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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

花冠簿-第6部分

小说: 花冠簿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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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再春本来很看不上特采团,不想这个片刻前还吓得哆哆嗦嗦的女成员,居然看透了他的内心,他突然升起和什么人谈谈心的愿望,听听外面的情形,松弛高度紧张的神经。他说:“年轻人,我在电视上真的显得很……胜券在握吗?”
  罗纬芝说:“起码在我看起来是这样的。我比一般人眼尖点,要是我都看不出来你的收缩态势,估计一般人也没戏。”
  袁再春点点头,似乎很满意这回答。他迟疑了一下,说:“你的这个什么木乃伊理论,知道的人多吗?”
  罗纬芝确知自己已经打中了要害,抿嘴一笑道:“知道的人不算少,但能看到您这样双手抱肩眉头紧锁的人,很少。”
  袁再春说:“你的意思是,我在公开场合,不要双手抱肩?”
  罗纬芝说:“偶尔一下没关系,常常出现这姿势,就是一个负面信息。”
  袁再春嘀咕了一声,说:“如果我忘了怎么办?”
  罗纬芝觉得这老头挺可爱的,就说:“您不是永远穿着白大衣吗?就把手揣到兜里,那样你就很难双手抱肩了。”
  袁再春点头道:“这法子好。”
  两人走出会议室,袁再春说:“有时间咱们可以好好聊聊。”
  这正合罗纬芝的心意。她赶快落实:“您何时有时间?”


  走上一条松林小道。几百年的古松苍老地屹立着,松枝从顶端向下纷披而垂,整株树在春风中摇曳不停。新生的枝芽和经冬的枝叶,绿的分明不同。新的芽叶内藏着娇黄,老的叶子则是饱经沧桑的苦绿。但它们齐心合力地营造着春天的气息,吐放着令人心旷神怡的松之气息。
  袁再春深吸一口气道:“我算不上忙。真正忙的是一线的医生护士,还有殡葬工人们。对于这样一种来势汹汹的新型病毒,我们是被动挨打。在敌情不清的时候,一切都是盲人摸象。”
  罗纬芝说:“我已经看了有关资料,觉得于增风先生对花冠病毒的描述很珍贵,既理性又感性。我希望能见见他。”罗纬芝准备开始自己的第一份采访,她明白要想见到于增风这样的大忙人,没有总指挥的特批,门儿也没有。
  不料,袁再春陡然间变了脸,毫无商榷地回复:“你不能见他。”
  罗纬芝好生纳闷:“为什么?”
  袁再春似乎觉察到自己的强硬和失态,解释道:“他本人在A区,你在C区。
  如何能见?“
  罗纬芝噤了声。这的确是目前不可逾越的障碍。于增风作为直接解剖花冠病毒死亡病例的医生,肯定背负着高度危险,哪里能够说见就见呢!
  看到罗纬芝灰心丧气的样子,袁再春动了恻隐之心,他叫来自己的秘书朱伦,让他给罗纬芝找出一份资料。这是于增风关于花冠病毒的思考。因为没有正式发表,尚处在内部传阅阶段。
  晚上,罗纬芝在自己居住的207房间,打开了资料。封闭的白色纸袋里,原以为是很严谨的资料,不料却很杂乱,一堆草稿,七零八落。罗纬芝刚看了几页,就忙不迭地收了起来。一种冰冷的气息从纸袋中弥漫而出,森严可怖。这种医疗文件,还是大白天艳阳高照时分看吧。不然的话,就算是有李元送给她的白色粉末相助,只怕也睡不着。这些日子,借助李元的1号,她真是夜夜安眠。
  第二天上午,果真是阳春三月难得的好天气,太阳明亮得像铜锣,暖风撩得人鼻孔痒痒。罗纬芝开始阅看于增风的医学文件。
  花冠病毒有长达一周的潜伏期。起病并不很急骤,甚至可以说有一点温文尔雅。最初对人体的进犯,是轻微与缓和的,像一场风寒引起的感冒。之后逐渐发病,轻微的头痛和浑身酸痛日趋严重,发热伴随着咳嗽,痰中开始出现血丝。直到这时,病人的全身状况也不是很不堪,有些人甚至可以坚持上班。正因为这种欺骗性,才使它后续的杀伤力变得极为凶残。持续不断的头痛和酸痛,加之越来越频烈的咳嗽,终于在某一个时段,引发不可抑制的腹泻。刚开始泻的是粪便,然后就是灰红颜色的液体,之后水中出现米粒样的碎片。病人常常在出现腹泻后的几十个小时内死亡,因为那些排泄物,并不是普通的食物残渣,而是被病毒分解的肠管。那些米粒样的东西,就是脱落的肠黏膜。想象一下,一个人肝肠寸断是什么景象!对于花冠病毒感染来说,这不再是一个形容词,而是血腥现实。
  于增风附有多例病理解剖报告。
  其中最早的一份。
  尸体已经溃烂。我要求自己像炮火下的白求恩一样冷静。病人冰冷潮湿的身体以前是属于他的,现在是属于我的。我先打开病人胸腔,看到的是一个盛满了灰烬的桶。肺和气管的结构和纹理完全被破坏,像被火焰喷射器焚烧过。只不过火焰的废墟是灰色的,而花冠病毒留下的是恐怖的红色。我用解剖剪,打开了病人的腹肌。一股黑色的污浊喷泉飙射而出,溅湿了我的特别防护围裙。因为看到了肺脏的破坏,我已经作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但病人腹内的状况还是让我极为震惊。这一次,我看到的不仅仅是废墟,简直就不能说这是人的躯体。它完全糜烂成粥,可以把它想象成已经死了亿万年的史前遗骸,腐臭冰冷……我的手指和锐利刀剪,在溃烂的脏器中艰难行进。肝脏失去了平素无与伦比的光滑边缘,如同浮肿的救生圈漂浮在腹腔之内。心脏破裂溢出的血一片汪洋,胆和胰脏脓肿叠加,犹如暴雨中被遗弃的糟烂蜂巢。肠道被病毒所荼毒,显出邪恶的青蓝色,还有被病毒吞噬而成的大大小小的窟窿。
  身体千万种受难的形态,都在这一刻凝固,等待着我逐字逐句的翻译……
  我无法想象死亡临近时,这具躯体所遭受的苦难,所有的语言在这悲惨的岩石上都撞碎而微不足道。面对生命的废墟,会觉得死亡早点降临,是多么的仁慈!
  最后,我开始解剖他的大脑,脓浆喷涌……
  看到这里,罗纬芝再也忍受不了,手指像被电击一样噼里啪啦地抖动,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砰地把卷宗合上,一个箭步跳出207房间,狠狠摔门,隔绝阴冷,扑进院子。
  阳光让她打了好几个喷嚏,如同金色的蜜蜂飞到了鼻子里。她在春天渐渐灼热的光芒下,直挺挺地站立着,直到太阳把血脉晒得一滴滴融化,一寸寸爬向僵硬的手指尖。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有人在近旁说:“罗博士,您好像受了惊吓?”
  她一回头,见到一位路过中年男子,是袁再春的秘书朱伦。
  “朱秘书,我想见见他。”罗纬芝抚着胸口,鼓足勇气说。
  “谁?”朱秘书摸不着头脑。
  “于增风教授。就是您给我资料的作者。他文笔很好,是一个对花冠病毒了解得非常透彻的科学家。”罗纬芝无法想象这一科学怪人究竟长的是什么样子,他似乎对病毒有奇怪的嗜好,但愿见面的时候,不会太恐怖吧?
  朱秘书沉吟了一下,为难地说:“哦,他呀。于教授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见到的。”
  罗纬芝说:“这我理解。他在A我在C,直接见面很困难。我可以给他打个电话吗?花冠病毒总不会顺着电话线爬过来吧?”
  朱秘书并不觉得这个幽默有什么好笑的,板着脸说:“这个要请示袁总。”
  “好。我等你的消息。”罗纬芝说,她总算暖和过来了。
  第二天,罗纬芝的要求得到了回复。不过答复不是来自朱秘书,而是防疫总指挥袁再春亲自作答,地点在他的办公室,雪白的沙发,雪白的窗帘,配上袁再春永不离身的白色工作服,简直像在医院的隔离病房。
  “听说你非常想见于增风?”袁再春用茶杯盖推着盖碗中尚未沏开的茶叶,缓缓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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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罗纬芝郑重地点头。
  “不害怕吗?我指的不仅仅是花冠病毒的传染,还有于增风那种风格。他是医生中的另类。”袁再春声调不带任何起伏。你无法判断他是喜欢于增风的风格,还是相反。
  “害怕。不过很有吸引力。我觉得我会尊重他的脾气。”罗纬芝据实回答。
  “于增风的确是很有魅力的医生。人们常常以为医生都是一样的,其实不然,于增风光芒四射,他为我们击退花冠病毒,交上了第一份情报。”袁再春的话中有了些微感情。
  罗纬芝一看有门儿,就在她满怀信心的时候,袁再春断然说:“可是,你见不到他。”
  “为什么?我知道他是战斗在第一线的医务人员,如果我要采访他,防疫等级就会从C级直接降到了A级,危险系数提高。但是我不怕。我既然来了,就会奋勇向前。实在不行,我可以打电话。当然这不如亲见本人取得第一手资料好。”
  罗纬芝平时看不起表决心喊口号的人,觉得矫情虚假,现在才发觉,有时候,你必须要用俗套的方法,来传递不俗的愿望。
  “没那么危险,你不必从C降到A,你还是可以待在C区里。你跟我来。我们一起去见他吧。”袁再春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出了办公室。白色工作服的下摆被风吹得裹住了他的双腿,让他走得不很畅快。
  罗纬芝很高兴,没想到这么简单,原来于增风就在王府之内。要知道,病理报告是所有医生的终身教授,它是一切谜语的谜底。有条件天天和谜底打交道的人,给花冠病毒命名的人,就要出现在眼前,怎能不叫人激动!
  袁再春不说话,越走越快,罗纬芝紧紧跟随。王府不愧是住宅的最高形式,犹如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最腐朽状态。小桥流水曲径通幽,绿竹掩映花团锦簇。
  抗疫指挥部的工作人员住得很分散,仿佛星辰点缀在银河之中。他们来到一处有着茂密芭蕉的住所,还有一丛丛刚刚开放的蝴蝶花扮着鬼脸。罗纬芝不由得想起了“怡红快绿”,想不到手起刀落的于增风教授,居然安居于这样优雅的所在。
  看来这抗疫第一线,也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都是血雨腥风,忙里偷闲的也有安适光景。
  罗纬芝说:“于老师德高望重,住处也挺别致。”
  袁再春闻之回头道:“这是指挥部安排给我的宿舍。只是我很少有机会住,每天不是在医院,就是在科研院所,再不就是向领导汇报疫情。三天里能有一天回来住就算不错的。”
  罗纬芝说:“于老师和您住在一起?”
  袁再春停下脚步,回过头来一字一句地说:“于增风是我的学生。你再也不会见到他,他已以身殉职。”
  罗纬芝扶了一把身边的竹子,竹叶如同遭遇暴风簌簌响个不停。过了半晌,她才有气力颤声问道:“为……为……什么?”
  袁再春说:“他在解剖病理标本的时候,感染了花冠病毒,非常凶险地发病了。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他本人也极为顽强地和病魔作斗争,可惜无力回天……”他扭过头去,不愿让罗纬芝看到自己的眼眶。
  罗纬芝不知自己是该走上前去还是停在原地,睖睁许久。最后还是袁再春自己一步步走向前,打开了房门。过了一会儿,老人走出来,拿了一个立方形的纸盒子对罗纬芝说:“这是于增风垂危时托人带给我的,是他在病床上对这个疾病的最后思索。”
  罗纬芝伸出双手,像是接过滚烫的骨灰盒。袁再春说:“你不用害怕,已经消过毒了,没有传染性。不过,你一定要保密。”
  罗纬芝宣誓般地说:“您放心,这些资料我一定保密。”
  袁再春抚胸长叹一口气道:“不仅仅是资料。在我们的花名册上,于增风还在,他在前线。”
  罗纬芝明白了,就连于增风医生的死亡,也还没有被统计在死亡数字之内。
  理论上,于增风依然生机勃勃地活着。
  Chapter3
  24层厚的消毒口罩,都到哪里去了?
  保障供应,就是和人民的一场对赌
  回到207室。打开盒子,她本来以为于增风的遗言,也像已经看到过的文件袋一样是白色的,没想到它呈牛皮纸色,显出不合时宜的古朴,像一件文物。
  打开袋子,里面又是装满了大小不一的纸片,只是更为零碎,看来随手记下一些东西,不拘一格地用纸,是这位杰出医生的癖好。这是罗纬芝第三次看到于增风留下的资料了。第一份是他关于花冠病毒命名的叙述。第二份是解剖报告。
  这第三份会是什么呢?她用力抖了抖,希望掉下来一块U盘,那样储存的信息会更大些。但是,没有。罗纬芝转念一想,是自己想差了。写下这些绝笔的时候,于增风已病卧在严密消毒的隔离病室里,朝不保夕,哪来的电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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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色彩不一的纸片上,留下潦草的字迹,所用的签字笔粗细和颜色也不尽相同。
  刚开始的时候,字体还比较工整,后来就越来越零乱了。到了最后阶段,简直就像是画符。有一些资料,不知道他是带进病房的,还是请人复印的。还有一些写在病历纸上,还有的留在化验单或是处方笺上。可以想见,这是于增风卧床时,向所能接触到的各色人等讨要来的。医院早已实行无纸化办公,残存的公用纸张都是多年前的存货,质量很差。送出时消毒似乎很到位,纸张变黄发脆,一碰即碎,一如古墓中出土的煎饼。说起来,那些字迹留在纸上的时间并没有多久,却像多少世纪前的残骸。
  有了先前的经验,罗纬芝决定还是选一个春光明媚的上午,让太阳肆无忌惮地照在自己身上,再来以最大的耐心和勇气,阅读这些文字。如果太阳光移走了,就赶忙把屁股转到长椅的另一侧,总之始终让阳光罩着自己,用光焰无际的灼热,抵御这些黄褐纸张上散发出来的刺骨冰冷。但她实在忍不住好奇,把最后的一张纸片翻出来,上面写着:唔……还是不要打开……你会后悔的……“
  什么意思?不知道。罗纬芝赶紧把它们收起来了。
  又一轮新的会议开始了。这次是讨论如何应对市民的大抢购。
  一间新会议室,看到的情形却令人摸不着头脑。袁再春一个人坐在主席的位置上,周围散坐着特采团人员,其他就再没有人了,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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