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乐园-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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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时久木总是不由自主地往涩谷方向去,等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打开门进了房间了。
有时凛子还没来,久木一个人坐在被家具充塞得更加狭小的房间里,心情非常宁静,同时也感到有种难以排遣的焦虑,他自言自语着:
“今后怎么办呢?”
久木怀着对未来模模糊糊的不安,得过且过,将错就错地一天天过了下去。
三月中旬以后,久木的心情仍然处在仿惶不安之中。
这种心绪既来自离婚问题上优柔寡断的矛盾心态,也与春天特有的忧郁天气有关,此外还受到躺在病床上的水口的影响。
久木去看望水口是三月中旬的“桃始笑”那一天。
“桃花开始笑了”即桃花盛开的季节,医院门口摆放着一簇簇鲜艳的红梅和白梅。
下午三点,在水口妻子指定的时间来到医院,她已在等候久木了,先把他领到了接待室。
前些日子,久木就想来看水口,她没同意,请他过一段时间再来。
“总算做了手术,精神好多了。”
水口的妻子表情黯淡他说。
久木有种不祥的预感,就问了一下病情,据医生说,虽然切除了肺部的癌细胞,可是癌已经转移,所以,最多只能活半年左右。
“他本人知道吗?”
“没告诉他,只说是做了手术,没事了。”
水口的妻子请久木到接待室,就是为了先说明一下这方面的情况。
“请多关照。”
久木点点头,走进了病房,水口马上招呼道:
“好久没见了,欢迎欢迎。”
水口微笑着,精神还不错,只是脸色略显苍白。
“听说你要做手术,一直没敢来。”
“唉,真是倒霉呀,不过,已经好多了,放心吧。”
水口让久木坐到他的身边。
“你的气色不错嘛。”
“光是手术倒没什么,一吃抗癌药就没有食欲了。我估计下个月就可以出院了。”
久木突然想起了水口妻子的话,装作若无其事地说:
“早点出院吧,你不在的话,马隆那边没人管哪。”
“不要紧的,少我一个人不会有什么影响的。”
水口的头脑很清楚。
“身体真是不可思议,心情沮丧的时候准得病。”
“是去年年底得的吧?”
“我和你曾经说过,那时我特别消沉,对自己一下子失去了自信,心情郁闷,觉得身上不舒服,到医院一查,结果得了癌症。”
水口是去年十二月从总社突然被调到分社去的。
新年后,刚刚正式当上了分社的社长就得了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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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这次调动引起的病变。”
“不至于吧。”
难道说对工作的热情和紧张感能够抑制癌细胞吗?
“我真羡慕你,总是那么有活力。”
水口躺在床上,目不转睛地望着久木。
“我真应该像你那样痛痛快快地玩儿就好了。”
“出院以后也可以的。”
“晚了,人总要衰老、死亡,应该趁着能做的时候做。”
久木看见水口那布满细小皱纹的眼角上有些湿润了。
三十分钟的探视之后,久木走出病房,内心被紧迫感和激动所占据着。
和自己同龄的人得了癌,正濒临死亡,怎么能使自己不产生紧迫感呢?尽管也经历过同龄人或比自己年轻的人的去世,然而多年来一直很亲密,一同并肩走过来的朋友的病倒,不能不使久木感触颇深。
久木一想到自己也上了年纪,不再年轻了,就有一种紧迫的感觉。
而水口那句“人应该趁着能做的时候做”,则打动了久木的心,使他激动。
水口在死神面前后悔没能充分享受生活,在别人眼里,他总是那么劲头十足,活得那么充实的样子,可谁又知道他心里埋藏着多少无奈啊。
或许是工作方面,或许是感情方面,总之对于现在的水口而言是追悔莫及的。
人的一生无论看上去多么波澜壮阔,在到达终点回首往事时,却显得如此平平庸庸。当然,哪种活法都会有遗憾,不过,至少不应该在临死的时候,才想到“糟糕”,“应该早点做”等等而悔不当初的。
久木又想起了水口诉说后悔时那浮现在眼角的泪水。
久木不愿意就这么遗恨终生地死去,忽然间,凛于的身影又出现在久木的脑海里。
现在和凛子的恋爱对久木而言正是生命中最最重要的,也是唯一的动力。人常说,要像女人那样倾注全部热情。无论工作还是爱情,对于人的一生来说都是重要的,值得倾其所有精力的。现在自己正倾尽全力为要独享一个女性的恋情。想到这儿,久木心里涌起了一股热潮,他的心飞向了凛子等待着他的地方。
这是个天气阴郁的下午,日历上叫做春阴。
含苞待放的樱花已压满了枝条。
久木乘着电车赶往他和凛子的住所。
现在是下午四点半,跟同事说是下午去医院看水口,所以不必再回办公室去了。
今天早上,跟凛子打了个招呼,凛子说她要回趟娘家,五点以前来涩谷。
久木下了电车朝公寓走去,连跑带颠地穿过走廊来到房门口,打开门一看,凛子还没来。
五点了,凛子看来要晚会儿到了。
久木打开窗帘,开开空调,躺在沙发上。
这时候,公司里的人们还在伏案工作。
只有自己逃出了那里的紧张气氛,来到一个不为人知的房间里等着他的女人。
久木满足于这种神秘的感觉,打开电视,正在重播一个电视剧,在上班时间看谈情说爱的电视剧,在久木还是头一次。
久木漫不经心地看着电视,时间一点点过去,已经五点四十五分了。
凛子今天怎么这么晚呢。会不会在路上耽搁呢。
要是迟到三十分钟或一个小时的话,得好好惩罚她一下。
正一个人胡思乱想的时候,门铃响了。
凛子终于出现了,迟到了近一个小时。
一见到凛子,久木想好的种种惩罚就只停留在嘴上了。
“怎么这么晚呢?”
“对不起,娘家事太多。”
今天凛子穿一身淡黄|色套装,领口围着雅致的围巾,手上拿着大衣和一个大纸袋。
“晚饭在哪儿吃?”
凛子一边打开口袋一边说:
“我在车站的商店买了一点东西,就在这儿吃吧。”
久木当然没意见。在这儿自由自在,还可以和凛子逗笑。
“你晚了一个小时。”
久木正要从后面搂抱在厨房里忙着的凛子,被她拦住了。
“刚才我把猫送去了。”
“你母亲那儿?”
凛子点点头。
“被妈妈骂了一顿。”
“为了猫的事?”
近来凛子经常不在家,把猫扔在家里太可怜了,她又不想请丈夫帮忙,所以想放在娘家。
“妈妈喜欢猫,放在她那儿没问题,只是妈妈问我为什么这么做……”
“是不是以为你家地方窄或不让养宠物?”
“不是,问我为什么老不在家,连猫都没工夫养。”
自己有家,却把猫送出去是有些不自然。
“妈妈知道我经常出门,她说,那天晚上给我打电话我不在家,那么晚上哪儿去了……”
事态越来越严重了,开始波及到娘家了。
“我几欢想跟妈妈说,可是怎么也不敢……”
父亲刚去世不久凛子实在不忍心再提起夫妻不和的事。
“不过,妈妈好像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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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我们的事?”
“从去年秋天开始她就有点怀疑,正月和你见过面后,她也很注意我。”
“她说什么了?”
“她说,你该不会是喜欢上别人了吧。”
“你说什么?”
“当然说没有啦。可是妈妈是个很敏感的人。”
久木没见过凛子的母亲,但从凛子的话里,感觉是一位典型的出身于横滨传统商人家庭的气质不俗的女性。
“上次我没参加侄女的婚礼,就被妈妈数落了一通。后来还说过我几次,三天前夜里给我家打电话,我也不在,所以……”
“她说是晴彦来接的。”
“谁是晴彦?”
“是他的名字啊。”
久木还是第一次知道凛子丈夫的名字。
“他在电话里对妈妈说,我今晚大概晚回来。”
“晚回来?”
“他没说我不回来,可是从他的话音里妈妈也猜得出来。”
“妈妈特别喜欢他,她说要是我在外面做什么不正经的事,对不起父亲……”
“可是……”
久木不知该说什么,又坐下了。
“不能总是这么瞒下去啊,说出来,或许会得到理解的。”
“我说了。”
“都说了?”
凛子使劲儿点了点头。
“父亲刚去世时,怕妈妈担忧,今天算说清楚了。”
“后来呢?”
“妈妈开始的时候还静静地听,越听越生气,最后哭了起来。”
从凛子断断续续的诉说中,久木仿佛看到了凛子母亲那伤心的样子。
“妈妈原来只是猜测,我承认了以后,她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她说,我怎么会养出你这么个不知羞耻的女儿……”
久木什么也没说,只顾听凛子往下讲。
“她说这件事太见不得人了,对谁也不能说,包括你哥哥和亲戚们。你父亲肯定会在坟墓里伤心的。妈妈说着哭了起来,然后问我,你为什么不喜欢他……”
凛子顿了顿说:
“我觉得说什么妈妈也不会明白的,就没说话,她又问,那个人是哪儿的。”
“你怎么说?”
“我也说了你的名字,瞒是瞒不了了。”
凛子眼里闪着泪花。
“现在我失去了一切了。”
听到这句话,久木不由得抱紧了她。
凛子已失去了家庭和丈夫,现在又失去了最后的壁垒——娘家的母亲,可以依赖的只有自己了。久木心中顿时涌起了一个热切的念头,死也要保护这个女人。
凛子现在唯一可以信赖的只有这个男人了,她扑到了久木身上,紧紧抱住了他。
由紧密连带感而拥抱在一起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地依偎着往卧室走,就像从空中坠落一般,双双倒在床上。
弹簧床轻轻颤动着,男人亲吻着女人被眼泪润湿的眼睛,她颤动的睫毛慢慢平静了下来,男人品味着带点咸味的泪水。
久木想要吸干女人满眼的泪珠,来安抚她的悲伤。
尽管这样并不能改变目前的困境,却可以平复心灵深处的哀伤和痛苦。
几分钟后,直到眼泪被男人吸得痕迹不留,凛子终于从失去丈夫和母亲的悲伤中恢复了过来,藏匿在体内的热烈情感渐渐复苏了。
“我要你……”
即使这是逃避一时的手段,女人也要把自己完整地交给男人。
凛子面相柔和,五官小巧玲戏,搭配得很和谐。此时此刻,这个引起男人好奇心的甜甜的脸庞,忽而似在哭泣,忽而露出微笑,忽而又仿佛痛苦不堪,真是变化多端,魅力无穷。
正是为了欣赏这一娇柔妩媚,勾人魂魄的表情,男人才倾其全部精力,尽力控制着节奏,奋力而搏的。
凡事终有完结时,疯狂的男女之爱终于接近了尾声。
只是这个终结不是由于女人,而是由于男人有限的性。如果任凭女人所欲的话,男人就会沉溺于其无限的性之中,被驱赶到死的深渊中去。
现在的静寂,是男人精疲力竭的结果,并不是女人从愉悦的阶梯上自动下来的。
一切都终结后男人折尽箭戟的瘫在那里,女人得到充分满足后,更添迷人的风韵,丰腴肉感的肢体飘浮在欲海之上。
久木已多次亲身体验过这一结局,早已不再惊叹了。然而,这次却完全将自己置于对方的操纵之下了,久木不由恐惧起来。
照这样下去,早晚会完全顾从女人的意志,迷失在快乐的世界里,最终被拽入死亡的陷井。
心满意足的凛子对心神不安的久木说道:
“简直棒极了。”又说,“真想让你就此把我杀了……”
只有成熟的女性才会在快乐的顶点想到死,男人难以体会这种快乐。即便有个别人能体会到,也只限于某种变态的行为,正常的男人几乎不可能达到那种程度的性满足的。
久木过去一直这样看的,现在仍然没有变。他有时觉得性和死与自己完全无缘,有时又觉得近在比邻。
不论和女人也好,自蔚也好,在那一瞬间的快乐之后,总是留下无法形容的倦怠,仿佛所有的精气都被吸干了似的,浑身虚脱,也许这就是与死亡相联结的序幕吧。
从年轻时就百思不解的是,那么猛烈而疯狂的男人,为什么会一下子就可怜地萎缩、安静下来了呢?
他曾经为此焦躁、自责,现在觉得身体的萎缩与精神上的坠落感是那样的接近于死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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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这就是大自然对男人的昭示吗。女人是在充足的快乐中梦见死,男人则是在坠落下去的虚脱感中被死所缚,真是天壤之别。
这就是无限的性和有限的性的差距吧。或者说,是肩负着养育新的生命的女人和只要播下种子便完成使命的男人之间的差别吧。
久木沉思着,凛子将灼热的身躯从身后贴了过来。
“我真害怕。”
“你以前也说过。”
凛子点点头。
“这回又是一种害怕。就好像会死过去似的……”
“死过去?”
“是的,觉得死一点也不可怕了,我真为自己害怕……”
凛子的话似乎有点矛盾,不过,在性的顶点会感觉到死的诱惑,却是千真万确的。
“我可不希望你死。”
“可是,我觉得够了。活到现在知足了。”
凛子的声音越来越清亮。
“现在是我的顶峰,是我人生的顶峰。”
久木不解,凛子又说:
“难道不是吗,我爱你爱得刻骨铭心,就是死也瞑目了。”
“你才三十八岁呀。”
“差不多了,足够了。”
凛子一直很在意自己的年龄,还说过,自己已经老了,死也无所谓了等等。
然而,在已有五十岁的久木眼里,她还很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