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世达赖喇叭仓央嘉措-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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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从通向内院的小门里响起了脚步声,像春风吹斜了一根柳条儿似的,少女闪了出来。她一眼就看到了少年,友好地望着他笑了笑。那双在情感之炉里炼出的眼睛像是在说:我就猜到你还在这里,你会等我出来的,我才不傻呢,看得出你对我的赞赏是真诚的……
她背着一个不大的背斗,手里拿着镰刀,新扎了一条邦典,虽然不及刚才新娘子的那一条鲜艳,色调却更为柔和?目。她对着小店的布门帘内喊:“姨母,我割草去了。”
“不是还有吗?两只小兔子能吃多少?”帘内传出一个老妇人的声音。
“不嘛,姨母,草不多了。”少女用眼角的余光瞥了阿旺嘉措一下,似乎在说:你等着好了,不会让你失望的。接着,带有几分撒娇地大声说,“今天天气好,明天我整天都替你看铺子。好姨母,我走了。”
“别走得太远,早点儿回来。”屋里的姨母答应了她。
少女水蛇般地游走了。
阿旺嘉措呆呆地立在原地,不知怎样才好。她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什么时候回来呢?她怎么不问自己一句什么话呢?唉,自己也笨得出奇,为什么不对她说要买一样东西呢?随便买件什么都行,只要是她的手拿过的东西,即使是一粒石子,也抵得一颗珍珠啊!
少女走出去几十步了,才慢慢回转身来。阿旺嘉措发现她是在寻找自己。少女猛然回头,加速了脚步。
“啊,她生气了,生谁的气呢?”阿旺嘉措自语着,“咳,还能生谁的气呢?我真傻!不,不是傻,是胆子太小了。男子汉是不应当胆小的……”
当少女再次回头的时候,看见那个英俊的少年跟着自己来了。
郊外。到处是墨绿的草地和茂密的灌木。肥胖的土拔鼠吱吱地叫着,从这个洞口钻出来,又跑进那个洞口,顽皮得可爱。
英俊的少年和美丽的少女各自坐在一块大些的圆石上,相隔着五六步的距离。四周十分幽静,什么声音也没有。他俩深深地勾着头,谁也不敢大胆地看谁,谁也不知道应该先说一句什么话。
在这里,既没有街市的行人,也没有店铺的姨母,他们完全可以自由地交谈,却没有力量推倒立在他们中间的无形的高墙。纯真的爱情,总是伴随着崇敬的,崇敬又往往带来卑怯。只有在这种时候,人类才最能感到自身语言的贫乏,一切智慧似乎都毫无用处。
长时间的“无声胜有声”,使双方都不堪忍受了。
他们的心已经贴得很近很近,他们想出来的要说的话,却又绕得很远很远。
“你叫什么名字?”到底是男子汉先开口了。
“我叫仁增汪姆。你呢?”少女接着问他。
“我叫阿旺嘉措,是喇嘛给起的。原先是叫阿旺诺布的。你……多少岁了?”
“十六啦!你呢?”
“十四。比你小两岁。”阿旺嘉措立刻后悔了,后一句注释有什么必要?难道人家连这么简单的算术都不知道吗?
“你觉得,刚才的新娘子好看吗?”少女终于注视他了。
“好看,像一朵莲花。”
“莲花?”少女有些嫉妒了。
“不过,你比她更好看。”
“胡说。”少女瞪大了疑惑的眼睛。
“真的!”阿旺嘉措十分委屈地?。
“就算是真的吧。”少女安慰他,其实是她自己得到了安慰。
又是沉默。只有被撂在地上的空背斗,在原野的风中微微地摇晃着。
“我可是一朵没有根的莲花呀!”少女叹息着。
“为什么呢?”
“你愿意知道吗?”
“当然愿意。”
“我的阿妈,在我还不会说话的时候就死了。我阿爸后来也被拉到拉萨西边很远很远的地方打仗去了。”少女拔了一棵草,用食指和拇指轻轻地捋着,“走以前,把我送到了这里。我姨母家里没有别的人,我就成了她的女儿了。”
“你原来的家在什么地方?”
“琼结。”
“琼结?那地方很有名,是吐蕃王的家乡。那里有九座藏王墓,是吗?”
“是的,我小时候站在高处数过,中间两座,东面三座,西面四座,都像小山一样……那里可真美呀!后边是丕惹山,前边是雅隆河,河川里长着那么多的树,那么多青稞……宫殿和寺院,就好像用什么东西粘在陡峭的悬崖上。”
“可惜我没有去过。那就是古代的跋布川啊!”
“是吗?我不知道古代叫什么。你比我小,学问可比我大得多。”
“我是从书上看来的,你可是亲眼见到的,你才更有学问呢。”
“你真会说话。”
在大约半里远的?路上,一个骑马赶路的青年人唱起了在当地十分流行的情歌:
在碧波荡漾的河面,
我还是第一次放下小船。
风儿呀,我请求你,
千万别将我的小船掀翻。
在美好的初恋阶段,
我还是第一次尝到甘甜。
恋人呀,我请求你,
千万别把我的爱情折断。
他俩听着,互相望着,又赶紧低下头。这首歌具有无法估量的神力,一下子把隔在他们中间的那道无形的高墙推倒了。双方都在期待着对方从废墟上跨过来,但是谁也没有这最后的勇气。
又是沉默,更长久、更难耐的沉默。
“我该割草去了。”少女站了起来,但却没有走开。
“我替你割。”阿旺嘉措急忙说。
“你,会吗?”
“会,我在家常干。”
“你家里,还有谁?”
“一个人也没有了。”
“和我一样啊……”少女叹息了一声,提起镰刀向野草深处走去。
“让我来吧。”阿旺嘉措小跑了几步,追上去夺镰刀,却抓在了少女的手上。镰刀悄然无声地落在草丛里,他们握着的手竟没有松开……天知道是谁吻了谁。
当他们在拥抱中分开的时候,仁增汪姆的脸上泛着朝霞。她没有喝醉过,她心想:喝醉了酒的人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轻飘飘的,站也站不稳了,好像脚下正发生着地震。阿旺嘉措上前扶住她,她轻轻推开,向四周瞥了瞥:“你先走。”
阿旺嘉措像听从将军命令的士兵,前头走了,不同的是并不是勇往直前,而是不断地回头望着……
仁增汪姆回到姨母家的门口,正碰上姨母站起身送一位顾客。这位顾客自称是从五十里外来的,只不过为了买一根缝皮子的针。这种针是从英国经由印度运到这里来的。那时候的西藏连一根铁钉还生产不出呢。
“怎么割了这么一点儿?”姨母问。
“我不大舒服。”仁增汪姆第一次说谎了。
“哟,我说不要出去吧!唉,是不是着了山风?快去休息,我给你熬酥油茶。”姨母说着,伸手摸她的前额,疼爱地说,“有些发烧了,脸也烧红了。唉,到底是个孩子,不听话。”她一边替仁增汪姆卸下只装有两三把草的背斗,一边继续唠叨着,“记住吧,老牛的肉有嚼头,老人的话有听头。再说,我是你阿妈的亲姐姐,如今也就是你的阿妈了。大事小事都听我的,不会吃亏受罪。?
仁增汪姆果真进到内屋躺下来。她既没有病痛,也不觉得疲累,相反,她兴奋极了,浑身上下到处都张着强弓,每一支箭都能射中幸福的靶子。
她的姨母却想不到这一层,真的为她的“病”操心起来。眼看快到老年了,善心的菩萨给她送来了这么大一个女儿,像是从九天之上直掉到她的手心,能不全心地疼爱吗?
姨母名叫改桑〔1〕,和那时的许多藏族姑娘一样,年轻的时候也曾经骄傲于有着好几个情人,可惜总是不能生育,在男子的心中失去了价值。金子变成了铜,只好嫁给了一个又矮又胖、十分无知而又专爱巴结头面人物的小商人。这个?商人重利不重情,要钱不要命,在去日喀则贩货的途中被强盗杀害了,连尸首也没有找回来。
在前藏和后藏的分界处,有一座大山叫冈巴拉,大山的北面是雅鲁藏布,南面是羊卓雍湖,是通往江孜、日喀则、亚东等地的交通要道。山路上经常有强盗出没,以至有这样一句俗话在流传:英雄好汉,冈巴拉见。改桑的丈夫就丧生在那里,被扔进了深深的山谷。她并不怎样悲伤,但也不想改嫁,只凭着从丈夫那里得到的一点经商知识,靠小杂货铺维持生活。不幸使她善良,孤独使她专断,特殊的经历造成了这特殊的性格。凡是帮她贩货的人,既吃不了她的亏,也占不了额外的便宜。二十多年中,使她能站得住脚的不是才能,而是品行。因为她只是想生活下去而已,并不奢望发财——正像别人也不可能在她身上发财一样。
正当她吹火熬茶的时候,仁增汪姆起来了,跑到姨母身边,带着淘气的神情说:“我好了,姨母,明天你想去干什么就去吧,出去一整天也行,我来看铺子。”
“你呀,你今天是怎么啦?”
仁增汪姆抿着嘴笑了。改桑也笑了。
阿旺嘉措并没有回寺院去,他在旷野上大步走着,无目的地走着。树林、河岸、草丛、石堆……一处又一处,每一片树叶,每一棵小草,每一朵野花,每一片白云,每一层波浪,每一只小鸟;总之,天上地下的一切,都变得可爱了许多,都对他含情地微笑。大自然多么美!人世间多么美!是它们本来就美呢,还是仁增汪姆使它们变美的?一定是仁增汪姆使它们变美的!怪不得谚语说“雅隆林木广,琼结人漂亮”。仁增汪姆一定是漂亮的琼结人中最漂亮的一个。她走到哪里,哪里就会变美,就像是朝曦、晚霞、彩虹、太阳、月亮、星星变美了天空一样。
这位琼结少女真的就这样属于他了吗?他们能永远在一起吗?明天她在家吗?每天都可以去找她吗?……
阿旺嘉措想作诗了,第一次想作诗了。他虽然很爱诗,却从来还没有想要当一个诗人;现在也没想,他只是想写出激荡在他内心的强烈感情而已。
在人类所有的感情中,唯有那强烈的部分能够化为诗句;在强烈的感情中,唯有爱和憎最强烈。此时,强烈的爱使阿旺嘉措产生了作诗的欲望。他在初恋的热情中孕育着他的处女作……
当他踏上归途的时候,夕阳已经坠下了西山。暮色中,远处的贡巴寺只剩下一个隐约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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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处女作
阿旺嘉措回到寺中,同伴们都已经睡了。他摸到了火镰,一边默念着腹稿中的诗句,一边打火点灯。颤抖的手怎么也不听使唤,一连打了五六下。有一下还打在了手指上,才把带硝的草纸打着。他吹出了火苗,点燃了酥油灯,把纸垫在一册《甘珠尔》〔1〕经上,刷刷地写起来。
写了几句之后,便突然停了笔。他觉得这样写,感情倒是表达出来了,但是句子太散,太长,读起来和平常人们说话没有什么区别;排列起来也不好看,像一只不合脚的大靴子。诗要有诗体呀,就?仁增汪姆一样,既有真挚的情意,又有美丽的外形,内外一致才是完美的。
那么用什么体呢?他想起了西藏古代文学中有一种六言四行体,但它每三个字一顿,一句才两顿,用起来又像穿一只太紧的靴子。他想到了那成百上千首的民歌,其中的“谐体”不是每一句可以三顿吗?群众不是非常喜欢它吗?他又想起一位经师说过,内地的古代汉文诗中,有一种叫“三台词”的,也是六言四行三顿,好,就这样定了。于是他重又像从沙粒中淘金一般,选择最精确的语言,写下了他第一首诗篇:
心中爱慕的人儿,
若能百年偕老,
就像大海深处?
捞来奇珍异宝。
当他写到最后一个字的最后一笔时,兴奋地用力一戳,几乎把纸戳破。他非常满意自己的诗作,十分自信确有诗才。他回头望了望,想找一位同屋的朋友来欣赏一番,但他们全都睡熟了。这时他才发现,同伴为他留下的晚饭——小半锅土巴〔1〕,就放在他的身边,他一摸,早就凉了。他不想吃,炽热的爱情使他忘记了饥饿。
他吹熄了灯,躺下来休息,却一点儿也不困。他大睁着眼睛,详详细细地回忆着白天的奇遇,回味着那种种甜蜜的情节。
一道月光从东窗射了进来,正照在他的胸前,触发了他的灵感。他一骨碌坐起来,披上衣服,顾不得去打火点灯,借着月光又写下一首。字迹有些凌乱,笔画也有重叠,但是还能认清。
从那东方的山冈,
升起了皎洁的月亮;
含母爱的姑娘脸庞,
浮现在我的心上。
月亮越升越高,室内越来越亮,阿旺嘉措目不转睛地望着圆月,它的光正像仁增汪姆的目光一样温柔,毫不刺眼,随你看多久都行,决不会生你的气的。
“我要为她祝福,我要为她祝福,我要为她……”阿旺嘉措心里这样念叨着,从衬衣上撕下一条布来,又借着月光写满了为仁增汪姆祈福的文字。呆了很久很久,月光转出了卧室,他才把布条揣在怀里,像婴儿一样微笑着睡去。
第二天,阿旺嘉措上完了课,复诵了一段《西藏王统世系明鉴》〔2〕,急忙向街市走去。他故意从远路绕行,为的是找一个僻静的地方,挂起那条为仁增汪姆祈福的幡儿。
他来到一棵不大不小的柳树跟前。他想,应当把福幡挂到树梢上去,那里风大,摇摆得快,能为仁增汪姆多祈福一万次,十万次。但那树身的周围栽满了带硬刺的干棘枝,显然是防备羊群来啃树皮。他决心把围槛拆除出一个缺口,爬上树去。为了仁增汪姆,就是刺破了手,跌破了头,也心甘情愿。当他正要动手的时候,望见在不太远的地方有一?放羊的男孩子,长得比他高些,正警惕地盯着这个方向,看样子这棵树是他家的财产。阿旺嘉措不好意思了,但是就这样走掉的话,岂不被人怀疑是想干什么坏事而没有得逞吗?干脆照原来的打算把福幡挂上去好了。
挂完了福幡,又把干棘枝重新栽好,在朝街市走去的路上,又一首诗吟成了:
为爱人祈福的幡,
在树梢迎风悬挂。
看守柳树的阿哥呀,
请别拿石头打它。
他在一家较大的商店门前停下了脚步,心想,今天是第一次去看望自己的情人,一定得买件东西送她。即使为了那一吻,为了报答她的情意,就是送一座金山也应该。他摸了摸怀中,银子都在,数目还不小哩。在波拉巴桑寺的时候,那森冒着风雪来看他,告诉他家中的房子已经锁好了,租种的五克〔1〕地也退了,三头牛卖的钱,一部分布施了寺院,一部分交了阿妈的死亡税,一部分用在了丧葬上。剩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