死的人也像死了一样。
一个白面书生模样的排长,顺着墙根,猫一样滚了几滚,狗一样跳了几跳,又像乌龟一样爬了几爬,将捆在一起的三个手榴弹塞进那个曾经有大白狗进出的门洞里。巨大的爆炸声让天门口人感觉到踏实。杭家大门塌得非常彻底,透过没有遮挡的窟窿,站在街上就能望见正厅深处一字摆开的十几副黑漆棺材。松懈下来的士兵们钻进那些没有炸塌的屋子,进进出出了一阵,扔手榴弹的排长不满地叫道:杭家几代人都是强盗,为什么找不到几样像样的家当。得意洋洋的马鹞子心眼一动,突然惶恐地大叫起来:“撤!快撤!有埋伏!”进到杭家屋里的十几个士兵还没撤出来,马鹞子就下令用机枪对着棺材猛扫。
正中间的那具棺材盖飞了起来,露出几日不见的杭大爹:
“老子还有儿子孙子!等着吧,会有人来砍你们的头!”
被机枪子弹击中的杭大爹倒进棺材,又一次飞了起来。
棺材里装着的炮药将杭家的一切全部炸没了。
清王皇后身有孕,生下太子貌超群,五十七岁长成|人。太子出宫游四门,撞见元始大天尊,指明武当去修行。太子坡前来打坐,老营宫里讲功果,南岩宫里景致多,玉帝赐剑斩妖魔。
太子明白其中情,急忙将身转回程,乌鸦行路往前行,黑虎开山路途村,引至太和山上存,玉皇大帝传旨令,封为玄天上帝神。父传子来子传孙,相传三十帝王君,共有六百八十四年整,一部史书明如镜。二十一年庚戊春,仲冬生下孔圣人。他是纣王的后裔,帝乙长子微子启,子启之后生微仲,微仲生公稽,公稽生公丁甲,公丁甲生缗公共,公共生公熙,公熙生弗父何,父何生宋父周,父周生子圣,子圣生正考甫,考甫生孔父嘉,嘉生木金父,金父生幸夷,幸夷生防叔,防叔生伯夏,伯夏生叔梁纥,梁纥生孔丘,公稽是他十三代祖,孔丘是他十三代孙。说起圣父叔梁纥,他有一妻两个妾:施氏夫人生九女,孟氏生下孔孟皮,二妾就是颜氏女,夫妻祝告泥丘地,孔野山前告神祈,后来生下孔仲尼,形容古怪多奇异,面目犹如黑锅底,父母弃于荒郊地,白鹿哺|乳凤暖体,捡回长成三余岁,能知天文并地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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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门口死了一百多人,活着的居然没有一个人哭。
不哭也罢,大家反而逼着常天亮摆起书场照常说书。
遍地开花的尸体一直摆在那里,不见自家人出来收拾,只有段三国一个人在忙碌。被马鹞子委任为镇长的段三国,带着几个被自卫队找借口故意扣下来的过路人,将所有的死人草草掩埋。为着向死了人的人家要门板和稻草,天门口一天到晚都在回响着那些过路人的声音:“你家大人的金身,要好好伺候,不然就太可惜了!”段三国对一天到晚拉着常天亮做伴的雪柠说:“驴子狼来时,我看走了眼,以为你扔的是牲畜。要不是你将雪大爹他们的金身扔出来,天门口可不止死这些人!”雪柠说:“马鹞子比驴子狼还野蛮,杀了这么多的人,连个像样的理由都没有。”马鹞子知道了这话,闯进绸布店,冲着正与伙计商量事情的雪柠大喊大叫:“为什么拉屎要解裤子?为什么放屁不用解裤子?我没有将天门口的穷人斩尽杀绝,就是杀那些人的最好理由!”
从杭家废墟里扒出来的尸体摆在大路旁曝晒了三天。
被炸得粉身碎骨的杭大爹成了许多人的噩梦。
圣天门口 三四(1)
隔年的麦子和油菜全熟了。
与往年不一样,新熟的麦子与油菜上多出一层橘子皮的颜色。从天堂吹下来的风,跟在一群觅食的麻雀后面蹿来蹿去。田畈上的人比往年少。由于前一阵死人太多,像段三国家那样幸免的人屈指可数。绝大多数活着的人都穿着孝服,幽幽地少有生气。往日最水灵的女人也像个呆子,偶尔将弯得太久的腰挺直了,站在麦子或油菜丛中歇口气,俨然就是插在田 边地头吓唬雀鸟的稻草人。飞来飞去的麻雀越来越多,不时有大胆的落在挑在肩上的麦把子上。
辛苦半年,盼着收获的人们,懒得冲着这些伸手就能抓到的小东西吆喝。年年都是这样,每到割麦插秧,就将所有力气往心里攒,哪怕有半辈子没见过的好女人在一旁花枝招展也没用。
那些跟着独立大队离家远走高飞的人和被反水富人用各种方法处死的人,大都是正能干活的青壮年。现在人少了,要干的活却一点也没少。加上那些颜色深红的麦秆和油菜秆特别厚实,本来可以握着镰刀割两把的力气,一把就用完了。健壮如古树擎天的男人,柔韧如水滴石穿的女人,都不敢说自己有多余的力气。过去,女人抱着一铺铺的麦子送到男人手上捆成把子时,顺便发生的各种调情动作,全都见不着了。大家都在低头干自己的活,趁着太阳还是那么好,早上起来一把把地割下麦子,铺在田地里晒一晒,等到天快黑时,再将晒得半干的麦子捆好,一担担地挑进大小不一的晒场。收油菜也是这样,不同的只是到了晒场上,油菜要倒着蓬起来,用最好的太阳晒上一两天。晒场上的麦子比油菜容易招呼,平平地铺在地上,晒上半天就可以挥着连枷照着有穗的地方用力拍打,穗子上的麦粒都掉下来了,打麦人就将手上的连枷换成扬杈,一边叉,一边扬,借着太阳滑向山那边时带动的阵风,将麦草和麦粒初步分开。那些抢在独立大队动手抓人之前成功逃脱的富人,和那些虽然没有逃脱却没有被独立大队公审的富人,都拿着大斗大秤守在晒场旁,除了像往年那样笑眯眯地看着,嘴里又多出一些新鲜的咒语骂词。满脸汗水的男人女人没有一个敢还嘴,只能理所当然地从麦堆里抓起一把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