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作品集-第10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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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的很亲近的坐在自己的旁边了。仰望着那满月的银光,从天边徐徐升起。“……不要忘
了,仍有一个诚恳的灵魂……”
秋心忽然回头注视着远,心里涌上了惭愧与酸辛。
远没有看着她,也没有望着月,只凝注着这璀璨流动的海波,眼光很沉静,觉到秋心回
头看他,也就回过头来,含着笑刚要说话,月光下看见了秋心眼里闪烁盈盈欲坠的两个泪
珠,他忽然起了垴坼。微微的咳嗽了一声,便又默然。
秋心勉强的笑了,抬头看着月,使眼泪流回眶里,说:
“海上的月分外清凉,我却觉得有点冷了。”远说,“你要大衣不?我替你上舱拿
去。”说着便站了起来,秋心也站起,说:
“不必了,我想下去,白天倦了一点,我们都早点休息吧。”
远把她送到房门口,道了晚安,便转身去了。秋心关了房门,惘然的慢慢的易衣解发。
这一天的经过,太突然,太意外,太像梦境了,她心里纷乱得不知从何处想起。她恨自己十
年的劳碌的生涯,使她见了自己拒绝过的远竟不住的咽回将落的眼泪,“这是女人!”她自
己诅咒着,“在决定了婚姻与事业之先,我原已理会到这一切的……这不是远,是这一年以
来的劳瘁,在休息中蠢动了起来,是海行,是明月,是这浪漫的环境,是我自己脆弱的心
情……”想到这里,她看着镜里,自慰似的笑了一笑,连忙回身把衣服挂了起来,捻灭了
灯,睡在被里。
闭目卧了一会,觉得满眼的月明,睁开眼,月光满室。她微微的觉得热,赤足起来把圆
窗开大了一点,重行卧下,把毡子推在胸前,枕着手臂,听见窗外海风呼呼的响,阑边似乎
有革履声很匀整的来回走着。也隐约的听见歌声和笑语。
“远不知睡了没有?”她惘惘的又想了起来,“这样的月夜,……只有,我们两个……
假使十年前是另一个决定……”她忽然摇了摇头,将毡子向上拉了一拉,盖了肩头,紧紧的
又闭上眼。
在出去早餐之先,秋心自己决定着:“不要让远觉出什么来,而且,原也没有什么,少
在一处,少谈话,我要做的事情多得很,此外,会里演讲的稿子……”她理出水笔和笔记本
子来,预备饭后便到写字室里去写。夹起本子,走出门外,却又回来换了一件颜色很素艳的
衣服。
远和昨晚一样很客气的站起,替她推好了椅子。脸上仍是很平静,丰满的颊上,飞着健
康的红晕。秋心忽然觉得自己眼眶有点酸,头也微微的痛,“失眠到底不舒服,”她心里
想,一面却自自然然的和远谈着话。
远说九点钟便到烟台了。有大半天的停留。船上也无事,要不要上岸去看一看。秋心略
一踌躇,便微笑说:“恕不奉陪了,我还要预备演讲的稿子,难得船停着不动,为书写也方
便一些,我想利用这半天的工夫。”远也不坚持,用完早饭,便道了歉先走了。
绕进了青翠的两面的岛山,船便徐徐驶入湾港,晨光下海山一片腾着镑镑的光雾。望见
山上树丛里栉比鳞次的灰瓦,近在眼前的白色的灯塔,半隐于树梢岩石之间。舢舨穿梭的小
鱼似的,簇聚到船边来。她看见远戴着帽挟着大衣,下了小船,仰见她时还笑着挥手。
回身便进了客室,打开笔记本子,写上演讲的题目,“妇女两大问题——职业与婚
姻”,她忽然写不下去了,皱了皱眉,凝思地在已写好的几个字的周围,画上密密的圈子。
午饭是独自用的,倒也觉得自然。饭后睡了一觉,三点钟便忽然醒了。听见窗外人声嘈
杂,“船快开了罢?远该回来了罢?”她起来净过了脸,便走出阑边来。
远正在上扶梯,左臂挟个纸包,右手提一个筐子,走到她面前笑着说:“这里的果子真
好,你看这筐里的葡萄,我的孩子们都爱吃这个。”秋心也笑着,低头掀开筐盖,说:“颗
儿真大,又香,那纸包里是什么?”远笑道:“这是花边。我的太太说这里的花边又好又便
宜,吩咐我多买一点,好送人。
我也不会挑选,只胡乱买了几把,刚才你要和我同去就好了。”
秋心勉强的笑了一笑,没有说话。
船又慢慢的开行了,从这里又上了许多外国旅客,大半是避暑归来的,都带着小孩子,
舱面上顿然热闹了起来。秋心和远都倚在阑旁看孩子们扔绳圈玩耍。
秋心因问:“你的孩子们都多大了?长得像谁?”远说:
“大的是男孩子,八岁了,小的是女孩,才五岁。至于长的像谁,却也难说,只在我们
两人之间。小孩子真奇怪,抱着他们对着镜子,觉得他们又是你自己,又是另外一个
人……”说到这里,看秋心凝眸远望,便又咽住。秋心忽然回过头来,笑了一笑,说:“我
听着呢,——你太太很年轻很美丽罢?你们的家庭一定是很幸福的。”秋心说着,一面注视
着远。远略一迟疑,说:“是的,我的太太比我差不多小十岁……你到上海,一定要到我家
里来住几天。”秋心说:“谢谢,我一定要去的。”
这时的晚餐钟响了,他们便一齐走入餐室。
他们的桌上,添了一对外国年轻夫妇,和一个小孩子。远和那男人认识,便过去招呼,
大家介绍过,握过手,便一齐坐下。那孩子只有四五岁光景,红颊,大眼睛,很活泼可爱
的,他母亲推着他说:“看见张先生了没有?还不问好。”那孩子便笑着对远说:“哈罗,
张先生。”回转脸又对秋心笑了一笑,说:“张太太,你好。”秋心不觉脸红了起来,刚要
说话,远连忙说:“这位是何小姐。”他母亲也笑了,说:“你快说‘对不住’,我忘了替
你介绍了。”孩子只嘻嘻的笑着,抬头看着秋心。
秋心很沉默,只和那外国太太问答几句。远和他的外国朋友却说的很热闹。饭后那外国
太太便带孩子去睡觉。远和那男人走入吸烟室。秋心自己回到屋里,穿上大衣,独自走上舱
面上去。
月光比昨夜更清更凉,海风也似乎更大更冷,阑边站不住了,秋心拉过椅子,坐在吊着
舢舨的黑影下,一面避风,一面望月。
舱面上没有一个人,除了船的进行声和宏壮的涛声风声之外,四围是无边的静寂。月光
之下,海波几乎是白色的,一层漠白的微波之上,有万千的银星跳舞着。这一道银星之路,
从她坐处直引到天边月下。
“假如能乘着海风,踏着光明之路,直走到天的尽头,……”她心里充满了诗意了。十
年来劳碌的生涯,使她没有功夫让自己的幻想奔放。这两天中,对于工作,似乎决鼓不起兴
趣来,她就让自己沉浸在奔放的幻想里。
“什么是光明之路?走着真的‘光明之路’也和这‘凌波微步’一样的不可能,昨天看
去是走向远大快乐的光明之路,今天也许是引你走向幻灭与黑暗。……十年前看去是光明之
路,十年后……”秋心把面颊埋在双掌里。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秋心惘惘的抬起头来,愕然的看见远背倚在椅前的船阑上。笑着看
着自己。
秋心脸红的笑了:“你是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一声不响?
吓了我一跳。”远走了过来,站在她的椅旁,笑着说:“我来了好一会了,看见你蒙着
脸坐着,没敢惊动。”
秋心没有言语,抬头看了看远,又抱膝凝注着月明。
远默然站了一会说:“你似乎不大高兴,小孩子懂得什么,你就介意。你仍和从前一样
的……”
秋心忽然站了起来:“我为什么不高兴,也没有把那小孩子的话放在心里,你也说说,
我从前是怎样的?……”她说着似乎生气了,双臂裹紧了大衣,抬头嗔视着远。
远也在看她,眼里忽然充满了温柔,声音也低着:“秋,你我又不是新交,你的神情我
难道看不出?今天晚上,你就不多说话,所以饭后我也没敢追陪着你,——你不但今天晚上
不高兴,这两天来,我常常看见你不高兴。”
秋心仍旧抬头嗔视着,心里却颤了一颤,过了一会,她垂目坐了下去,说:“对不起
你,假如你真觉得我不高兴。这些年来,我的工作真是很累,一到休息的时候,对于四围的
一切,我就更觉得厌倦。我要走海道,就为的要避开熟人熟事,没想到……”远也坐下了,
很诚恳的问:“真的,我很愿意知道你生活的状况。你工作紧张到什么程度?工作之余,作
什么消遣?你知道有工作无娱乐,是会使人枯燥厌烦的。”
秋心微微的叹了一口气,说:“我的工作真算很顺利,不过顺利中也有厌烦。工作之
余,本来多回家走走,母亲死后,弟兄们都分开了,十年来朋友们也零落星散,谈话也没有
了伴儿。寂寞,就是这寂寞,有时……”她又勉强的笑了笑:
“其实这也不是很严重,不过忙碌后的寂寞,使人觉得不大……”她停住了,远也默然
仰天不语。
月儿已升到天中,海风更厉了,秋心微喟着站了起来:
“下去罢,天不早了。”说着便要走。
远伸手出来,把她拦住:“秋,你还有一个朋友,一个永远忠诚的朋友,我的家就是你
的家,假如你不介意,希望你让我们有随时得你光临的机会。”
秋心凄然的笑了:“谢谢你,你的一个美满完全的家,来了我这么一个陌生的人,你们
不会觉得……”
远握住了她的手:“这一切,我早应许过你,秋,假如当初……”秋心只凝然的让他握
着手,眼泪已流到脸上。
远又说了下去:“寂寞,我也不是没有寂寞的,我爱我的孩子,我是一个尽本分的丈
夫,但有时我也想,假如当初……
我的家,我的孩子,会千百倍的胜于——”
这时梯边有几个人,谈笑着上来,这一对紧握着的手,便慢慢的分开了。
回到屋里,呆坐在床边的秋心,又开始的痛恨了自己,这一小时的谈话,不是自己所想
望的,为何在十年后重见的远的面前,竟然暴露了自己的隐弱,而且对于远的家庭是否有破
坏的责任,她愈想愈难过了,咬着牙说:“从明天起,直到离开这船为止,我不再见远的面
了!”
第二天早上,本想不起来,叫仆役送饭到屋里来吃,又恐怕远以为她是因悲成病,无形
中也许使他有着报复的快意。
她就又若无其事的走了出来。
远也很宁静,很自然,餐桌上大家只泛泛的客气的谈着话。这一天就自己在写字室中度
过,她拟了两篇演讲稿,不到黄昏,便写完了,心里很觉得痛快。
晚餐之前,她休息了一会,重新梳掠,走到阑前小立。这夜正是满月,海面上飞腾着一
层漠漠的光雾,徘徊着的她似乎因为一天的枯坐心里又起着抑郁惆怅:“这是末一天的旅
程,末一天的明月了……明天起又是劳劳的俗事了!”她微微的叹喟着。回头看见远从那边
走来,她连忙装作没看见,在钟声中,随着大家,走入餐室。
饭后,把孩子送回了屋里睡觉,那一对年轻外国夫妇,便提议上舱面看月。秋心无可无
不可的赞成了。远看着秋心没有言语,也跟着他们上来。
看着月,谈着话,大家兴致都很好。那一对夫妇,尤为活泼快乐,谈话之间,他们时时
说到自己从前恋爱时代的旧情,互相嘲弄。女的笑说:“他说假如我不嫁他,他这一辈子就
没有了快乐了,秋夜也不看月,冬夜也不围炉了,你们看,为着怕他一辈子不看月不围炉,
我才嫁给他的。”男的也笑了:
“哪里?我是怕她当了老姑娘,才娶她的!”说着他们都大笑起来,远也笑了,笑得很
欢畅自然,秋心只附和了几声,就收住了。
坐了一会,远先站起来说:“对不住,我先下去了,明天一早就到了,我要收拾收拾箱
子去。”那一对夫妇便说:“忙什么的,难得月亮这样好,我们再谈一会。”秋心也看着远
说:
“再等一会,我们一齐下去。”远微笑着说:“不为别的,明早我的孩子们一定来接
我,我替他们买来的北平的东西,都压在箱底,我想先去理了出来,免得明天他们要时又等
不了。”
秋心便不言语。那一对夫妇笑了:“你真是个好父亲!我们也该下去了,万一孩子醒
来,不见我们也是麻烦的。”两人说着也都站起。秋心只坐着抬头笑说:“你们先走罢,我
还要坐一会。”远走到扶梯边,又回头很柔和的说:“现在夜里很凉了,你坐一坐就下去
罢。”
这日又是阴天,淡淡的晓烟里,“顺天号”徐徐的驶进吴淞口,失眠的秋心,独倚在阑
旁,除了洗刷舱板的水手们之外,舱面还没有行人,晓雾中已看见了两岸层立的建筑物,和
一块一块的大木牌广告。秋心惘惘皱眉:“总是阴天,……总是这招人厌烦的一切!……今
天会里不知有人来接没有?……
远的孩子……远的家……也许他会,……”想到这里,又摇了摇头,自己惘惘的走进屋
里去。
客人渐渐的都起来了,都匆匆用过早餐。乱哄哄把箱箧收拾好,叫仆役提到阑边梯口,
堆在自己的身边。就在这纷乱中,秋心也穿了大衣,拿了皮夹,提了箱子,走了出来。这时
外面已看见两旁楼屋渐近,码头上人声嘈杂,船在极慢转移之中,徐徐靠岸。忽然听见远在
自己身后呼唤,秋心回头看时,远正满面笑容的向着码头上招呼,顺着他手势看去,人丛中
站着一个年轻的妇人,两手扶在身前两个孩子的肩上。扶梯刚刚靠好,他们便最先挤着跳了
上来,远忙走到梯头扶着孩子们的臂儿,把他们拉到客厅的门口。
秋心也忘了跟着大家下去,她只凝注着这欢乐的一群。远的夫人很年轻,很苗条,头发
烫得鬈曲着,发的两旁露着一对大珠耳环,丰艳的脸上,施着脂粉,身上是白底大红花的绸
长衣,这一切只衬出她的年轻,并不显得俗气。男